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04 05:58 臺北時間

人生七分之一時間都在烏國 徐裕軒向國際說台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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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徐裕軒年少時曾在烏克蘭沙發衝浪,其中一名接待他的主人Artem Chapeye 如今已是烏克蘭知名作家。受訪這天,徐裕軒帶來Artem Chapeye的著作《The Ukraine》。
徐裕軒年少時曾在烏克蘭沙發衝浪,其中一名接待他的主人Artem Chapeye 如今已是烏克蘭知名作家。受訪這天,徐裕軒帶來Artem Chapeye的著作《The Ukraine》。
徐裕軒想回烏克蘭的家。他2010年至烏克蘭當交換學生一年,2018年起任基輔台貿中心主任4年,人生有將近1/7時間在烏國度過。他今年在烏俄戰爭烽火下協助撤僑,夏天回台,轉眼又啟程赴歐,準備入境烏克蘭。
他曾在超過20個烏克蘭家庭沙發衝浪,結識不同世代的烏克蘭友人。此刻他接受我們專訪,談他所認識的烏國人民群像—被時代拋棄的老街頭音樂家、不甘國家腐敗的年輕作家、一度刻意與他保持距離卻在台灣成為好友的漢學家—烏克蘭的面貌豐富多元,絕不只是正妹、戰爭、車諾比。
儘管連月被譽為「撤僑英雄」、社群平台湧入大量關懷與讚聲,37歲的外貿協會基輔台貿中心主任徐裕軒仍習慣維持低調。臉書上,他隻字未提撤僑艱辛,最後一篇公開長文,停在去年6月,他協助校對、編輯史上首本擁有烏語譯本的台灣小說《單車失竊記》在烏國出版,他受邀出席基輔國際書展,向烏克蘭讀者介紹這部長篇小說,與台灣的曲折歷史。

駐外足跡裡遇見父親

2月24日,俄羅斯進犯烏克蘭,在基輔任職4年的徐裕軒一夕變難民,為躲空襲,單日得進地下室5至6次。他規劃執行4波撤僑、進出邊境,其中一趟由他自駕,載3名國人穿過喀爾巴阡山,行過酷寒、槍砲、轟炸,順利將烏國僑民及其家屬共70餘人,安頓至波蘭、斯洛伐克。
徐裕軒(右1)規劃並執行撤僑任務,將國人與其親屬安頓回台,或至歐洲其他國家。圖為今年3月,徐裕軒與初到波蘭的台人Daniel(右2)與其烏克蘭妻子(左2)。
戰火未歇,徐裕軒今夏返台,8月初,外交部長吳釗燮頒贈他睦誼外交獎章,表彰他堅守崗位、協助政府執行撤僑任務。時隔多月,比起關注烏克蘭,他不大願意再談撤僑細節。他印象最深的,是一通道別電話,有國人受困赫爾松,俄軍圍城之下,幾乎放棄逃難。「(撤僑時)我在車上睡了2天,有天跟難民一起在加油站排隊上廁所,僑民打電話來說:『徐主任,謝謝你的努力,但就這樣了,我出不去了。』那一刻很難過,真的快哭了…」他頓了一下,「我叫他不要放棄。我還是會努力想辦法。」這名僑民後來逃出赫爾松,搭上撤僑巴士。
徐裕軒2次受訪,皆著素色短衫、黑西褲,他表情不多,言談觸及人生起落,喜怒好惡不形於色。他淡然卻不漠然,但凡涉國內外政治敏感段落,常見他斟酌用詞,彷彿外交系統裡的老文官。他肩上一只樸素黑包,包上一枚藍黃別針,印著烏語字樣:「烏克蘭人不只為了他們的自由,也為我們的自由奮鬥」。他聊烏克蘭歷史、書籍、音樂、電影、文學,應可講上一千零一夜;相較之下,對於外界聚焦在他身上,顯得不大自在。徐裕軒對家人很保護,幾次追問相關細節,他多報以不失禮貌的微笑,最後可能被追問得有點煩,還是笑笑:「我講不出什麼灑狗血的句子啦。」
但他願意與我們聊聊父親。
父後10多年,徐裕軒整理父親遺物,從老護照上一枚枚出入境章戳裡,意外找到與父親數度重疊的足跡:烏克蘭、俄羅斯、拉脫維亞、烏茲別克、立陶宛。「我跟他都是32歲外派、32歲當主管。我在貿協負責東歐市場,跑過的國家,爸爸當年都跑過。」他是資料控,將父親出差紀錄製表,近日又搜到舊聞,「上面寫:貿協市場研究處徐國忠組長,我才驚覺,我跟我爸待過同單位。」
1995至1997年徐父(右)外派莫斯科,徐裕軒(左)因此對蘇聯解體後的東歐有些印象。
幾乎每個台灣家族,都有過與吳明益小說《單車失竊記》相似的曲折背景。徐裕軒出生於新竹,父母都是新竹客家人,祖父的哥哥年僅13歲就被日軍強徵到南洋,一去不返。1980年,徐國忠進入貿協,彼時台灣貿易順差連年攀升,迅速累積大量外匯存底。徐裕軒3歲起隨父親外派,在德國念完幼稚園,又隨父回台,此後徐國忠一路外派德國、俄羅斯、美國,貿協駐外人員一任數年,徐裕軒母親有時隨丈夫外派,年幼的徐裕軒大多時間留在台灣,住新竹伯父家。
1995至97年,徐國忠奉派俄羅斯,任莫斯科台灣貿易中心主任。彼時第3次台海危機爆發,徐裕軒至今記得,兒時打過一款電動:RPG單機版的飛彈危機遊戲。徐國忠每年自俄羅斯返台,帶回送長輩與孩子的禮物:伏特加與俄羅斯娃娃。「有一款俄羅斯娃娃比較特別,是蘇聯歷任領導人,」無需刻意背誦,帝國符號就這樣印在小學生腦中,赫魯雪夫肚子裡裝了個史達林,史達林肚裡又有個列寧,「我是個『知道葉爾欽是誰』的小學生。」

愛浪流連的憂鬱文青

「我爸過世得早,我沒機會跟他聊他工作的事、貿協的事。」不過,他幼時寒暑假曾造訪莫斯科台貿中心,父親辦公室旁有座公園,冬日裡,莫斯科小孩常坐著雪板滑雪,父親曾抱著他,從坡上溜下來。他傳來媽媽翻拍的舊照,莫斯科雪地裡,小童興奮地手捏雪球,緊緊挨著父親。
初到俄羅斯的小孩不懂歐洲木造房屋結構,他曾站浴缸外沖澡,不知浴室地板沒有排水系統,漏水到樓下,讓父親賠了許多錢,父親也沒怪他。當年俄羅斯治安不佳,亞洲臉孔彷彿原罪,他曾見俄羅斯警察對父親當街索賄。「警察直接跟爸爸要錢,爸爸和他去旁邊談一下,就回來了。」小童至今不知他們談了什麼,但感覺父親手腕圓滑,不與人爭執。多年後他進貿協工作,才從資深同事們口中約略認識徐國忠,「我爸人緣不錯,大家都滿喜歡他的。」
彼時蘇聯已瓦解,共產鐵幕仍深植人心。他在莫斯科度寒暑假,從小學生視角望出去,他奇異地見人們拿著大把鈔票換一罐牛奶、幾萬盧布買一瓶可樂。十歲小童親歷惡性通膨下的瘋狂年代,一名莫斯科市政府公務員,週末要到他家協助煮飯打掃,原來當地公務員薪水太低,不得不幫傭貼補家用。「還是小朋友的我,就對崩潰的、蘇聯解體後的俄國經濟,有一些感覺。」大世界混亂失序,小童眼中都是好奇,「我去紅場看看,吃當地食物,我只是一個小朋友,看什麼都覺得很新鮮,」他兒時赧於交友,「小朋友看東歐人,覺得滿可怕。」
10歲的他還不知道,東歐這塊多災多難的血色大地,將與他的生命緊密接壤。
2次採訪,我以為徐裕軒情感內斂、凡事謹慎不張揚。側訪他貿協離職同事,對方觀察:「他超文青好嘛,聽伍佰都會聽到哭…」同事眼裡,徐裕軒其實內在情感豐沛。
文青沒否認自己是文青。他少時愛玩,國中念自學班,分發上建中,成績吊車尾,「老師罵:你們這些自學班的,程度那麼差。我滿受傷,曾經是憂鬱文青。」「老師、同學瞧不起我,大家不跟我當朋友。我每天躲在社辦彈吉他,或去對面植物園看鴨子。」
父母倒不管他成績。他大學重考一年,恰好分發到政大俄文系(現為斯拉夫語系),父親送他前台灣駐俄羅斯副代表段培龍的著作《悲劇帝國:說不盡的俄羅斯故事》。「我大學不念書,玩爵士樂團,浪流連,是個到處玩的屁孩,念俄文系,也不太會講俄文。」
徐國忠後來離開任職20年的貿協,與朋友組貿易公司,前往奈及利亞闖蕩。「奈及利亞當時有很多機會、市場很大,他們出口台灣二手摩托車、汽車,生意很好。」闖了1、2年,徐國忠忽因背痛返台,經診斷,是肺腺癌末期,從開始治療到離世,不到半年。
那年,徐裕軒20歲。「我去醫院照顧我爸,幫他買東西,和他有一些相處。」父親有交代你什麼嗎?「好像…也沒有。」他想了幾秒,淡淡說:「對我來說,那是滿大的轉捩點。我不能再當以前那個晃來晃去的屁孩,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不管。我開始覺得,要對自己負責、對家庭負責。」

基輔街頭識忘年之交

大學畢業後,徐裕軒考上政大外交所,後續考取教育部獨立國協獎學金,屁孩好像漸漸聽見遠方的鼓聲,轉大人了。他逐漸成為學術咖,立志成為東歐專家。彼時「金磚四國」正紅,俄文系學生大多直奔俄羅斯,他自認叛逆,想著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填了沒人要去的基輔。烏克蘭官方當年對台灣不算友善,他直到登機前一刻才拿到簽證。
2010年,初到基輔的交換學生徐裕軒怯於與人攀談,他閒晃基輔街上,見一名白鬍白眉白髮的街頭音樂家,彈奏貌似迷你豎琴的樂器。基於好奇,他上前詢問,獲悉老人彈的是烏國傳統樂器:班杜拉琴。此後他每週去找老人,送對方台灣茶葉,「我和老爺爺變成好朋友,他是我在烏克蘭第一個好朋友。」
老爺爺名叫史提潘(Stepan Shcherbak)。當徐裕軒決定學習班杜拉,史提潘熱心剪下報紙小廣告,為他找家教。他依約上課,才發現那是兒童音樂學校,唯一的同學是7歲烏國女孩。他學彈班杜拉、兒歌民謠,此後他常對烏國友人吟唱,友人往往笑翻,「這有點像在台灣,有個外國人忽然對你唱〈安平追想曲〉或〈丟丟銅〉。」其中一首廣為流傳的〈哥薩克勇士奮起〉是這樣唱的:「勇敢的哥薩克人,起來戰鬥,在山峰與草原上奮起,向前進…」
老爺爺史提潘(左)是徐裕軒(右)在烏克蘭的第一個好友,2人相識至今12年,仍然保有聯絡。圖為徐裕軒赴烏克蘭交換時,與彈奏班杜拉琴的史提潘合影。(徐裕軒提供)
徐裕軒喜歡聽史提潘說故事,「一直到戰爭發生前,他都在路上彈奏,我還是不時會去找他聊天。戰爭發生後,他沒了工作,只能靠社會福利、老人年金生活。」
徐裕軒手邊留有一段文字,那是多年前與史提潘互動的筆記:
「我還記得蔣介石和戰爭的事,那現在的台灣是怎樣的?」有一次史提潘無意地問起。
「這幾十年台灣經濟發展得很不錯,電腦和高科技都很發達,生活水準也高,大概就和日本、韓國差不多吧!」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凸顯台灣已是個先進國家。
「是嗎!?那就好,那就好…」史提潘的回答卻顯得有些落寞。
「那你現在還會懷念蘇聯時候的生活嗎?」我忍不住反問他。
「蘇聯啊…」史提潘沉思了一會兒。「你知道,他們很壞的!蘇聯時代可不允許我們隨意唱自己的歌!雖然我們也有班杜拉樂團,但你知道,表演的歌都是被挑選過的,可不像現在那麼自由!」
「蘇聯時代雖然不好,但現在啊,可更是糟透了!」史提潘拍了一下額頭說道。
「怎麼說?」我回問。
「以前大家至少都一起生活、一起受苦。可是現在啊,一堆人莫名其妙成了有錢人,就移民到國外去了,但受苦的人卻還是一樣受苦。這個時代呦!沒有人再在乎我們囉!」
「沒有人再在乎我們了…」我覆誦著、把這句話抄進筆記本裡。

沙發衝浪遊遍烏克蘭

2010至2011年,每週五晚上,25歲的徐裕軒會依計畫跳上臥鋪火車,10多個小時後,他會到達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當年他尚不十分通曉俄、烏語,買了導覽手冊,每回旅行撕下10頁,「我可能到烏克蘭東邊,可能去克里米亞,去不認識的烏克蘭人家裡,睡他家沙發,週一回基輔。」
1年間,窮學生徐裕軒衝了20多座城市。世事詭譎,克里米亞於2014年遭俄羅斯併吞,烏東如今多座城市遭戰火圍城。徐裕軒有時會憶起俄軍出兵占領克里米亞,「那時,我的俄羅斯朋友舉國歡騰,非常興奮。他們喊著:克里米亞是我們的。」
南國的孩子到了北國之境,幾場沙發衝浪,讓他近看、也看盡烏克蘭人認同的分裂。有一回,他來到烏克蘭西部伊萬諾弗蘭基耶夫州(Ivano Frankivsk),該州曾由波蘭統治,波蘭城堡林立,他一度以為置身歐洲。他發現,人們烏克蘭意識很強,有人甚至極度仇俄。他借宿一對年輕夫婦家,對方細數對國家貪汙腐敗的失望。七年後,徐裕軒派駐烏克蘭,當年的男主人Artem Chapeye成了烏克蘭知名作家,徐裕軒翻開背包,「我帶了他的書。」
2011年,徐裕軒(右)沙發衝浪期間拜訪烏克蘭西部城市,與友人Artem Chapeye(中)與其妻子(左)合影。Artem Chapeye現為烏克蘭知名作家。(徐裕軒提供)
「書名刻意叫The Ukraine。」乍看書名,一般人可能看不出端倪,徐裕軒解釋帝國視角下的幽微語境,「書名是反諷。我們會講Taiwan,會講Ukraine,The United States,但是不會講The Ukraine。這說法來自俄羅斯帝國時代,認為烏克蘭是邊陲小地方,稱他們『這個小烏克蘭』。」「作者寫,雖然和其他歐洲人相比,烏克蘭很窮,但透過自己的方式過得快樂。不過,青年世代對烏克蘭又愛又恨。」
徐裕軒初抵烏克蘭時,烏克蘭與中國簽下〈關於全面提升中烏友好合作關係水平的聯合聲明〉,立場愈趨親中,至烏俄戰爭爆發,與台灣來往不多。他在烏克蘭交換滿一年後回台,曾擔任資策會專案經理,2014年進入貿協,任約聘助理研究員。
「對我來講,這是非常非常夢幻的工作。整個中東歐,包括前蘇聯和俄語有關國家,共29國,我的工作就是去做市場調查,看看台灣業者跟他們有哪些做生意的機會。」2015年,他走訪中亞四國,研究產業、拜訪廠商;隔年他深入巴爾幹半島5國,觀察區域發展與當地產業。
徐裕軒提及「回烏克蘭」的次數,多於「去烏克蘭」。他2018年派駐烏克蘭,「我來貿協工作,不是因為我爸在這邊工作過。而是因為:我想回烏克蘭。」貿協基輔台貿中心是台灣駐烏克蘭唯一單位,對他而言,派駐烏克蘭彷彿回到故土,不能更夢幻。
「現在,我都滿想回去烏克蘭。我很想念我基輔的家。」他家座落於一處猶太社區,辦公室則位於一陡坡上的商業園區,他有公務車,卻堅持天天爬丘陵、走路單程40分鐘上下班,原因是想鍛鍊,「即使冬天零下20度,我也用走的,冬天結冰,大家會一邊往上走,一邊往下溜。」他笑出來,形容基輔人如何團結,「手拉手,我們扶著身邊的女生或老人,大家拉著一起往上走。」

向國際述說台灣故事

只是,許多烏國人聽到台灣,第一反應仍是嚷著「蔣介石」,其次是聯想到「另一個中國(another China)」與「自由中國(free China)」,接下來,就沒了。他不死心,嘗試和烏國人說台灣故事,不悔也不倦。「我跟他們說,台灣其實有更多故事,包括南島文化。像菲律賓、夏威夷、紐西蘭這些南島民族的起源,是台灣。」
徐裕軒去年受邀前往基輔國際書展,對談主題之一是台灣文學作品,主持人是在中國讀書超過十年的烏克蘭漢學家Mariana Savchenko。「我講南島民族,講對台灣的介紹,我說台灣就像烏克蘭,長久以來就在不同帝國夾縫陰影間生存。」座談結束,他感覺主持人Mariana刻意與他保持距離,「她覺得:哇,你怎麼會講這種話?你聽起來好台獨喔,為什麼把台灣講得完全不是中國?」
徐裕軒沒放棄這位國際友人。烏俄今年二月開戰,Mariana五月拿到中研院語言所獎學金,抵達台灣。徐裕軒與Mariana成為朋友,回台期間還帶她去各地走走,「我跟她介紹台灣歷史,她的態度有很大轉變。」Mariana告訴徐裕軒,過去在中國念書,她所理解的台灣,一直都是「中華民族炎黃子孫裡的一支」。現在,她跟中國朋友聊天,會主動替台灣辯護。
更新時間|2023.09.12 20:43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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