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01 11:00 臺北時間

【盧郁佳書評】你是我的英雄──松本大洋《乒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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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書評】你是我的英雄──松本大洋《乒乓》
從看台上看比賽,看到運動與商業,運動與國族,運動與禁藥;但《乒乓》從運動員視角看,勝負脫離榮辱,是人與人之間萬般情感、欲望交織的一角。

盧郁佳〈你是我的英雄──松本大洋《乒乓》〉全文朗讀

每個人成為運動員都有過「石中劍」時刻:傳說拔出石中劍的人就是真命天子,貴族們意氣昂揚,盛裝前來挑戰,卻慘遭淘汰。貴族身邊的小廝,根本無意,卻隨手把劍拔了出來,像拔出奶油般輕鬆毫不費勁,跌破眾人眼鏡。突然發現自己某方面比別人快,比別人強,石中劍就是灰姑娘的玻璃鞋,驗證原本不可能之事,不得不相信自己就是被選中的那個人,領受神寵,確實被愛。
一個人習慣了不被愛,忽然要相信自己被愛,就是世界上最恐怖、噁心、也最困難的事。《乒乓》就是一個人要去相信自己的艱鉅歷程。為了解釋這過程,以下會爆雷很多。
沒說出口的就是「英雄」兩字
《乒乓》,松本大洋著,大塊文化出版PING PONG (C)1996 Taiyo MATSUMOTO∕SHOGAKUKAN
《乒乓》卷首兩句話,像《紅樓夢》預告十二金釵命運的讖語,「危機時刻,英雄一定會現身。」「我的血液,有鐵的味道。」是軸線,貫穿全書。
抖M月本,面無表情,內向少話,人稱機器。從小父母離婚,母親上夜班,不到天亮不回家。小學時被欺負,把自己關進掃具櫃。同學星野花了好大功夫,才把月本從掃具櫃拉出來。教月本打桌球,月本第一次笑了,那時星野才知道月本也會笑。他會笑這件事,講出來都沒人相信。
抖S星野,任性小惡魔,高中桌球社王牌,卻常翹練習,去校外賭球,要別人輸了就得喊他哥,贏的就是個面子,圖的就是個痛快。不怕打架,經常受傷,但不知道痛,反而說「血有鐵的味道」驚訝好奇,為日後膝傷埋下伏筆。瘋瘋傻傻找樂子,整天抱著零食飲料言不及義,輸球就趴在地上大哭,說要去碰月亮,從橋上跳河。淺灘溺水,嘴裡還喊著要游到新幾內亞去,各種逃避現實。
星野也教了同學佐久間打桌球,土炮佐久間超級努力,但是在天才星野面前認輸投降。「那時候你總是第一名,無論做什麼都很乾淨俐落,永遠是大家的焦點。我花半年才學會的技術,你一星期就會了。你右轉,大家就向右轉。你笑,大家就跟著笑。你就算愛胡鬧、耍笨,該搞定的事還是會確實去搞定。年紀比自己大的對手也照樣打趴。你知道我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看你嗎,你知道我的感受嗎。」佐久間告訴星野:「我以前一直都是以你為目標在打球啊!打法、球拍、球路全都在模仿你!不只我,當時跟我們同班的人都很仰慕你啊!對我們來說,你等於是……」沒說出口的就是「英雄」兩字。
人類反應速度的極限是0.1秒,桌球誰反應快誰贏
小時候在神社石獅子前面玩耍,星野扮英雄,戴著漫畫「鐵人28號」的面具,脖子綁塊布當披風,擺出超人手刀架勢,大喊:「為了保衛地球,我從兵乓星來到此地。我是不會被任何人打敗的。正義──英雄──天下無敵的兵乓球選手就是我!」
星野是王牌,月本是小咖。隊友都把月本當跑腿,功能就是去傳話叫星野回來練習,僅此而已。但鄰校從桌球大國中國挖角球員,挖來的孔文革,遠遠在戶外聽室內星野和月本對打,聽出兩人球路、破綻,一語道破:月本在放水。
這恐怕連月本自己都不瞭解。接著,苦瓜臉的老教練小泉,也告訴月本:「別再跟星野打,你只要跟星野打就放水。」全國冠軍風間,更獨排眾議,挑明了第一人只有月本。人類反應速度的極限是0.1秒,桌球誰反應快誰贏,月本天生逼近這極限。
《乒乓》,松本大洋著,大塊文化出版 PING PONG (C)1996 Taiyo MATSUMOTO∕SHOGAKUKAN
三大神人接連替小廝月本掛保證「你天分超過所有人」,形勢逆轉,石中劍時刻來臨。既耀眼,又恐怖。就像你從小仰望父母,有天卻發現自己懂的、做得到的事,已經遠遠把他們拋在後頭。月本從拒絕長大,到受激發苦練,有了成績,命運卻在前低吼。
像獅身人面像對伊底帕斯說「汝將弒父娶母」,教練小泉預告了月本的難題。教練拋下全隊,執著於訓練月本,是因為在月本身上看見了當年自己。教練年輕時公認會代表日本,參加世界錦標賽,可惜比賽遇到他懂事後就一直同桌打球的老朋友。教練明明可以輕易打敗他,但是老友右膝蓋重傷,不聽勸硬要比賽,接那種球會結束選手生涯。於是教練放水,輸球,引退,從巨星變成罕為人知的老教練。
結尾,決賽,月本對上了右膝蓋重傷的星野。
危機時刻英雄一定會現身?
當初坐在體育館無人的樓梯上,月本問星野:「相信英雄的存在嗎?危機時刻一定會現身,不管我被困在多深的地方,他都一定會來救我。我一直在等他來,等了好久。」那很深的地方,大概是掃具櫃。星野根本沒想到月本在告白,對象竟然是自己(老師請下《梁祝》黃梅調:「你是個大笨牛啊大笨牛」)。星野嗤之以鼻,說漫畫裡才有超人。呵呵好虐心。
即使星野因為輸球而沮喪,嚷嚷不想打桌球了,月本仍冷靜以對:「不要緊!因為英雄一定會贏,世界的結構就是這樣。」月本把安全感建立在對星野百分之百的信心。人依戀別人要夠久,才會變成對自己的信心。月本此刻還不夠久,時間還沒到。
比賽中,記分員詫異叫醒月本。因為月本忘了自己在比賽,為別桌星野逆轉勝而愕然。月本依戀星野的深摯,讓我想起,保羅奧斯特在《此刻》書中,自述五歲交到第一個朋友,六歲好友搬走,數月來保羅心如刀割,天天思念好友。媽媽終於准他打一通昂貴的電話給好友。談了什麼保羅已經忘記,但心情記憶猶新,就像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就像少年時和愛上的女孩通電話。
人說,愛情有多狂熱,說明在這以前有多孤獨。少女說:如果姊妹淘愛上我男友,我一定退讓,因為我們友情大於一切。我想那是月本放水背後的依戀,依戀背後的孤獨。
強者能啟發自己更強,翻譯成《論語》就是「無友不如己者」
月本的人生,就是一個小學教室後的掃具櫃。他說,這裡安靜又安全,待在裡面心情祥和,遠方傳來電車聲,我想待在這裡,要是出去的話又會受欺負。
《乒乓》作者松本大洋自畫像 (C)Taiyo MATSUMOTO∕SHOGAKUKAN/大塊文化
畢業後月本想當小學老師,我不懂,他小學被欺負,對小學教室沒有創傷嗎。然後我注意到孔文革的變化:第二集,孔文革被中國隊刷掉,淪落到日本跟小咖打球,生無可戀:「看到那些人的練習狀況,我還不如早點放棄自己的才能。」「扮家家酒似的桌球,早知道要跟這些人打球,當初就不該出生到這世上。」看到隊友就生氣,一群廢材不知天高地厚。孔文革根本不跟隊友打,只罵隊友在旁邊太吵。只有比賽對上強將,孔文革才覺得「得救了」摩拳擦掌。慘敗之後,原本孤傲一匹狼的孔文革,第四集竟然耐心訓練隊友,說:「你或許無法相信,不過我們這支隊伍可是變得挺強的喔!不誇張,我根本就像從『一』開始教小孩讀書寫字。今天的個人賽先不提,團體賽一定能拿到好成績。」
發生了什麼事?孔文革的登場形象,是學電影《英雄本色》的小馬哥周潤發,贏球會掏出扁梳,得意梳瀏海。愛面子,怕失敗,跟星野一樣怕輸。表面上說:「一起玩的對手越強,飛得越高。」強者能啟發自己更強,翻譯成《論語》就是「無友不如己者」。但其實孔文革看到隊友肉腳,就像看到自己的失敗,頓時他萬箭穿心。看到對手強,就像看到過去自己意氣風發,眼高於頂,他快樂,復活。但是真的輸球以後,孔文革反而決定留在日本教隊友。重歷失敗,發現沒那麼糟,療癒了創傷。有站上頂點才能體驗到的事,也有谷底才看得到的風景。孔文革輸過不怕輸以後,教肉腳就變得有意思。
教練藤村輸過不怕輸以後,教肉腳就變得有意思
相形之下,月本則是始終被隊友不爽。因為教練只陪月本鍛鍊,都不管別人;所以隊友喊月本是王子,自暴自棄「反正我們都不堪一擊啦」。月本也飽受壓力,說:「彷彿只有我一個人在自私地濫用特權。」月本受寵若驚,對被愛感到侷促不安。「有些魚就是喜歡住在泥水裡」,「有些鳥不會飛」。
蟬聯全國冠軍的名校海王,原本不收土炮佐久間,因為佐久間沒天分,「只憑著一股傻勁,卻不小心得到獎牌」。不過,練習時叫佐久間做十次,佐久間會做一千次。海王教練藤村說:「當然,桌球這項競技,選手素質很重要,(佐久間)以風間為目標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很喜歡他(佐久間)呢,其實覺得他可愛到不行。我面對現在(海王)這支隊伍的心情也是一樣的。戰力確實比不上全盛期,但我還是很愛它。」教練藤村輸過不怕輸以後,教肉腳就變得有意思。
為什麼說他輸呢?海王教練藤村,精壯醒目,西裝畢挺,資源眾多,是成功人士。但他聽到月本的教練是小泉後,嚇了一跳,「他是我的英……」漫畫沒有明講,藤村就是當年教練小泉放水讓他贏的老朋友。藤村知道輸的人是自己,小泉是英雄。
站上頂點才知道,其實風景是贏家獨有的兩難
當初月本抗拒苦練,問:「獎狀和獎盃有那麼重要嗎?」小泉回答:「有些風景只有站在頂點才看得到。」月本乍聽,以為小泉說得獎意氣風發很快樂;等站上頂點才知道,其實風景是贏家獨有的兩難:要不是你一定會贏,你就不必苦惱要讓誰贏。
從看台上看比賽,看到運動與商業,運動與國族,運動與禁藥。在豪宅客廳巨型螢幕上看,在運動酒吧、健身房看,在吉隆坡夜晚熱炒店外,大馬路上,幾十桌觀眾,邊喝啤酒啃螃蟹,為銀幕上世界盃齊聲喝采,就像傳統運動漫畫的勝負,不離榮辱。但《乒乓》從運動員視角看,勝負脫離榮辱,是人與人之間萬般情感、欲望交織的一角。《乒乓》給天才和贏家翅膀,給努力家和輸家以愛。
月本怕贏,星野怕輸。月本起先怕贏,後來怕輸,最後不怕輸。月本不怕輸以後,教小學生就變得有意思,像教當年的自己,走出孤寂掃具櫃。勝負都是眼前外在,看一生一世就絕無勝負可言,人人內心都是苦樂參半。怕贏怕輸,只是創傷讓人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專心挑剔自己缺點,恐懼痛苦重演。當人有了安全感,注意力會轉到周圍人身上,有餘裕去愛,也就榮辱不驚。到時沒有輸家贏家之別,每個人都還其本來面目。踏上這艱鉅歷程的人,你是我的英雄。永遠是我的英雄。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5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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