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 李永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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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被大火吞噬的工作室,李永豐雖然表現平靜,其實內心悲傷,火燒完之後要收拾,比想像中複雜。
重回被大火吞噬的工作室,李永豐雖然表現平靜,其實內心悲傷,火燒完之後要收拾,比想像中複雜。
上半年疫情影響,紙風車旗下劇團演出均暫停,收入歸零,還得每月支出租金、人事費用約548萬元;本以為解封後,能以一檔《人間條件》翻身,不料6月6日,其工作室遭遇大火,30年所有燈光道具全付諸一炬。
半年累計8、9千萬元虧損,李永豐堅持不設專戶募款,要靠自己賺回來。疫情期間,他也沒領補助,甚至「自己做紓困」,「付錢」請失業的技術人員來上課。火災隔日,他照常去為學員上課,大夥一臉沮喪,他倒鼓勵起別人:「你們是在嚴肅三小?我沒事啊!燒就燒光了啊!」
7月初,我們隨李永豐回到燒毀的八里工作室。焦黑的鐵皮、焚毀的道具玩偶,鐵捲門搖搖欲墜,火場勘驗尚未完成,但他逕自鑽進黃色封鎖線,招呼我們跟上。在已經稱不上是室內的鐵皮倉庫裡,屋頂塌成一堆鐵片,飄出淡淡焦味。面對無法辨識原貌的廢墟,李永豐語氣很平靜,自嘲說:「(那天)就看著它燒完啊…連金紙都燒完了,香也燒完了。」
6月6日紙風車八里工作室遭逢火災,李永豐(右)第一時間與同事們前往現場。他們看大火燒了6小時才離開。(翻攝自張大魯臉書)

心血焚燬 譙亡友整組燒給你

6月6日深夜,紙風車基金會位於新北市八里山上的工作室遭逢大火。占地800坪的鐵皮屋內,存放了《人間條件》系列、368兒童藝術工程等大大小小紙風車和綠光劇團近30年所有的布景道具、燈光音響,也保留不少李永豐大哥、雕塑家李良仁生前製作的大型作品。多年來,劇團成員在此地做道具、排練,還辦過尾牙跟慶功宴。說是紙風車第二個家,也未嘗不可。
眼見心血燒成灰燼,李永豐徹夜未眠。那晚,他和同事在對街斜坡上坐了6小時,身旁的工作室經理泣不成聲,他一滴淚也沒掉。早上回家,他開始接簡訊電話,「我累到不行,接了快一百通電話,累到快斷氣就睡著,醒來再繼續回,連續2天,像死者家屬被慰問,『好好好,沒事 ,感謝你的關心喔!』面臨這些,不是哭泣啊,哭有三小路用?」隔日,恰是《人間條件》演員吳朋奉公祭,李永豐果然也沒哭。他託導演吳念真傳話,藉機訐譙多年好友,「我說:『幹恁娘,恁爸東西都燒給你了,人家他媽是燒紙紮給你,我是《人間條件》整組燒給你欸,給我好好搬演!』」眾人因他的話破涕為笑。
李永豐(中)演出《人間條件3》劇照,角色後由已逝演員吳朋奉接下。這幾年,李永豐較少幕前演出,他說已沒體力演主角。(李永豐提供)

我是肖仔 開班讓大家一起活

但笑聲背後,雪上加霜都不足以形容紙風車的悲慘遭遇。上半年疫情影響,紙風車旗下劇團演出均暫停,收入歸零,還得每月支出租金、人事費用約548萬元;本以為解封後,能以一檔《人間條件》翻身,不料又遭大火,道具布景全要趕工重做,災後場地整理要再花幾百萬元。累計下來,虧損已高達8、9千萬元。
雖然想向紙風車伸出援手的人不少,但李永豐有套原則,看不爽的捐款他不要,太大筆的他也不要,政府對藝文團體紓困,他也不拿;甚至災後,網友湧入劇團臉書,問哪裡可以捐款,他也堅持不設立專戶募款。7月,李永豐正式和銀行簽約貸款5千萬元,打算未來拚命接案還錢。
明明都自身難保了,李永豐還捲起袖子「自己做紓困」。4月初,他向朋友募了一筆錢,開設技術人才進修班,「付錢」把失業中的技術人員找來上課,已婚的月領3萬3千元,未婚的領2萬8千元。
李永豐在餐會中與好友唱那卡西。從2000年開始勤跑餐會募款,李永豐雖然酒量不如前,但還是很會帶動氣氛。
瘋狂的想法,來自燈光師失業去跑外送。「有十年經驗、優秀的人,必須因為這樣去送外送?我那天整晚睡不著,幹恁娘,我要是不做一點事情,我還是人?真的於心不忍 。」一天亮,李永豐就打給祕書,要求集合所有劇團配合的技術人員,「我一見面就問他們,一個月要多少錢才能活?」
李永豐的紓困還不只照顧自家人。學員3/4他根本不認識,只要有劇場背景,都能來徵選。「我要搞什麼,大家不會有意見!我是一個無法控制的傢伙,想做就做,自己募款找錢做!」李永豐自豪說,講師陣容華麗,包含蘭陵劇坊創辦人吳靜吉、資深演員羅北安、廣播音樂主持人呂岱衛等,談創意、表演甚至導聆貝多芬的交響樂,一堂課學費在外面大概要上千元。
問他怎麼有餘裕想到別人?李永豐又提高音量道:「我是肖仔啊!我可以活,可是想到旁邊的人不能活,我就想說,可不可以做點事情,讓大家可以一起活?」

父母影響 服務公眾提攜後輩 

眼前一頭蓬亂灰髮、操著流氓口氣的中年男子,今年58歲,出生嘉義布袋過溝村,家裡5個孩子,他排行老四,是最小的男孩。他父母親養魚、開雜貨店,勉強撐起一家生計。
里長伯性格的父親,做漁民共同運銷,捕完魚,大夥就到他家協商運銷。父親不只夜裡幫人寫運銷單、唸信、寫信,村裡的外省老兵病了,還替他們偽造文書保漁保,人死了、身旁沒親人,就負責買棺材。李永豐識字後,自然成為父親助手。
李永豐綽號「美國仔」,他從小輪廓深邃,出生被稱讚像奶粉廣告上的可愛嬰兒。(李永豐提供)
「伊就是臭訐落譙,心肝很好。我長大有錢,一年給他50萬元,我知道這些錢他都給我花光了,小年夜都拿去送給附近窮苦人家,」提起已逝的父母親,李永豐拿捏了罵髒話的力道,語氣也柔軟許多,「有人說:『不立專戶你好屌,撈錢最好的時候,你不撈?』對我來說,做人就是像我爸媽那樣,新冠肺炎很多人不好過,有資源的人應該捐給其他弱勢團體。」
從小看在眼裡的日常善意,李永豐帶進劇場,不只把同事當家人照顧,連同事父母探班,他也要大家特別招呼。他給技術人員紓困,即是現代版的同村協力。
「我得金馬獎那晚,接到他(李永豐)電話說:『你要開始做細漢的。』我就懂了。」紙風車早期成員、演員陳竹昇說,李永豐是提醒他,能力更強時,必須更謙虛,服務公眾、提攜後輩。
陳竹昇和李永豐結識30年,提起李永豐,陳竹昇很有興致,收工後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他原本做道具助手,1998年在嘉義新港演《媽祖收妖》時,李永豐人來瘋喊到燒聲,只好臨時抓他當主持人,意外開啟陳竹昇幕前的演藝路。
為了端午節總統府前演出,李永豐(左2)指導演員排練音樂劇《再會吧!北投》,親自示範肢體演出與走位。在劇場,他嚴肅也嚴格。
我和陳竹昇見面那天,紙風車為了籌《人間條件六》道具費用,一群演員跳進小小直播螢幕,宣傳兼拍賣。因應疫情踏足網路,也是李永豐的新嘗試。3月,李永豐與團隊在YouTube搭平台,鼓勵劇場工作者以短片磨練表演,入選就有3千元獎金,至今已發出20多萬元。
「他就是瘋子啊!」也參與錄製節目的演員羅北安忍不住插話。羅北安是李永豐大學學長,他特別向我強調李永豐才華過人,大四時就在國家戲劇院導音樂劇,是北藝大第二個進國家戲劇院導戲的人。

自喻神棍 籌款廣結三教九流

1992年,30歲的李永豐即和柯一正、徐立功等人成立紙風車兒童劇團。28年過去,兒童劇團進化成基金會,底下有紙風車和綠光2個劇團,跟現代舞團體「風動舞蹈劇團」、兒童創作力工作室和表演學堂。李永豐年輕時意氣風發,辦過多場大型活動,包括「宜蘭國際童玩節」「總統府前飆舞」等。
不過,對他們來說,李永豐都沒變。2006年,他提議做「319鄉村兒童藝術工程」時,連自己人都認為異想天開。為了籌款,李永豐到處吃飯募款。有回他早上被打槍,中午趕去另一個飯局,結果成了,他很開心,後來又繞回去說服早上的企業家,最後竟然成功了。
日子久了,李永豐混成自己口中「偷拐搶騙樣樣來的神棍」,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如今,紙風車劇團為全台灣偏鄉孩子巡演近15年了,演出839場,吸引超過150萬名觀眾,基金會捐款者突破9萬5千個團體個人。
「他臉皮真的世界無敵厚!別人覺得不好意思、很尷尬。他就說:『我不是為了自己啊!是為了台灣的小朋友啊!』他有一些怪招跟堅持,但真的會開花欸!一次一次,大家就對他有信心了,」這次也能撐下去嗎?陳竹昇開朗笑了,「都給他騙到中年了,我會不相信他?」
當年的小弟成為金馬影帝,做起「細漢」了,曾在婚禮上哭成一片的大哥們,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儘管人前開朗,其實長達8、9年,李永豐深陷不見盡頭的中年憂鬱。他從小學畫,14歲開始聽古典音樂,一直對藝術有興趣。30多歲,他遊歷世界,去亞維儂、紐約、巴黎,在頂尖藝術家和作品面前,他忽覺自己渺小,不用玩了,不如一死解脫。
李永豐的中年憂鬱已經長達8、9年了,何時能走出來?他都說:「哪有那麼簡單。」

躁鬱無解 災難太多還不能死

近3個月來,李永豐嚴重失眠,即使吞一堆藥,還是折騰到天明。問他都想什麼?李永豐幽幽回答:「遇到這些事,壓力很大啊,我是一個普通人,不是很強的人啊…我已經是肖仔啊,但是肖仔沒關係,身體不能不好,我現在也很注意。」
這幾年,李永豐對演員不滿意、要飆罵三字經前,大家都不是怕被臭訐譙,而是怕他高血壓。以往餐會,他可以一人喝掉一瓶高粱、3瓶威士忌、2手啤酒,現在無法了,肝有氣泡,威士忌喝1/3瓶就頭痛。
重回被火災吞噬的工作室,李永豐也沒有表面平靜。多日後一場記者會,他才坦露自己差點哭出來,當晚還夢到已故雙親來安慰他,「我才猛然想起,原來我父母親的雕像在裡面,因為比較大,我移放在工廠,父母親來我夢裡好像是要提醒我什麼一樣,這讓我很悲傷。」
二訪結束,李永豐請司機送我一程,在車上,他要求播放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第二樂章。他脫了鞋、腳蹺在車窗上,嚼著檳榔說,人活到這把年紀,還真的很難過,「你這麼年輕,別太認真工作,趕快去談戀愛、享受人生,懂意思嗎?」
夜色很深,透過玻璃反光,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倒是多少明白了中年男子的憂鬱,有世界時不我予的惆悵,也隱隱害怕著衰老。貝多芬那首交響曲,便是耳聾沒救時與命運搏鬥的傑作。李永豐多少有點投射,最近甚至夢到自己在陌生樂團前指揮這首曲子,「媽的,在台上,我突然間忘記音樂是怎麼樣。」
身負喬事、濟世重任的男人,入夜後只有靠古典樂,才能釋放沉積的情緒。「晚上我就聽馬勒《復活》,想悲傷的事,整個安靜下來,跟自己對話。真的好難聽喔!但完全被安撫,尤其時有一段(人聲)唱出來,說其實一切就過去了…」聽得入迷時,他也還是想死,「我到底要跳窗戶死?還是繼續活下去?」
令人語塞的問題,李永豐自己接了下去,「但讓我沒死的道理就是,災難太多了!幹恁娘,太忙了怎麼死啊?火燒完,我開始怕死了,要把債還完了再去死啊!我最近在想,我的命就是這樣。出來處理事情,別人的負擔就少了,至少人生有價值吧?減輕所有人的痛苦跟負擔吧?」
瘋狂躁鬱或許無解,但沒關係,為別人的痛苦努力,李永豐至少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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