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4 18:58 臺北時間

【作家特寫】破浪而出──陳瑤華《浪花》寫黃阿祿嫂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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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陳瑤華30歲才開始創作,起步算晚,不像當年同班的郝譽翔早有文名。當了人妻人母後才專職寫作,問她會不會受家庭限制?她反而說很多人看她是媽媽,更願意對她說自己的人生故事。(鏡文學提供)
陳瑤華30歲才開始創作,起步算晚,不像當年同班的郝譽翔早有文名。當了人妻人母後才專職寫作,問她會不會受家庭限制?她反而說很多人看她是媽媽,更願意對她說自己的人生故事。(鏡文學提供)
黃阿祿嫂是誰?
黃阿祿嫂本姓吳,名不詳,出生於道光年間,丈夫黃阿祿死後,接管其樟腦、木材事業,不僅持盈守成,更發揚光大,成為清代台灣數一數二的企業家。當時俗諺稱台灣三富「第一好張德寶;第二好黃阿祿嫂;第三好馬悄哥」,只有她一女子。日人領台5年後,黃阿祿嫂過世。仿若天命,她與一個時代同進退。
如今知道她的人少,我們更該問的是,為什麼不知道黃阿祿嫂?為什麼她的名字不見了,我們只能以其夫婿名稱之?陳瑤華寫《浪花》,在虛實間回溯歷史長河,重現黃阿祿嫂傳奇。《浪花》是女子破浪而出的故事,也是作家不甘女子淹沒無名,自歷史浮沈中打撈傳主的小說技藝。

非典型不寫女性感情

陳瑤華不是典型的「女」作家。1968年出生於屏東,考上台大歷史系,後降轉中文系畢業,曾任編輯、講師,專欄作家,現專職寫作。每天8點送完兩個小孩上學就是她的寫作時間,直到中午。她30歲才開始創作,起步算晚,不像當年同班的郝譽翔早有文名。
不典型,也來自她對傳統女性書寫的抗拒。陳瑤華坦言不喜歡寫女性對感情的掙扎,或家庭與自我的猶疑。因此,2016年她寫《惡女流域》,走的既非傳統賢妻良母敘事,而是《天才雷普利》式的主婦犯罪。
她在簡介裡稱小說是她的紅舞鞋,很小就對說故事有興趣,不過閱讀啟蒙跟其他人不大一樣。「我國小四、五年級看我爸的教育心理學課本和《張老師月刊》,看到很多個案生命故事,便發願要認識世界上所有人,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透過寫小說扮演別人,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寫黃阿祿嫂,陳瑤華形容像被她附體,「當我設想好她的性格,她的人生就在我眼前展開,我只是跟著她走。」
黃阿祿嫂是怎樣走進她的生命裡?「我姐去參加艋舺踏查,聽說黃阿祿嫂的故事,轉述給我聽。當時我正在看演陝西女首富吳周氏的《那年花開月正圓》,心想台灣居然也有類似的女子,而這樣不凡的女子又處於台灣近現代化的時候,便想藉由她的視野帶出那個時代。」

名不詳讓她浮想聯翩

牽引陳瑤華創作欲的,除了黃阿祿嫂的事蹟,還有其歷史紀錄的殘缺。「我碰到黃家旁支後人,他們都知道黃阿祿嫂的故事,黃阿祿嫂卻沒有在族譜裡留名。」這無名的存在,讓陳瑤華開始浮想聯翩。在小說裡,陳瑤華為黃阿祿嫂設想本名「吳帆」。這「帆」字便是象徵她馭時代浪潮,天高浪頭於她也像浪花。
「小說中我幫她取了三個名字,吳帆、杏芳、黃阿祿嫂,每個都對應她身處的環境與階段人生意義。吳帆時她在橫渡黑水溝;杏芳時墜風塵不賣身;最後的『黃阿祿嫂』則是她嫁入黃家,先主內再主外。」
艋舺啟天宮舊照。啟天宮又名料館媽祖廟,是黃阿祿嫂捐贈舊宅所建,也是如今她在當地最顯著的事蹟。(艋舺啟天宮官網)
然而,終究黃阿祿嫂被記憶的方式,仍是透過丈夫的名字。「二二八公園裡有個百年古蹟黃氏節孝坊,紀念同治年間的黃氏,她獨自扶養小孩,個個有功名,所以被認為有貞節。」此外,牌坊採青斗石及白色花崗岩製作,象徵她「清清白白」。陳瑤華舉黃氏節孝坊為例,說明那個時代女人被記住的方式,唯有光耀夫家門楣。
用小說召喚這樣的女性有何當代意義?陳瑤華說,透過黃阿祿嫂的視野看清代台灣歷史,可以讓我們對這塊土地有更多理解。頂下郊拚,就是一例。1853年發生的頂下郊拚是艋舺著名的分類械鬥,同樣來自福建泉州的頂郊三邑人和下郊同安人廝殺,最終同安人敗走大稻埕。

藉黃阿祿嫂重看歷史

「我看別人寫頂下郊拚,發現都是男人的觀點,就想女人去哪了?男人打殺,女人在幹嘛?」小說裡,男人逞凶鬥狠,因為他們眼中只有地域之爭,犯我者必誅之的血氣,但黃阿祿嫂身為女人家,不用背負這些「男子漢包袱」,反而從艋舺械鬥後一片狼籍中看得商機,靠提供原物料重建,讓黃家大賺一筆,自此飛騰。
除了頂下郊拚,小說還寫到清法戰爭。當時法軍封鎖台灣,島內坐困,唯黃阿祿嫂知道法國人不堪瘴氣,久之必退,早先囤積貨物,後果真如她所料,再次從歷史巨變中搶得先機。黃阿祿嫂真的料事如神嗎?「其實沒有,她就是賭,也敢賭。我把台灣人當年渡黑水溝孤注一擲的賭徒性格濃縮在她身上。」
儘管寫得煞有其事,小說裡黃阿祿嫂與史實的關係八成是虛構,因為關於她的史料真的太少。陳瑤華藉由僅存史料順藤摸瓜寫黃阿祿嫂發跡與商戰,除了是發揮想像力,也是透過小說聚焦我們早已忘卻的歷史,「清代台灣的故事其實很多,也滲入我們的生活,卻因太龐雜很難看清,需要把細部放大或聚焦才有感。」

傳曾助劉銘傳建鐵路

有意思的是,傳言當年劉銘傳建鐵路的枕木是黃阿祿嫂提供的。史實載劉銘傳因黃家萬順料館提供鐵路枕木有功,奏封黃阿祿官位,但對照年份,黃阿祿那時已去世多年,因此極可能真正事主是黃阿祿嫂。陳瑤華也在小說裡虛構黃阿祿嫂謙不受功,要求追封先夫之事。
當時地方仕紳都認為鐵路會破壞風水,反對興建,可卻有黃阿祿嫂助劉銘傳蓋鐵路的傳聞,或許真實的她確實有先見之明。小說裡,黃阿祿嫂不但與劉銘傳有過照面,更與著名的大稻埕實業家李春生幾番交手。
歷史中無名的女人與歷史載冊的男人棋逢敵手,便是陳瑤華把黃阿祿嫂跟這些所謂歷史名人的男性等量齊觀的筆法。「李春生是黃阿祿嫂的對照,他們都有眼光有膽識也會做生意,一個鼎鼎大名,一個卻少有人知。我相信黃阿祿嫂真的會羨慕李春生可以學外語、搭渡輪,看到更多更廣的世界,因為儘管她非常厲害,終究無法像他一樣。」
李春生照。李春生是《浪花》裡少數可與黃阿祿嫂匹敵者,兩人幾番過招,亦敵亦友。(維基)
《浪花》前三分之一寫黃阿祿嫂在妓院打滾,幫助好姐妹贏得尋芳客的心;倌人與客人之間的情誼真真假假,誰先動了心,今日買誰單,都得計較分明,陳瑤華寫來,倒也有《海上花》的滋味。中段黃阿祿嫂隨好姐妹入黃家,最後卻成為黃家小妾,小說因此有了宮鬥樂趣。待黃阿祿嫂擺平了其他女人,才是她與男人博弈商戰之時。
陳瑤華坦承寫的時候剛好在看《如懿轉》、《延禧攻略》等宮鬥劇,「看到覺得很煩,為什麼她們的手段都只有假裝懷孕?」因此,寫《浪花》面臨的問題便是如何在既有套路中翻出新意。黃阿祿嫂也宮鬥,卻不俗套。

寫不願被磨平的女人

儘管陳瑤華不喜歡寫女性感情,我還是要問她:《浪花》幾無著墨黃阿祿嫂的感情,會不會覺得「放掉」了該寫的東西?陳瑤華的回答倒也俐落,「為何提到女性,就要寫她們的感情?那只是她們生命中的一點。女人在世界上想要掌握的東西很多,不止是跟男人的關係。」
陳瑤華的下一本小說靈感來自港星藍潔瑛。藍潔瑛也是有稜角的女性,卻因此在演藝圈沒好下場。陳瑤華著迷那些不願被男性社會磨平反骨的女人,「即使寫愛情,我想寫的也是中年後不那麼可口的愛情。」畢竟,她對《浪花》靈感來源《那年花開月正圓》的評價是,「我想看商戰,看女主角怎樣贏得人生,但劇裡都在談戀愛,好像都是靠男人才成功。」
「女人在世界上想要掌握的東西很多,不止是跟男人的關係。」我問陳瑤華為何不多寫感情線,她的回答倒也俐落。(鏡文學提供)
《浪花》銘記那些曾破浪而出的女性,大概也來自不甘心。不甘女人被歷史淹沒,不甘自己看的劇最後歪掉。陳瑤華要問,洪流退去,她們都到哪去了,她們如何被記憶?《浪花》便是她貫徹意志的示範。
更新時間|2023.09.12 20:33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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