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花蓮監獄的外牆邊,王隆昌還記得那天入獄的情景,哥哥陪他坐火車到花蓮,天氣很尋常,他心情很平靜,只帶了一包行李和幾本沒看完的書。「我很早就遷戶籍到花蓮,想退休在這買塊地,那是我嚮往的地方。」服刑地點是戶籍所在地,他還沒享受到花蓮的退休生活,就提前到此蹲了苦窯。
【鏡相人間】愛國教授申冤記 王隆昌冤獄事件

2008年南港展覽館弊案爆發,王隆昌等7名大學教授因擔任評委被捲入其中,儘管證據不充足,案情疑點百出,他仍被法院判定收賄罪,判刑7年8個月。他怎麼都想不透,一個在講台上教書的教授,怎麼會掉落十八層地獄?
他出生貧困,靠讀書求學翻轉階級,理智的教授原欲貢獻所學,教書報國,以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誰知道國家司法操縱了他的命運,將他打入暗無天日的牢籠。假釋出獄的他談起冤案,依舊氣憤、激動、怒不可遏;但只要能回到講台上,他就能想起快樂的教學時光。
花蓮海邊的天色陰暗,烏雲密布,讓他繼續憶起那段不見天日的日子,「我以前常在研究室弄太晚,一下就睡著,醒來生龍活虎繼續幹,這種日子過了很久。」他花白的髮浪浮貼在額頭四周,兩道斧鑿的深谷就嵌在眉間,慍怒中帶愁苦說:「服刑時,我常半夜醒來,以為自己還在研究室加班,結果,蛤!我怎麼會在這裡?」

掃到扁案 教授變囚犯
研究室和監牢,對64歲的王隆昌來說,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出現在夢裡,也出現在現實生活裡。這是一個大學教授無語的天問,至今也沒人能回答他。
故事要說回16年前的夏末,王隆昌是台北科技大學土木研究所副教授,臨時遞補受聘為「南港展覽館工程案」的17位評審委員之一,參加過一次廠商評選會,「我去審查只有一個責任,就是幫政府機關挑選稱職的團隊,這是無給職,只有1、2,000元車馬費,但我不在意。」
沒想到2008年爆發扁案,特偵組認定南港展覽館的得標廠商(力拓公司),向總統夫人吳淑珍行賄後,再向王隆昌等7名評委行賄。他被素未謀面的汙點證人(力拓公司董事長特助)黃維安一口咬定收錢,儘管證據不充足,證人供詞反覆,卻在速審速決原則下,1年內被判決「違背職務收賄罪」,刑期7年8個月。
像是從天而降的牢獄之災。官司二審、三審直接被駁回,沒有更審,其後監察院二次調查報告查出明確疑點,請檢察總長提起非常上訴,也一再被駁回,就連向大法官聲請釋憲,也不被受理。2012年三審定讞,2013年入獄服刑,2017年假釋出獄,意想不到的人生跑馬燈奔馳而過。他從沒想到,為國家利益,發揮專長,當一日公務員,代價竟是一千多天的苦牢。
對決司法 退休金烏有
也難怪和他初次見面時,他情緒激動,漲紅著臉,交給我一疊厚厚的筆錄、調查報告和判決書,封面上有一個大大的紅色「冤」字。他的開場白是:「我現在跟你講的每一句話,我都負百分之百的法律責任,沒有一字一句不實,若有不實任憑你們處置,這是我最基本的人格承諾。」他擺下教授身段,連續3小時鉅細靡遺交代事發原委,懇求我們深入調查,那場面不像採訪,簡直就是攔轎喊冤。
「這是很明確的冤案,」司改會常執林俊宏律師說:「監察院調查報告認定這案子有問題,連當初起訴他的最高檢察署,也主動提起非常上訴,但法院卻始終不認錯,這很無奈!在司法系統上的問題,是過度信賴汙點證人的證詞;但在當時政治氛圍下,扯上扁案就是人人喊打,多少會受影響。」

一生只熱衷教學研究、潔身自愛的教授,始終無法理解自己和政治的關係。「我完全沒碰政治,沒興趣也沒時間,怎麼可能做一個專業審查會變成政治事件?」他說話中氣十足,每字每句都像要把心中的憤怒爆發出來。
當年案發,不只一人提醒他可能有政治因素,勸他提前退休,但他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我為什麼要退休?我做了壞事嗎?我退休怎麼面對二十幾個研究生?我堅持不幹!」7位涉案教授中獨他沒辦退休,選擇坦蕩面對司法,司法卻將他一生投入教職的退休金化為烏有。
報國遭噬 心寒險尋短
王隆昌的故事,原本應該是個翻轉階級的勵志故事。他出生在基隆,父親是來自山東的退伍老兵,以拉人力車維生,母親是家管,5個兄弟姊妹中他排老四。雖然家境清寒,父母皆不識字,子女卻都很會讀書,「我當時只知道要考第一志願台北工專,但我是鄉下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學校。」父親曾想蓋房子,請人畫工程圖就要20萬元,以為兒子念了台北工專就可以學畫圖,於是他念了與建築最相近的土木科。讀書時,他兼家教、開計程車,寒暑假回基隆幫哥哥的車廠修車,賺足學費、生活費。畢業、退伍後,順利考上榮工處海外工程師,這份薪水足以幫他改善家中經濟。但台北工專土木科系主任說服他母親,要他回校園當助教,並保證他進修拿大學文憑,「我們家境不好,哥哥姊姊能讀沒機會讀,所以我媽就堅持要我去讀書。」

他對讀書充滿熱情,一路公費進修到交通大學交通運輸所碩士、中央大學土木所博士,後來再回台北工專(1997年升格為台北科技大學)任教至今。「我讀書免費,國家每月給我2萬元買文具書籍,出國發表論文也報公費,國家對我很好,我這一生就想為國家奉獻。我永遠站在國家公共利益的立場,一定要100%,99%都不可以,我有自信可以做得很好。」
他說得慷慨激昂,以為這一輩子就是要教書報國,誰曉得一夕之間讓他身陷囹圄的,也是這個國家。
「我唯一犯的錯,就是太相信司法。」談起冤屈,他還是一貫激動,淚水就在眼眶底打轉。當年王隆昌根據汙點證人的指控,一一提出證據給檢察官反駁,沒料到檢方卻屢次依此「提醒」汙點證人修改證詞。律師曾提醒他,若把證據直接上呈法院,說不定案子早已了結。「我以為檢察官是打擊犯罪,保護好人的,所以告訴他實話,我相信國家司法,結果卻自作自受。」
自信清白的老實人,確實太過容易信任人。王隆昌的太太說:「他這一生只會教學研究,不會別的。他不知道自己賺多少錢,也沒空花錢,連ATM都不會操作。他對朋友也是完全信任,有次朋友跟他借錢,他自己不會用提款卡,就把提款卡交給朋友去領,後來朋友把錢領光,至今還連絡不上。」

得知三審定讞那瞬間,他腦袋一片空白,整個人癱掉了,他簡直無法置信,後來激動落淚,一度想自殺明志。朋友勸他,自殺會被說成畏罪自殺,活越久才有機會平反,才打消他尋死念頭。「我當時很不理智,甚至想買槍買刀,把汙點證人找來問,你認識我嗎?講實話就饒你一命!我連作夢都夢到我拿著機關槍掃射,好幼稚!但我真的好想做這件事。」一個無辜之人面對國家司法的傾斜,他只能激憤,也只能無力。
他回憶:「剛進花監時我74公斤,1個月後變成53公斤,這冤屈我真的吞不下去,不想吃不想喝,東西連味道都沒有,肚子扁了卻沒胃口,已經不成人樣,所有人都嚇到了。」他望向當年服刑的建築物,語氣異常平靜,「那時閉上眼、睜開眼,都會想到冤屈,不是度日如年,是度小時如年,真的生不如死。最後產生恨意,真希望手上有兩把刀,把壞人千刀萬剮,碎屍萬段,我連作夢都夢過。」
獄中授業 助人考大學
監牢,對這輩子只會讀書、教書的教授來說,簡直就是一趟奇幻之旅。「跟我同監過的3個年輕人,都是殺人犯,後來都變我的學生。」他因教授身分,被借調去輔導花監附設正德高中的學生考大學,除了教學,他還自掏腰包請家人買模擬試卷,帶進監獄,幫2位獄友考上大學。
還有一位被判刑19年的年輕殺人犯,向他求教,「他每天找我,我不太理他,他講話的樣子很恐怖,我們完全不同世界,我說我討厭人抽菸,除非你戒菸再談,結果他一秒鐘就戒掉,立刻回頭跟獄友說,以後誰給我菸抽,我打斷誰的手。」於是,王隆昌借書給他,每天教他1小時經濟學,暴戾難馴的年輕人竟成為花監第1個考上國立空中大學的人。
他從不放過任何可以教學的機會。我們在餐廳聊時事,高雄市長韓國瑜提議把國道六號延伸到花蓮,這議題正是他的專業,他當場攤開餐巾紙當白板,傳授我們交通運輸工程的基本概念,大談東西向國道之可能替代方案。他說得欲罷不能,此時臉上洋溢自信神采,幾乎甩開已成招牌的愁容。
教書既是他的職涯,學生也就成為他的強力後盾。他的學生、如今也是北科大教授的蔡修毓說:「老師觀念傳統,冤案他不想麻煩學生,所以都不提,直到三審定讞,他真的太生氣,才通知所有研究生詳述始末。學生和教授們都主動幫他和律師整理資料,業界也有上百人連署為他陳情聲援,或發表社論。」

2年前他假釋出獄,他有些當教授的學生,請他到課堂專題演講;有些開公司的學生,請他當工程顧問,雖然退休金全泡湯了,但現在仍有相當收入。然而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我回北科大看到空著3年多的研究室,居然還掛著我的名字,我當場就流淚了。我每天從早到晚吃喝拉撒,睡在地上,培養多少研究生都在這間研究室。」
站上講台 陰影暫遠離
問他相信命運嗎?「我以前不信,認為命運操之在我。但我這種在講台上的人,怎麼突然掉到十八層地獄呢?現在我無法解釋。」歷經生命巨大起伏,他有意寫自傳,開頭第一句話就是「素昧平生」,總結不斷衝擊他的人生奇遇,「從害我的人素昧平生,到我去服刑結識的人,再到現在幫我平反冤獄的司改會,這一切都是素昧平生。」

我們來到花蓮海邊的礫石灘上,天空正飄著細雨,「我剛(出獄)回來時,畢竟是有前科的犯人,這陰影占據我很大時間。但我比較幸運,學術界同仁知道我回來,紛紛幫我排課,現在我在4所大學兼課。」海浪輕柔地拍打著,軟化他的語氣:「我在講台上時,是我最快樂的時間,我這輩子就是這樣,那種陰影完全都沒有了。」他終於露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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