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經典電影《雞同鴨講》之後,二十多年來,許冠文是燒鴨界代言人,亦是香港人心中的國民老許。
問老許喜歡吃雞還是鴨?他眉眼舒張形容,「烤鴨好一點,肥一點的,沒有辦法,太好吃了。很舒服的,鴨腿咬下去,全部的油流出來的時候…。」最後遙想, 「鴨子太瘦了,鵝還肥一點。」我秒懂,許冠文最愛的,不是雞也不是鴨,肯定是油潤流汁的燒鵝腿。
「滷肉飯、鼎泰豐的小籠包、蚵仔煎、A菜,以前常常有那個很大條的,有鬚的魚(手指比),啊,土虱湯,好吃得不得了,土虱湯很肥的,放藥材進去,最近好像看不到了…。」說起吃食,七十四歲的許冠文整個人晶晶亮亮。
從年輕演到老,雖已經七十四歲,但熱愛釣魚,也留意這世界動靜的許冠文,看來總也不老。熱愛庶民小吃如許冠文,自然也熟悉街市溫度,當鍋鏟鏗鏘碰撞就是一種人相處的節奏,當港式喜劇非得在風塵中過上油才滋味無窮,每粒微塵都平凡至極的日子中,生活之外能掙得一點情,已是難得。
人生觀其實悲涼的許冠文,說自己是把所有最悲的東西收起來,用喜劇的方法表現出來。種種小氣、好色或是無情的角色特質,是他觀世情的濃縮,於是觀眾往往也不是在笑許冠文,笑的是一種不得不的百態。
「當我最痛苦時,到處去碰一碰,看看有什麼人或機會,很快就有東西,你的生命可以繼續下去。」說來,他一路找的就是一點情。
在電影《一路順風》中,許冠文演的計程車司機也叫老許,多年前從香港來到台灣,依舊落拓一生,那些微薄車資數字的算計,不過就為了多掙幾個錢回家跟老婆交差。
從很微小的地方,許冠文找到台灣的一點情。比如在荒郊野地,好心民眾邀他們回去上廁所(純幫忙非搭訕),許冠文並不年輕,但他沒打算因為年紀就世故漸深,而把這些情視為理所當然。
「有些時候一些小東西就讓人覺得人生很漂亮的哦,就這麼簡單而已。拍戲時吃便當,突然有個人說,你們便當裡的那個蝦子死掉很久了,我養蝦子你記得嗎?就抓了幾斤給我們吃。台灣就人情味很濃,很有情的。就在這麼很小的地方。」許冠文呵呵笑著,他心中,人情應該如同蝦黃一樣有著芬芳脂香。
寫不出讓自己心動的劇本,近年許冠文作品少,反而有了比較放鬆的演員生涯。滿嘴說的都是吃的,許冠文在台灣拍片的一個月間,體重反而掉了十五磅(約六‧八公斤)。「我的角色已經到台灣幾十年了,又是開計程車的,有些名詞香港人肯定不是這樣講的,這就要命了。我晚上幾乎都沒有睡覺,一直練,我從來拍電影都沒有念(對白)這麼苦的。壓力不是在演戲,在語言。」
每場訪問許冠文都要求工作人員事先念訪綱給他聽,我親身實驗,遇到沒列在訪綱上的問題,許冠文緩緩聽著,外表看似平靜,其實腦子轉速已飆高,回答時又是一段劇本似的情節。
許冠文以前編導的電影,都反映了他對這個世界不同階段的看法。雖然很久沒出劇本了,他仍把情意放胸口。比如朋友很久沒碰面,見面時大家問,「這裡有沒有Wi-Fi?」「我說你是跟我聊天,還是跟Wi-Fi聊天?跟你聊天一定要有Wi-Fi嗎?情就是這個意義。」
在許冠文的喜劇背後,是他所觀察的當代社會,一點一滴放諸眉眼。「我現在想講一個主題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愈來愈薄。一起吃飯,你筷子還沒碰下去,很多人說,等一等,先不要吃,先拍個照。照片放上facebook。然後也不跟你吃的,就在網路上跟人家聊。」聊什麼?見許冠文置換角色抖起喜劇包袱。
許冠文說,「我有時候等不住,氣到先跑掉。但你離開,他短訊就來啦,你去哪裡啦?你的炸子雞(脆皮雞)已經到啦,我等你啊。等你回去坐在旁邊,他又不講話啦,這麼奇怪。」
「這些人,跟旁邊的人講的是『你好嗎』『你瘦了一點點』這些很膚淺的東西,但他網路一按下去卻是,『我今天很空虛,很寂寞,我有時候是不想活的,你覺得要怎麼辦呢?』他跟看不見的人,講的都是這麼深的東西。這麼奇怪的一個現象。」
「我常講笑話說,這跟我媽媽一樣,她很少跟我爸爸講話的,我爸死掉以後去拜山(掃墓),哇,很多話都是拜山時講的,燒元寶給你,跟牛鬼蛇神去溝通…,燒一套西裝給你,穿漂亮一點去玩一玩…,為什麼現在他死掉妳跟他那麼多話,以前不跟他講。現在的人跟我媽媽一樣。」
他眼鏡後的視線,通透得有點令人難受,「未來的世界怎麼辦呢,我們。」
近年許冠文有單人脫口秀的演出,台下真實的反應,讓他對笑的感覺有更多直接的體會。年輕時許冠文覺得自己嚴肅,該當主播。「自己認為自己滿帥的,滿斯文的,也滿有腦筋的,不要扮鬼扮馬,最好是報新聞,講世界大事的。」試鏡後電視台主管卻跟他說,「不知道什麼原因,看你講話很像是開玩笑的感覺 …。」
他誇張起來表情張力大,有時不免覺得時間是不是凍結了,但隨即又像火車換軌,喀拉一聲順暢接上,於是每一格畫面都特別鮮。謀主播職失利後,許冠文寫好笑的短劇對白,又和弟弟許冠傑因主持節目《雙星報喜》走紅。
「有時也不知道機會是哪裡來的,有時逆風有時順風,我們一輩子就是處理這樣的事情 …。」
與一對兒女,許冠文就不認自己嚴肅,從小到大都與他們看電影。「看電影、聊劇情,讓他們了解人生,那個方法很好的,你直接教他,他不聽的。十七、 八歲時,我常常跟他們說,爸爸想故事拍電影,想不出來,幫個忙好不好?男主角這樣子,女孩這樣子,他們該怎麼做?他們以為是幫我,聊了以後,我慢慢的把我的思想給他們,他們長大的過程中,不斷的替我『分屍』人生…。」
嘴角再也無法控制失守笑了,「分屍」人生、或是分析人生,拆解妙處各自不同罷了。本日特餐當然是,一見老許就想笑,燒鵝也免了,這港味已經油潤油潤滋養入心。
訪問現場剛好有香港人路過,看到許冠文,真的就像跟鄰居老許打招呼似的,「工作嘛?待會跟你拍照?」他揮揮手、點點頭,一派溫文親切,早也習慣了當個「國民老許」。
冷面笑匠:許冠文
1942年9月3日生,香港著名喜劇演員、導演、編劇。1979年憑《賣身契》獲得金馬獎最佳劇情片,1982年以《摩登保鑣》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與弟弟許冠傑、許冠英為演藝圈著名的許氏三兄弟。以《一路順風》入圍第53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