2018.04.20 12:39 臺北時間

【黃宗潔書評】冷硬的溫柔──《黑櫻桃藍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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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潔書評】冷硬的溫柔──《黑櫻桃藍調》
當他描述羅柏蕭如何帶著阿勒菲連夜開車一路從路易斯安那州開到蒙大拿州,以及沿路地貌與風景的變化如何從山胡桃林、紅黏土松樹林、三角葉楊樹林,逐漸演變成西黃松、花旗松和藍葉雲杉,你幾乎會忘記自己手上拿著的並不是某部當代自然書寫的經典作品,而且這位沿路在注意樹種、野鳥、山頂積雪與河水顏色的人,其實正準備趕去找黑幫談判。

黃宗潔書評〈冷硬的溫柔──《黑櫻桃藍調》〉全文朗讀

《黑櫻桃藍調》,詹姆斯.李.柏克著,聞若婷譯,馬可孛羅出版
我作了一段奇妙的禱告。我有時候會用這段禱告詞,或許內容有點自私,但是由於我相信上帝不像我們一樣受到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我相信或許祂可以影響過去,即使事情早已發生了。所以有時候當我獨處,尤其是在夜裡、在黑暗裡,我開始思考別人在死前可能會陷入如何難以忍受的痛苦,我會請求上帝溯及既往地減輕他們的疼痛,陪伴他們的心靈和肉體,麻痺他們的知覺,冷卻在他們臨終時可能燒灼他們眼睛的火焰。(257)
讀到詹姆斯.李.柏克(James Lee Burke)《黑櫻桃藍調》裡的這段文字時,我確定自己將開始期待「戴夫.羅柏蕭」系列其他中譯本的引進與翻譯。因為這種對於他人之痛苦與感受,念念不忘的執著與溫柔,正是「冷硬派」偵探小說最打動我之處。
讓冷硬偵探念念不忘追根究柢的,時常並非案件本身
用溫柔形容冷硬派小說,乍看之下似乎頗為衝突,但事實上除了少數捍衛「硬漢」形象到近乎冷酷的案例之外,所謂的冷硬派偵探,多少都帶著這種纖細敏感的特質。紀傑克(Slavoj Žižek)在其以大眾文學與文化之案例解讀拉岡的經典著作《傾斜觀看:在大眾文化中遇見拉岡》(Looking Awry: An Introduction to Jacques Lacan through Popular Culture)一書中,就曾提及冷硬派偵探與古典偵探的最大差異在於:相較以破案解謎為目標的古典偵探,這些硬漢偵探往往因為高度的主觀涉入,而使得他們會有更多「找出凶手」外的牽掛之處。
為了說明兩者之間的差異,紀傑克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在錢德勒(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早期的短篇小說〈紅風〉(Red Wind)當中,故事裡的委託人是一位女士,她有一條過世情人所贈的珍貴珠鍊,但因為怕丈夫疑心而始終謊稱那是假鍊,於是被知情的前任司機偷走並以此勒索。誰知當偵探好不容易找到珠鍊,卻發現根本是假貨,於是這位偵探特意再去仿冒了一條假鍊歸還,並且假裝仿鍊乃勒索者打造,是為了留下「真品」以便出售,從而用善意的謊言保全了女士的愛情與記憶。
上述情節對於找出凶手就意味著事件落幕的古典偵探來說,恐怕是相當不可思議的,卻是冷硬偵探常見的特質。讓冷硬偵探念念不忘追根究柢的,時常並非案件本身,而是關於牽涉其中的人。他們不是神探,辦案的過程更時常因為這種「岔出」的枝節而顯得缺乏效率,但這卻是他們比看似完美無缺的古典偵探多了一絲「人味」的理由。
溫柔與暴力如同光與影般同時並存
但這種「多餘的」涉入與「想太多」的性格,常使得牽掛成了牽絆,甚至可能成為糾纏一生的陰影──卜洛克(Lawrence Block)筆下的馬修.史卡德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值勤時一顆誤殺女孩的流彈,從此改變他的人生軌道。他們不放過自己,通常也不太放過別人,溫柔與暴力遂如同光與影般同時並存,成為冷硬派小說裡獨特的景觀。在羅柏蕭的身上,我們一方面可以看到這些冷硬偵探常見的設定:需要對抗自己生命中的創傷陰影,使得他們時常逃避到酒精當中,匿名戒酒協會因此成為小說必然出現的關鍵字之一;至於他捲入事件的理由除了運氣不佳之外,同樣有著冷硬偵探常見的那麼一點「想不開」(用讚美的說法則可稱為「正義感」)。但除此之外,《黑櫻桃藍調》還有更多溢出我們熟悉的冷硬偵探模式之處。
首先,冷硬派小說裡的主角,無論身分是私家偵探或在職警察,往往或者失婚、或者喪偶,要與小說裡的女主角開啟一段全新的穩定關係並不容易,這是何以朱利安.西蒙斯(Julian Symons)會如此形容:「眾多現代警探悲慘的家庭生活,有時讓我十分懷念法蘭區探長與過去那些警探所擁有的穩定家庭關係。」換言之,有美滿家庭正常上下班的冷硬派神探實在掐指可數,有小孩的自然更少,「家累」這個詞聽起來可能有點政治不正確,在偵探小說的世界裡卻是事實,因為家人的作用常常就是被反派威脅用的啊!
但是當然,任何通則的背後都有例外,約翰•哈威(John Harvey)筆下的芮尼克是其中一個異數,只不過他的「家人」是四隻貓。連找嫌疑人問話時,他都會因為想到家裡四隻貓還「焦急的等著他餵食呢」決定還是先回家好了,實在相當違反我們對於偵探應該鍥而不捨以破案為唯一目標的期待。不過比起養貓的芮尼克,羅柏蕭的牽絆又更深,他收養了一個六歲的薩爾瓦多難民女孩阿勒菲,在整部小說中,我們看到羅柏蕭即使被捲入了巨大的麻煩之中,他仍然帶著阿勒菲去公園、看電影、參加彌撒、和學校老師聯絡,在要去找黑幫尋仇或調查線索前,還會看到他必須先找好可以照顧阿勒菲的對象才能出發(或是乾脆帶著她一起出門)。
文學性的細節,營造了獨特的氛圍與節奏
詹姆斯.李.柏克。(Photo by Frank Veronsky)
以這樣的篇幅來處理日常瑣碎以及家人互動,對於傳統的偵探小說而言幾乎可說是絕無僅有的──更別說貫串全書的一個重要元素,還包括羅柏蕭如何一再糾正孩子的文法──但這卻是《黑櫻桃藍調》如此獨特的原因之一。事實上,如果不帶著任何偵探或犯罪小說的預設,單純沉浸在文字與敘述之中,也能了解詹姆斯.李.柏克何以被認為是可與紀德、福克納、海明威、哈代等人齊名的文學大師。當他描述羅柏蕭如何帶著阿勒菲連夜開車一路從路易斯安那州開到蒙大拿州,以及沿路地貌與風景的變化如何從山胡桃林、紅黏土松樹林、三角葉楊樹林,逐漸演變成西黃松、花旗松和藍葉雲杉,你幾乎會忘記自己手上拿著的並不是某部當代自然書寫的經典作品,而且這位沿路在注意樹種、野鳥、山頂積雪與河水顏色的人,其實正準備趕去找黑幫談判。這些文學性的細節,營造了《黑櫻桃藍調》獨特的氛圍與節奏。
以上的描述可能會令人誤以為冷硬派小說怎麼變成家庭溫情劇了,但事實上,裡面的暴力與黑暗無處不在,早已化身為胸口的夢魘與眼中的陰影:父親意外死亡、妻子被殺、種族的矛盾、戰爭的傷害與人性慾望之夾擊,讓歷史與生命可以如此輕易被剝奪,就連年僅六歲的阿勒菲,「她在短短的人生中經歷過的失落和暴力,大部分的人只能在噩夢中才承受得了」。
儘管如此,卻有種奇妙的淡定貫串著《黑櫻桃藍調》。我想,一定是因為這是一雙看得見墓園圍籬邊孤伶伶開著紫花的山茱萸的眼睛;是一雙看得見河口的藍鷺、看得見樹與融雪,看得見世界與其微細變化的眼睛;因此,他才會同樣看見風如何攫走墓園邊山茱萸的紫花,如同「一隻破碎的小鳥」;看見別人眼裡的傷與靈魂的疼痛。於是我們發現,「冷硬」其實意味著正面迎擊,無論人生如何起伏跌宕,就是想辦法繼續過下去。那麼總有一天,情感終將「茁壯成信念,並且取代(痛苦的)記憶」。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6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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