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台北物語》 造反有理,影迷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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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齊聚8位主角的重頭戲,就是網友口中的「8惡人」、「G8高峰會議」,也有人稱之為「決戰光明頂」。
這場齊聚8位主角的重頭戲,就是網友口中的「8惡人」、「G8高峰會議」,也有人稱之為「決戰光明頂」。
在台灣電影次文化中,「cult movie」(邪典電影/靠片)是個相當混沌的字眼。台灣電影宣傳一度拿這個字眼來行銷血腥暴力色情的電影,把這名詞當成刺激票房的賣點;也有些人覺得靠片應該就是所謂的「怪片」;當這個很玄又很炫的字眼彷彿還在模糊地帶時候,端午節前的一部大奇片(或者所謂的爛片)《台北物語》,台灣的年輕影迷不知不覺地定義了靠片,讓我們活生生地見識到了台灣第一部靠片的誕生。
一部電影會被擁護成靠片,形成機制又微妙又千奇百怪;但是無論長什麼樣子的靠片,幾乎都可歸納一個共通點:靠片多帶著反文化(counter-culture)的意涵;例如《歡迎來到詩樂園》導演卓尤杜洛斯基的《鼴鼠》(El Topo, 1970)中所呈現的異教、東方、神祕,和當時美國理性基督教文化對照,就是一種反文化;又如另一部經典靠片《哈洛與茂德》(Harold and Mud, 1971),用通俗電影模式描寫一段跨世代愛情。並不是姐弟戀喔,是一個79歲的老婦和一個小鮮肉之間的「不倫禁戀」;這種愛情也完全悖離了流行文化中的俊男美女,因而被擁戴成不朽靠片。
以台灣社會為背景,描寫當代社會奇觀的《台北物語》,和一種西方靠片的生成模式相似:因為爛到破表就變很屌。爛片何其之多,《台北物語》何德何能?它到底又反了什麼文化?台灣社會當前最主流的一部分,就是經濟的主流,也就是富裕世代,中產階級,享有資源的族群;台灣主流文化簡單說就是「大人文化」,一種以消費能力,財產厚度所主導的文化;在此文化場域下,所有的週邊行為都被迫為消費能力左右,例如:要有錢有時間才能去請健身教練、買衣服、變美、在夜店釣到人....很顯然,台灣有很大的一個族群人並不在此文化當中。
片中主要角色,一大半屬於享有資源的階級,不過全都不是好東西。
《台北物語》從片頭就擺明要批判這金錢至上的社會。批判這件事陳腐至極,許多台灣電影都在批判,看到不要看了。一句「批判社會」根本達不到「反文化」的水準;但是《台北物語》的呈現方式和美學形式,把輕如鴻毛的批判,提升到了反文化的重量。片中主要角色,也就是最後G8高峰會議上的8巨頭,一大半屬於享有資源的階級,不過全都不是好東西。主流電影敘事中,不管怎樣批判壞人,總會有個「英雄」出來伸張正義,最後發表一番倒胃口的正義宣言;《台北物語》整部片就是惡人互咬,除了導演叫做「英雄」,完全沒有其他任何英雄角色出現;那環遊世界6次的血癌衰女吵著要叫警察,警察卻在遠遠的天邊,從未現身過,傳統正義的期待整個落空。此外,一般電影宣傳意識形態最有效的利器就是安排一段愛情,讓好人當男女主角。這部片不但沒有愛情,反而拚命呈現失敗的愛情,背叛的婚姻,還有一場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幹」成的性愛。從主流觀影角度來看,這部片完全不符合我們的想像(廢話!)
所以,這8個惡人很壞,值得好好批判。即使如此,8惡人的呈現的方式,也讓我們根本不想批判他們。這八個人壞歸壞,頂多就是些道德瑕疵,沒到殺人放火的地步;我們也完全感覺不到他們的惡形惡狀,只看到他們在耍賤、說笨話、做笨事、打呼沒打呼、紅酒杯搖啊搖、白目遞個名片、摸大麥町,所謂士農工商各司其位..... 每人都荒腔走板,好像都得了一種不耍寶就會死的神經病。巴赫金「狂歡節」理論是幫小丑戴皇冠,然後大家樂成一團;《台北物語》反其道而已,把社會主流人士頭上的皇冠摘下來,再給他們戴上小丑帽,同樣也樂成一團。不過這和「醜化」並不一樣;醜化是帶著道德譴責意味;可是我們並不想譴責他們,也不會怨恨他們,更沒興趣批判他們,只要他們努力用耍寶耍賤的方式批判社會,我們就高潮了。
這隻陶瓷大麥町極搶戲,摸牠頭會「汪汪」叫。
《台北物語》還有一堆技術上的疏失,讓人嘖嘖稱道。聲音不連貫、音樂突然消失了一下下、畫面亂切、聲音忽大忽小。這些缺點若出現在一般電影中,簡直罪大惡極;但是誇張的瑕疵,放在整部片的脈絡中,所以角色的荒唐,劇情與畫面的違和,影像邏輯的誤置,都繁衍成無法被阻止的瘋狂、錯亂、驚訝、或者驚愕,構成這部片最危險的魔力。
套用靠片教父約翰華特斯的理論,《台北物語》就是一種「shock value」(驚嚇值)的展現,它用力地激發了你理性之外的真實情緒。對於有些人,這份shock value激發出來的是憤怒、噁心、或者不屑;對於比較有幽默感的人,《台北物語》讓他們或我們歡聲雷動,嗨到不行。無論是那一種人,《台北物語》都會讓你產生「激烈」反應(但是你得先看過再說),不像有些電影,講一堆有的沒有,卻讓人只想睡搞搞。
《台北物語》當然是客觀上的爛片,但是美學上的爛,和主題上的反,在這部片中相輔相成,達到「兼顧形式內涵」的最高指導原則。當一部爛片受到普遍觀眾喜愛,可能是品味低落;但是當一部所謂的爛片受到「特定族群」瘋狂擁戴的時候,顯然就是一種造反了。這邏輯應該不難理解。《台北物語》就是在「造反」:反消費文化、反大人、反主流電影美學、反主流異性戀婚姻/愛情、反主流文青..... ,還有最重要的:反品味。
這部片放在過去的時空,或許真的就是一部眾人皆呸的大爛片;但是在2017年的當下,《台北物語》的造反,吸引了一個「特定族群」。我們現在或許應該把台灣年輕族群/《台北物語》支持者/PTT的鄉民3者連結在一起看待了。這批年輕的電影觀眾,經歷了有線電視、網路論壇、彈幕文化、線上影片、MOD或Netflix等同樣消費主義下的產物,以及金馬奇幻影展的訓練中逐漸進化,建立起電影品味的多樣性;這群人面對著不大確定的未來,物價房價高漲薪資不漲的環境,於是當電影中的50萬$和 500萬$這2個天文數字之間竟然可以如此輕鬆變換,那確實是一種抒壓,療癒;這些年輕人當然沒什麼錢啦!但是他們絕對願意花錢為《台北物語》1刷2刷3刷,用消費來叛逆。
《台北物語》中,50萬元和500萬元這2個數字竟然可以輕鬆變換。
於是,小朋友們造就了台灣第一部靠片《台北物語》(我個人等待這個時刻已經很久了),電影院中歡聲雷動的觀眾,高昂的情緒,和西方靠片的模式完全一樣;但是《台北物語》並不是「複製」,這種東西根本複製不來;只能說時候到了,時機成熟了,就在我們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台北物語》突然和靠片同步了。這部片受到崇拜,演員也被當成神,發展出了一套靠片特有的「明星系統」(Stardom),就像1960年代導演藝術家安迪沃荷,和1970年代靠片教父導演約翰華特斯,他們都有一群固定的班底演員。這些演員並不是票房巨星,不見得是俊男美女,也會去拍其他導演的電影。例如約翰華特斯的一批演員,包括大家熟知的Divine,只要他們出現,影迷就要瘋狂。
大家或許會批評《台北物語》演員演的爛;但是請注意,他們不是演員,他們是明星(stars)。梅姨是演員,但是Tony、爺爺的小三,他們就像好萊塢黃金時期的明星,是給你崇拜用的。這類明星系統的機制的生成,完全建立在作品中的顛覆、誇張、造反......而這些,都是靠片的許多重要特質。
導演黃英雄的風格天馬行空,隨性開放,興之所至,無所不在。
本片的導演黃英雄是資深電影工作者,長期經營影評和編劇,他的處女作品《台北物語》雖然很奇怪,但是可看得出英雄先生應該是很有幽默感,而且很愛電影的。他的風格天馬行空,隨性開放,興之所至,無所不在;他發明了一套全新的電影敘事系統,以及神剪接,神攝影,一切都神到不行;也看得出來他沒在混,沒倚老賣老,反而想了很多新鮮點子,例如阿伯阿嬸吵架的時候讓鏡頭在空氣中玩艾森斯坦;或者讓阿伯溜進機場的時候秀個巴贊氏的長鏡頭等等珠玉細數不盡,密度威力超級強大。我們習慣看電影要很「順」,當一部電影超越了習慣,我們就覺得它很不順,「無法說服我」,或者......很爛。
《台北物語》早就超越了「爛」,它不是爛,而是反,我們都知道造反都很有理。就在2017年5月春意正濃之時,不約而同發生了「違憲」和《台北物語》2件「造反行動」,各自在社會及文化2方面,開啟了台灣新時代的到來。2017年,果然真的比較好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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