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從「倦怠」這個字眼開始。護理師離職率高,近年更是有多家醫院鬧護理師荒,連帶影響病房床位一床難求。30歲的李佳栩,護理系畢業後隔1個月就進入台大醫院血液腫瘤科病房就職,這之前只曾在學校餐廳打工一星期。這天,她的年資剛好滿8年,不免好奇這是不是剛好進入倦怠期的時候?「其實是耶,7年左右就覺得工作一段期間了,而且臨床又蠻繁忙的。」
觀察入微 照護脆弱心靈
她在2019年獲得台大醫院優良護理師後,今年再次獲獎。遇過的病人像是,86歲遊民老伯伯右頸有10公分巨大腫瘤,進醫院發現確診COVID-19,進隔離病房,她與同事們穿防護裝備一同為老伯伯清理身體。老伯伯無家人可照顧,她主動聯絡社工師,尋求住院的緊急物資,如盥洗用具、衣服、尿布。老伯伯腫瘤切除後,做化療,傷口狀況不佳,她便聯絡傷口照護師做評估,日日換藥,最後順利康復,老伯伯在社工關懷之下住進朋友家中。
光聽描述都令人皺眉頭的麻煩case,談起過程,李佳栩沒一絲埋怨或不耐,她是個性容易緊張的人,說話字斟句酌,得體有禮,醫療工作一環扣一環,每個人都盡心盡力,「都是團隊合作的功勞,非我一己之力。」這句話相當於得獎感言了。
護理長洪燕萍表示,入住血液腫瘤科病房的病人,住院時間長,20天以上很常見,也有1、2個月,甚至1年以上的超長住院。因此這裡的護理師,常常得面對病人與家屬的情緒起伏,必須具備高度的抗壓能力。洪燕萍說:「李佳栩個性有點內向,但做事情非常仔細,她觀察病房動態或是一些細項很能抓到重點,所以現在把她當leader在培訓。」
20歲年輕人診斷出血癌,病況惡化,長久住院下,陪病的母親陷入自責情緒,並有捏傷自己的狀況。李佳栩主動關心,更聯繫心理師與這位母親談話,幫助宣洩情緒。談起這些,李佳栩用詞正向,鮮少負面思考,「我們照顧病人,常面對他們心靈脆弱的部分,是比較不想讓人看到的部分,所以互動、溝通的時候,盡可能多帶給他們一點希望。」
紓壓妙方 看劇平復情緒
對李佳栩來說,病人問過最難回答的問題是:「骨髓移植之後會不會好?」醫生都無法保證的事,護理師被這樣問更感兩難,很考驗說話技巧。李佳栩常常這麼回答:「無論後面狀況如何,我們會一直陪伴你,然後一起照顧你。」在病人、家屬以及醫師間溝通協調是困難的,也因此李佳栩常常與護理長討論溝通技巧。問李佳栩溝通有什麼心法?「第一步就是態度放軟,傾聽對方的想法,聽完後看能不能提出一些解決方案。」
話題來到如何紓解壓力。她說自己上班前總會買杯手搖飲,「休息或煩躁的時候,喝一口就會好很多。」但缺點是水喝得不夠。另一個紓壓方式是看舞台劇。聊到看過的劇,她聲音變得輕快雀躍。疫情前她常進劇院,她讓我們看收藏的許多票根:《你好,我是接體員》《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解憂雜貨店》,也看《相聲瓦舍》《面白大丈夫》。放假時進劇場好好哭一場笑一場,忙累的心情因此一掃而空。
疫情影響,她已經一段時間沒去劇場,改成學鋼琴。她說有天無意間聽到韓國鋼琴家李閨珉的〈Kiss the rain〉,「從音樂中感受到平靜,突然就愛上了,有時下班後覺得情緒焦躁,聽著聽著會漸漸舒緩下來。」
選擇讀護理系,是受當護理師的二姊影響。「二姊告訴我,這是一份很有成就感的工作。」她是台中清水人,排行老么,父親在食品廠工作,母親是家庭主婦。「家人從小給我的教育,是過程比結果來得重要,造就我比較認真、克盡職責的個性。」她沒留在台中,選擇進入台大醫院,原因是讀書過程都在北部,環境習慣,加上北部待遇和環境比中部好一些。說起同期的同學仍繼續當臨床護理師的人不多,她也不是沒想過離職,「比較累的時候可能就會有這樣的想法。」
堅持動力 與人交流分享
問她為什麼能持續做到現在?「因為我蠻喜歡跟病人溝通的,跟他們互動之中,有些病人會講自己過去的經歷、工作。」有些病人跟她年紀差不多,相處起來像朋友,「就覺得這份工作好像不單單只是照顧病人。」醫院是封閉的環境,聽各行各業的病人說人生經歷,就像打開一扇窗,得以一窺外面世界。「曾有一個家屬跟我分享,問我:『妳覺得什麼是幸福?擁有很多東西是幸福嗎?但其實那些物質是身外之物。』最後他說:『其實健康的身體,才是真正的身心靈富足。』聽到這個其實感觸蠻深的。」
「生命真的很可貴。」談到父親,她哽咽起來,開始掉眼淚。父親今年檢查出肺腺癌四期,從發現罹癌到過世僅1個月。生離死別來得快,至今心情還無法沉澱,內心有無力與自責的感覺。「如果可以再早一點發現,或是早一點提醒爸爸趕快去看醫生,可能不會離開得這麼快。」許多回憶還來不及整理,最深刻的是回台中照顧父親時的一段對話。「他後來其實不太知道現在的時間,定向感不太清楚,所以我會跟他說今天是幾月幾日,那天是4月5日,爸爸還回我說今天是清明節,後來他就跟我說:『生病真的很辛苦。』」
對血液腫瘤科的護理師來說,病人過世是時常碰到的事情。李佳栩說,面對死亡,她過去的思考都是護理師的角度,「譬如說病人在後期主要的症狀會是什麼,然後可以多做什麼協助。因為爸爸的離開,我轉換成家屬的角色,就覺得更能同理他們的心情。」
角膜摘取 用豬眼球練習
42歲的陳彥婷腦海中,有個她印象深刻的數字,那是八仙塵爆發生後,眼角膜捐贈的數量。「剛好捐了100個。」台灣器官捐贈常受時事影響,八仙塵爆燒傷者眾,急需植皮,在新聞大幅報導缺乏屍皮進行移植時,也帶動提高眼角膜的捐贈量。反之,若是發生器捐的負面新聞,捐贈量就下跌。
陳彥婷是台大醫院台灣國家眼庫的護理師,從眼庫成立之初就任職的她,十年間已執行超過200位眼角膜摘取,今年獲選台大醫院年度優良護理師。聊到最近的忙碌,是端午節一次出現了5位眼角膜捐贈者。在這部門,她必須24小時on call,傍晚與深夜常有捐贈者,這時就必須帶上保冷箱、義眼片、角膜保存觀察盒等裝備,拖著行李箱出發進行任務。
採訪這天,陳彥婷年資已近20年。資深護理師有獨特魅力,談話時令人倍感親切,彷彿在菜市場跟老闆聊天一樣輕鬆。她的確常常去菜市場,但不是買菜,而是跟豬肉攤老闆拿豬眼球。眼角膜摘除的練習,用的就是豬眼球,必須練滿50顆才能進行正式的眼角膜摘取。她的練習次數超過70顆,已練到能感覺豬眼球的新鮮程度。「豬眼睛跟人眼睛有差別,豬的操作比較困難,實際上摘人的時候反而比較簡單。」為什麼?「豬的組織比較硬比較厚,越年輕的豬越困難,要很漂亮地把眼角膜摘下來,難度比較高。」
陳彥婷在台北長大,高中念北一女補校。生活中養3隻西施犬的她,從小就很喜歡動物,考大學時,她的第一志願其實是畜產系。「但家人反對。」陳彥婷笑笑地說:「他們覺得女生怎麼能學畜產,所以幫我填護理系,要我進去以後想轉系再轉。」她說自己並不是成績好的學生,高中時書都讀不懂,常常為此懊惱,沒想到上大學開竅了,書越讀越好。「念了後,覺得一技之長嘛,也蠻有趣的,就沒想過轉系。」
離職猶豫 成新挑戰轉機
進入台灣國家眼庫,原因來自於她想離職。那時她在創傷加護病房當護理師。「當時想,我要這樣一輩子嗎?」陳彥婷接著說:「可能因為是女生吧,30歲了,如果這時候不變,那年紀再大一點,可能沒有精力或體力去面對變化。」這種想法,或許也是許多離職護理師心中所想。「因為不踏出去的話,你永遠就踏不出去。」
她這輩子沒做過其他工作,所以沒打算離開台大醫院或醫療界,曾考慮讀研究所,也想過轉當專科護理師,但院內沒缺額。倦怠與迷茫糾纏的時刻,一位同事告訴她眼庫的招募訊息,「我們討論的時候,當時的督導聽到,他講了一句話鼓勵我:『妳在台大醫院工作這麼久,不可能沒有學到經驗,現在應該把這些經驗發揮出來。』」於是她在連眼庫要做些什麼都不清楚的情況下去面試,一試錄取,就一路做到現在。
我們問在眼庫的十年間,可曾有過倦怠的時候?「累的時候。」陳彥婷說,那感受往往一閃而過。由於眼庫是一個不斷成長的新單位,每天都有新的挑戰、新的事情要做。「當你專心致志在某一件事情上,時間反而會過很快,就不容易陷入倦怠。」於是一晃眼十年過去,她沒再想過離職。
「十年前沒有眼庫的時候,眼角膜沒有檢查評估,每個醫院摘了,可能就直接移植,中間沒有再做檢測。如果移植失敗,沒辦法確定是什麼原因。失敗原因可能是受贈病人本身疾病問題,或是捐贈者的問題,甚至有可能是移植過程的問題,以前這部分沒有辦法釐清。現在眼庫介入後,每一個眼角膜都有一份報告,等於是健康報告,確定眼角膜的狀況能移植才會給病人。」
修復遺容 獲不同成就感
珍貴的眼角膜捐贈,是整個器官勸募過程中,許多人勞心勞力的成果,也是捐贈者的遺愛,不該輕易浪費。在眼庫的運作下,透過統一的摘取、檢驗、保存、配送,眼角膜能被更有效利用。「今天A醫院摘了之後,評估不適合其病人使用,它可以透過眼庫轉給另外一家醫院,這也是眼庫成立的目的。」也因此,眼庫每寄出一個眼角膜包裹到其他醫院,就代表著有一個人即將重見光明。
連續劇中,進行眼角膜移植的人,拆開繃帶,看見病房內的家人、醫生、護理師,眾人歡慶擁抱。這樣的橋段,陳彥婷不曾經歷。工作中大量面對的,其實是冰冷的器材、儲藏庫,和眼角膜捐贈的相關資料,或是捐贈者的遺體。雖然也曾經參與移植手術,但受贈者處麻醉狀態,沒機會說話。「偶爾可以從移植醫師那邊聽到一些故事,譬如原本沒辦法看書,但他後來可以自己寫一本書。」
「當臨床護理師的話,通常在病人恢復或出院時,會有人直接向你感謝,但是我現在接觸的病人不會說話,一開始覺得這轉變太大,不知道該怎麼得到工作上的成就感。」陳彥婷提起曾有器捐協調員告訴她,家屬看到捐贈者推出去後,因為眼睛有組織液滲出,覺得捐贈者在哭,問:「是不是代表捐贈者不想捐?」於是一個美意,變成一個傷害。
也因此,陳彥婷摘除眼角膜後,她會為捐贈者填上義眼片,並做遺容修復。「有需要的時候會稍微塗個口紅,希望家屬看到時,覺得捐贈者像在睡覺。」這樣的一份溫暖關懷,讓她時常獲得家屬的感謝。「當我們(把捐贈者)推出去的時候,家屬看到臉的樣子那一刻,他們的反應,就讓我覺得做這件事情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