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手記】張耀升《腿》 愛情讓人笑得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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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耀升執導的電影《腿》,桂綸鎂與楊祐寧從舞伴變成夫妻。(甲上提供)
張耀升執導的電影《腿》,桂綸鎂與楊祐寧從舞伴變成夫妻。(甲上提供)
愛情很傻,那是黑色幽默。
去年入圍金馬獎之後,也許是媒體的傳播力量,我的臉書上出現傳說中的生物:「國小同學」。
我與全部的國小同學失聯已經超過30年。國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們家在躲債的前提下,不對任何鄰居透露遷往何處,趁亂搬家。當時房子已被查封,新屋主每天在我們吃飯時間、睡覺時間、上廁所時間拿著鑰匙開門進來問我們方便何時搬家,我們全家都成了賴著不走的海蟑螂。
小鎮裡人言可畏,最流行以訛傳訛,我們的對策是裝傻到底,直到某一天(而且是非假日),大家上班正忙的幾小時內,帶著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迅速搬走。
就算有幾個感情較好的同學試探性問我是不是要搬家?要搬到哪?我也說不出口,只因新家是深山水壩旁的鐵皮違建。就這樣,我跟所有小學同學斷了聯絡。
小學同學對我的印象是12歲那年,接著神剪接到30年後的現在,他們有人告訴我,當年我被家人帶走並藏起來的民間傳說,也有人說他還記得我在他們家屋簷下唱王傑的歌。這些往事提起時大家莫名就笑了,雖然若你真實還原情境,一個破產負債家庭裡的小男生不敢回家而賴在同學家屋簷下唱著王傑的歌(而且還可能冬雨正飄,冷風逆吹),是多麼悲慘淒涼。
我是從悲劇中學到喜劇的。
逃離故鄉後的我,雖然跟著家人躲進深山違建,不再需要面對債主上門的威脅,但是父親在破產前把我送進中部一所私立貴族學校就讀,周遭同學家長盡是企業家、議員或大學教授,我父親原本也是某某營造公司總經理兼某某建材公司董事長,只不過他在我國一那年轉職為破產人士,從此我在學校中必須過著兩面生活。
儘管當時只有12歲,我也可以感覺得出來校園中有一股錢味,那味道不是聞出來的,是你看著對方的時候,他背後那個身家飄出來的。我實在沒有勇氣讓同學知道我的處境,總是開自己玩笑來解圍。例如我說自己想當偶像歌手,因為偶像歌手必備3條件是「音痴、肢體障礙、沒事就傻笑」而我3項全能且都做得很出色可比郭富城,所以你問我要不要去聯誼?開什麼玩笑,你有看過郭富城去聯誼的嗎?
其實我只是沒錢交際應酬而已。
如果不想讓人發現你的困境來笑你,那你最好先笑自己。真的是一笑解千愁。
回想起來那真是好黯淡的一段青春期,不知道那些國中同學有沒有人看出我的心事,也許有吧,畢竟我的臉書上連國小同學都出現了,卻從來沒有出現過國中同學。
作家與編劇出身的張耀升,第一部當導演的電影《腿》中,楊祐寧非常敬業做了許多犧牲。(甲上提供)
多年後,我開始寫作,而且決定認真嚴肅面對寫作,我把那段黯淡的青春期搬了出來,在我的短篇小說集《縫》裡,皆是虛構故事,我不寫自己,也不寫自己的經歷,只是把青春期的心境轉化成遍布整個故事的氣流。文壇的人說張耀升的小說很黑,甚至有人說張耀升的寫作黑到了出彩。不過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沒有意會到別人的世界有多白,或是不曉得應當假裝自己的黑是曬出來的,不是血液帶來的,才不會讓白人們那麼怕(這一點,我一直景仰的前輩作家袁哲生做得比我好多了)。
文壇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我身處其中的時間不長,卻分分秒秒都覺得自己搞不清狀況,在什麼都沒做的情況下便會與人結怨(有人說,那就是因為你什麼都沒做),最後幾乎可說是落荒而逃,這個情況並不讓人意外,畢竟也沒聽過哪個偶像歌手進入文壇後可以發展順利。
相較之下,偶像歌手也許還是朝向影視圈發展比較安全吧!可惜偶像歌手命運多舛似乎天注定,拍片真的是一個很高壓的工作,年紀不小也沒有任何資源的我儘管是選擇從電影創作所重新念起,從學生短片開始拍起,還是像活在千層石臼裡的螞蟻,每天都要被現實碾壓萬千遍,心靈千瘡百孔到猶如蜂巢,只是淌的不是蜜而是血(對,一直在流,始終沒有止,簡直小橋流水)。
文壇的文青們不知道我的歷程,常不知道在為誰不甘心似地指責我憑什麼一帆風順在電影業發展,其實哪有什麼一帆風順,身為原著作者兼編劇卻被踢出主創,或是做了6年的案子都沒有拿到一筆費用,這種最悲慘的事情也在我身上發生過。
電影界的慘案不少,好多人聚在一起都說著一個比一個悲慘的故事,說著說著大家都笑起來,說你不夠慘,來來來聽聽我遇到什麼,怎樣?是不是比你慘?
好可怕好淒涼,幾乎是小說家駱以軍最愛說的「橫征暴斂」,可是大家都在笑,同樣一個故事,換個態度講,悲劇變喜劇。
電影《腿》講述桂綸鎂在失敗婚姻裡的成長。(甲上提供)
寫了半輩子的悲劇小說後,我才拍第一部電影長片《腿》,《腿》的內在還是一個悲劇故事:一個女子在丈夫截肢過世後試圖找回他的腿,歷經挫折難以如願,並想起他們婚姻毀壞的過程。
但是我把《腿》寫成、拍成帶點黑色幽默的愛情片。畢竟在茫茫人海中,一無所知的陌生人會愛上另一個一無所知的陌生人,那真是有點可笑的事,而且愛上了之後還一直不後悔,看在我們這種不相信愛情的人眼底,實在很「促瞇」,最後為了最初相愛的理念,可以出征全世界,只為找回一個對死者都不一定有意義的東西。
傻到底,傻得可笑,而且讓我們笑得好難過。
因為那樣的愛,你我都不敢給出去,也不曾收到過。
真的,敗給你的黑色幽默。
張耀升現職為鏡文學內容籌製總監。(鏡文學提供)

張耀升

南投出生、台中長大,曾流浪至日本最北,目前定居台北。

  • 2020年電影《腿》入選東京影展、香港亞洲電影節、夏威夷國際影展;入圍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共同編劇鍾孟宏)
  • 2019年電影《陽光普照》入圍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共同編劇鍾孟宏)、亞洲電影大獎最佳編劇
  • 2019年擔任編劇統籌之鏡文學驚悚劇場《打掃》《樂園》入選富川奇幻影展
  • 2018年電影《新烏龍院之笑鬧江湖》編劇
  • 2017年電影《健忘村》編劇(共同編劇陳玉勳)
  • 2014年擔任編劇、導演《縫》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動畫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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