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01 08:30 臺北時間

【陳栢青書評】大發現/發明時代──東山彰良《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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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書評】大發現/發明時代──東山彰良《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
透過小說,東山彰良的大發明其實是大發現,發現的是「可能的王震緒」,是他的渴望,在書寫裡,在另一個可能的時空,另一個台灣,可能的自己、最渴望的東西,永遠得不到的,永遠都擁有的……

陳栢青書評〈大發現/發明時代──東山彰良《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全文朗讀

借用作家李桐豪名句:「每換一次名字就是重新發明自己」,東山彰良台灣名王震緒,無論筆名「東山」是否來自父執輩故鄉「山東」,「彰」是否由來台灣彰化,筆名既暗藏來時軌跡,但同時也有隱身效果:「初出道時怕本名引起血緣或是國籍文化等的聯想可能會導致日本讀者在閱讀作品時別做他想,因此特意取了一個日本筆名。」東山彰良在台北書展上說,所以筆名講得白,卻又藏得深,王震緒發明了「東山彰良」。東山彰良近作結合自己對台灣的記憶和細心收羅來諸般素材,《》與《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中8、90年代的西門町與中華商場絕不是原址重建,而是讓虛構的屋簷疊在真實的脊柱上,貌合神離,卻以假成真。甚至比真的更真。那也是一種發明了。他重新發明了台北和西門町。台灣之於東山彰良,小說家正開始他的大發明時代。
《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東山彰良著,王蘊潔譯,尖端出版
》獲得直木賞肯定。《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連獲日本三大文學獎。「台灣」能做為小說主舞台,台灣少年身為主要角色,台灣風土與情感能在日本文壇被看見,但也別太得意我大台灣就是料好實在什麼的,我們該都明白,料理好其實是大廚會煮,看東山彰良多會寫。相較於「越在地越國際」、打開台灣能見度或是如何普傳台灣小說等議題,他山/東山之石可以攻錯,東山彰良教我們的事情再簡單不過,答案無他,首先是寫出好看的小說,以及,好看的小說沒有國界性。
閱讀東山彰良自身的故事有助於激進信心(奮鬥而後夢想成真)。閱讀東山彰良寫的故事則有助激進寫作技術。小說好看的訣竅是什麼?借用法國作家菲立普‧克婁代所言:「要有幾具屍體才行。」、「以『懸疑』開頭是個好技巧。所以我非常習慣用推理小說的技術,將讀者引入故事中。」,東山彰良該也很認同。死一個人,發生一件天大的事情,然後讀者開始好奇,誰做的,為什麼這麼做?東山彰良正是擅長製造懸疑的一把手。回看《》的初始,祖父溺死中華商場的浴缸中,兇手到底是誰?而《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開端,2015年11月7日,底特律西七哩路,用台灣布袋戲偶誘殺少年的連環殺人犯落網,美國媒體稱他為「布袋狼」,這個連環殺人犯身分為何,又為何殺人?小說開端東山彰良用手掌闔上屍體眼瞼,讀者卻個個張大眼睛。
他人的死只是發端,小說家真正想寫的,是燦爛的活
煙花易冷,懸疑易老。死一個人不夠,不會死第二個嗎?但東山彰良會玩的可多了。《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有兩個時間軸,一個敘述者「我」是1984年的少年鍾詩雲,一個敘述者是2015年前往探望布袋狼的律師。二十一世紀的殺人與二十世紀男孩友情有關,於是隨著小說推進,兩個時間朝彼此迫近,小說充分利用這個結構,當你以為知道布袋狼是誰,小說該沒有懸念了,但2015年的敘述者卻跟著丟出新的懸疑,他先預告「所以那時某某男孩昏迷了」、「所以後來事情出現差錯」,但1984年的時空在段落銜接當下分明不是如此,於是2015年的劇透、預告聽起來反而像是假新聞,但真相不容拒絕,未來不會改變,所以到底這中間出了什麼差池呢!你迫不及待往下翻。你瞧,讀者一困惑,作者就發笑。一千零一夜裡皇后不停說故事延後死亡,東山彰良偏偏用死亡延展了故事。「然後呢?然後呢?」,別人的懸疑是魚鉤,東山彰良的懸疑肯定是陽台上的曬衣繩,一次必定就吊上一大串。
設懸疑與透過小說結構震顫讀者,「台灣」絕對幫了東山彰良一個大忙。如果你想保留閱讀小說的驚喜,請跳過書評的這一小段吧。小說在中段揭露2015年的布袋狼是1984年哪位少年,對中文讀者而言,這是一個敘述性詭計的設計,原來兩個時間軸的「我」不是同一個人。那會讓人重新翻回前頭閱讀「到底在哪產生結構性的偏差」。但其實在日本版裡,兩個時間軸裡敘述人稱是不同的,一個用了「私」,一個是「僕」,但在中文翻譯裡,這都成了「我」,當然,在日文語境裡,長大變換「我」的用法也是有的。很多日本讀者必然也中招。但那效力絕對沒有中文閱讀大,也就是說,「翻譯成中文」這件事情,意外加乘了東山彰良敘述上的驚奇。那也許是他始料未及。
東山彰良(尖端出版提供)
是一流的大眾小說。但東山彰良豈止滿足於滿足大眾。我以為這裡頭有一種內在的文學性。他不只以懸疑來娛樂。死一個人之於小說家也許根本無關緊要,那倒也不是說小說家草菅人命,他關注更多,《》之中溺死祖父的浴缸塞子拔起,死亡是一灘死水,歷史的洪流卻轟轟從中華商場排水管流經,小說真正要說的,其實是男孩版的《大江大海》,幾個家族三代男人在戰爭和逃難裡怎樣偷樑換柱、狸貓換太子讓血緣和一切愛恨情仇「都不在他們對的位置上」。《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亦然,「布袋狼」在美國西部警局與台裔律師對峙,以為是看《沉默的羔羊》,但小說內核何嘗不是台灣版《陽光燦爛的日子》或是《動物兇猛》。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兇手是誰也許很重要。也許根本不重要。他人的死只是發端,小說家真正想寫的,是燦爛的活。少年們光影斑駁勾肩搭背的青春也許就只那幾個夏天,卻足以在生命越走越冰涼的尾聲重新感受那陣暖。《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的尾聲超越了理性與人間律法,傳達的比寫得還多,讀者感受的比作者敘述的要強,情感不是用加法堆疊,而是用乘法內爆擴充,小說家召喚出某種至高的情感品質。生命裡該有這樣的絕對存在。
誰不會喜歡東山彰良小說裡頭的少年
在這樣的強技術加持下,誰會不喜歡東山彰良小說裡頭的台灣?不如說,誰不會喜歡東山彰良小說裡頭的少年?小說家寫出一種奇怪的少年品質。他的台灣少年,很男性,很粗礦,但你越來越難在我們自家人寫的台灣小說裡看到。小說中這群男孩不打不相識。別人找你打架,打了就認識了。太熟太熟,甚至越過界,一個親另外一個,被親吻的那個找人又打吻他的。打得那麼慘,下一秒,卻又拉起對方說要去逛大街。這裡頭,同性愛戀與男性情誼那麼靠近,既有鮮明的界線,卻又被刻意超越,最陽剛(所以過界了就必須透過儀式──毀滅性的暴打贖回),卻又隨時破壞規則(後來那愛著同性的男孩被老父親發現且被狠狠羞辱一番,卻又是這群打他的傢伙說,那我們來殺你老子吧。)娘什麼娘,老子都不老子了。這樣的情感,我們既熱愛,又困惑,我是說,我們新一代孩子,看的是宮廷劇,甄環延禧羋月陸貞,講合縱連橫,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都在算計,感情是七月與安生,其實是鬼月與往生,話都說得絕決,回頭多狠,經常是斷了就不再聯絡不再來的。廟堂之高,情緒被磨得很尖很銳。東山彰良小說召喚的,卻是江湖之遠,偏偏就是有一種鈍,參不透,剪不斷,適合摩擦與矛盾,來往反覆,奇怪莫名生出爽快感。
我不知道台灣孩子是否真是如此,但我想這應該就是王震緒終極發明,在他發明東山彰良和筆下台灣後,參照他自己在序中所言:「故事中的主角都是我想像的,我自身沒有那樣的經驗,但就是因為沒有,所以特別羨慕那種跟朋友打鬧的少年時代。」透過小說,東山彰良的大發明其實是大發現,發現的是「可能的王震緒」,是他的渴望,在書寫裡,在另一個可能的時空,另一個台灣,可能的自己、最渴望的東西,永遠得不到的,永遠都擁有的……
《流》,東山彰良著,王蘊潔譯,圓神出版
小說有另一點值得一提。少年遇大事便要問神靠卜卦擲筊,交朋友如此,殺人如此,連最後救人也要靠擲筊。借小說中多明尼加人之口,「我覺得台灣和中南美很相像,尤其是用占卜決定殺人這段,我看了也忍不住發毛。」外國人的發毛是台灣人的日常。我們覺得擲筊問事很正常,但看在外國人眼裡相對獨特起來,而這問神擲筊裡牽扯的許願還願、「如果你答應,我就……」,看似超脫,其實最世俗,於是一種獨特的「台灣性」被剝離出來。東山彰良小說另一個看點正是看小說家如何驅動台灣。《》裡中華商場神祕殺人案竟牽連國仇家恨,台灣獨特的歷史因緣決定小說中角色現世恩仇。《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中別說連環殺手「布袋狼」是用布袋戲偶誘殺少年,在八零年代的台灣,小說中少年想出殺人的手法是「那時華西街是毒蛇街,如果能以蛇毒殺人而後偽裝這是逃亡之毒蛇所為呢?」,那也是只有在彼時情境下有所可能的設計。如果你要問是什麼殺人,我會說,這一切,其實都是台灣殺人。也就是,「台灣」成為一個巨大的裝置。從內在性格到外在環境,正因為不是王震緒,而是東山彰良寫小說,一個由內部而至外部者,轉而從外部而朝內部看,才能剝離且獨立這些本來理所當然以為黏著的附著物。東山彰良是發明台灣,但同時也在發現台灣。以為一體,其實差異。習以為常。其實大異尋常。
我想提最後一點是,東山彰良設計少年之一的身世,藉由小說中少年之母所說:「等你高中畢業,就先去服兵役,然後去美國讀大學,美國很好。幸好當初是在美國生下你」,我不知道你讀出什麼,但你知道我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嗎?這媽媽就是搭飛機去美國生的第一代啊。這孩子是雙重國籍,小說裡他們一家回到台灣,由此生出許多故事,但對諸多台灣人而言,他們的夢想只剩下少年之母話中最後兩句「美國很好。幸好當初是在美國生下你」。多少人眼巴巴就這樣飛出去,算好時間生出來,拿綠卡住大房子,豈止念書和當兵,生而為美國人再也不用回來也沒關係。多少台灣人想把自己生出去,有人卻想把自己生回來。我想說的是,台灣並不單獨存在任何一者之中。正如完全的虛構和完全的寫實都不足以道盡台灣,而只有在這一切交會之刻。

本文作者─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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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29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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