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獲「美食奧斯卡」肯定的餐廳,如何用美食療癒死刑冤囚、受暴婦女的心理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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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麗夥伴們難得在門口大合照。圖中央穿白底藍花者為蘇紋雯(逆時鐘方向起)、蘇朝明(蘇紋雯獨子)、陳琨銓、趙德浩、鄭性澤、陶桂槐、林韡萱、林貴蘭。
魚麗夥伴們難得在門口大合照。圖中央穿白底藍花者為蘇紋雯(逆時鐘方向起)、蘇朝明(蘇紋雯獨子)、陳琨銓、趙德浩、鄭性澤、陶桂槐、林韡萱、林貴蘭。
魚麗人文主題書店‧魚麗共同廚房成立15週年,累積7、800道家傳菜,今年3月被國際知名網站「世界50最佳餐廳」評選為「亞洲之粹」。由蘇紋雯和陶桂槐創辦的魚麗,不只是食堂,更是許多創傷倖存者的庇護所,每道料理都是一個故事,療癒說故事的人,也療癒其他客人。
能真正坐在一起吃飯的,就是家人。餐桌上,冤獄13年的鄭性澤、失去童年的林韡萱、遭受家暴的林貴蘭、失怙失恃的陶桂槐,和非預期懷孕的蘇紋雯等,他們就像真正的家人,彼此療癒,傷痛淡去,體現平凡卻豐富的一天。
這天,我們來到魚麗人文主題書店‧魚麗共同廚房(以下簡稱「魚麗」),正值台中「供5停2」的限水措施,50歲的執行長蘇紋雯抱歉地說:「這幾天停水不好找吃的,衛生也有疑慮,你們就在魚麗吃,我要照顧你們的飲食。」不只照顧飲食,她聽說我有腰傷痼疾,一下煮酸柑茶解熱,一下幫我鬆筋調氣;攝影同事也猝不及防道出中年危機的困擾,我們這趟不像採訪,倒像是來療傷。

料理有故事 療癒你我他

今年3月,有「美食奧斯卡」之稱的國際網站「世界50最佳餐廳」評選「亞洲之粹」,魚麗是台灣獲選的4間餐廳之一,理由是「由蘇紋雯和陶桂槐創辦的魚麗,是兼具良心與社區中心的廚房,每日依時令與庫存變換菜單。她們為受性侵與家暴女性提供支持,也長期為備受關注的鄭性澤案供應便當,支持他從十多年死刑冤獄中釋放。」對比其他入選餐廳的規模與知名度,蘇紋雯謙稱魚麗只是「小破船」,但這艘破船卻是各式傷者的庇護所。
蘇紋雯能說,兜兜轉轉反覆斟酌,常把一件事說得周全,不傷害任何人;她也擅聽,聽出他人晦澀的傷口,再耐心引導,勾出隱情。
隱身在巷弄民宅的「庇護所」,成立15年,低矮的餐桌擺設有種居家感,這裡的確是許多人的「家」。這幾天新冠肺炎疫情加上限水措施,魚麗生意不算太好,但散居各地的魚麗夥伴都回家吃飯,餐桌陸續端來「桂花鹹水鴨」「私房雞肉飯」「紅糟肉燥」「茶葉沙拉」「金平牛蒡」「辣雙絲」和甜點「費南雪」等。魚麗的料理是一道道故事,療癒說故事的人,也療癒其他客人。
餐桌前是53歲的鄭性澤,他曾是台灣知名的死刑冤囚之一,2006年死刑定讞,直到2016年才被釋放,隔年無罪確定。蘇紋雯因與鄭性澤辯護律師邱顯智熟識,在2013年前去探監,蘇紋雯說:「我初次去台中看守所看他,他刻意表現熱情開朗的樣子,假裝沒事,那不合理,我當下決定固定探視他,每月送一次『鄭性澤的魚麗便當』,作為他的心理支持。」
鄭性澤這天來魚麗煮新鮮的草莓果醬。他總在人前嘻嘻鬧鬧,實則長年冤獄,已讓他習慣隱藏憂傷,每當心情不好,就會來魚麗取暖。
我請鄭性澤回憶初次見到蘇紋雯的情景,他卻嬉皮笑臉說:「當時有人要探視,我都不會拒絕,只能接受。」他記得那時政府暫緩執行死刑,「很鬱卒,要死不能死,家人很掛心,(監獄)生活沒目標,你沒有明天,還是要過日子。紋雯第一次來,我不認識她,但反正我時間多,後來她們帶便當來,問我好不好吃?我說我沒吃,因為我吃素。」他像惡作劇得逞般大笑,卻抹不去眉間2道斧鑿的深痕。
冤獄一坐5,000多天,蘇紋雯等人為求便當菜色有變化,陸續開發200多道「素菜」。桌上清爽可口的涼拌菜「金平牛蒡」和「辣雙絲」,就在滿桌功夫菜裡意外翻轉味蕾,也翻轉鄭性澤的人生。2016年鄭性澤被釋放,蘇紋雯請他到魚麗上班,鄭性澤恢復正經神情說:「魚麗是我家人外的另一個依靠,當我跟社會有隔閡,這陪伴很重要,若沒有她們,我人生會走樣,生活會變調。現在我沒在魚麗工作,還是每週都來,這種情感無法用言語形容,割捨不斷了。」

在家很壓抑 來這就洩洪

蘇紋雯穿著飄逸的手染印花洋裝,用清淡的口吻說:「我沒有拯救誰的雄心壯志,只想安靜過生活,但你自然遇到那些人和事,就想為他們做點什麼。」她回憶6年前,曾聽到鄰居保母家出現怒罵與嬰兒驚恐的啼哭,她按門鈴未得回應,通報家暴中心也未被處理,直到她以性平委員身分在市府會議提出動議,社會局才介入追蹤。沒想到2年前,該保母還是爆出造成幼嬰腦傷失明的憾事,她為此哭了整整2天,「那太難受了,但我做過點什麼事,起碼讓我的心平靜下來。」
她謙稱「只為讓自己平靜」,卻實在地接住許多邊緣人,像魚麗的資深員工林韡萱。37歲的林韡萱出身家暴家庭,2008年進魚麗工作後,一群人窩在餐桌吃飯聊天的情景她前所未見,她說:「我媽工作忙,我家晚餐都吃便當配電視,不會有餐桌互動。」她在家要照顧父母情緒,還要照顧弟妹起居,「只有來魚麗,才成為被照顧的人。」又說:「我除夕都在這吃年夜飯,吃飽聊天,那是真正團圓過節的感覺。」
林韡萱總是放聲大笑,默默觀察客人需求,很難想像她曾有個超齡的童年。
林韡萱回憶剛進魚麗時,仍帶著許多負面情緒,「我在家壓抑自己,來魚麗就會洩洪,用指甲摳虎口,摳到流血結痂,才能控制情緒。有陣子,客人走光後,我會邊收拾邊大哭,哭到工作結束。」蘇紋雯笑說,她常接到客人投訴,說林韡萱擺臭臉、態度不佳,但她始終陪伴與等待。有一年,林韡萱用剪紙做魚麗的新年布置,蘇紋雯順勢建議她把剪紙元素放進店內空間與商品包裝上,讓她找到建立專注和梳理情緒的方法,終於也讓她找回笑容。

釋放悲傷後 也修補親情

70歲的裁縫師林貴蘭是另一個被接住的人。她說:「我剛來魚麗時也有防備心,過去的事能不講就不講,不想傷害家人和孩子。」她五官深邃,皮膚黝黑,身材健美,穿桃紅上衣,說話中氣飽滿,完全不像上了年紀的人。林貴蘭出生埔里農村,12歲做童工,15歲被父母安排嫁給不認識的中年男子,她逃婚。17歲為離家,到台中當裁縫師,認識前夫,生3個孩子;前夫卻外遇,日夜對她施加性暴力。33歲前夫生意失敗,以她名字開的支票跳票,害她因《票據法》被通緝,她只能離開3個孩子被迫逃亡。親戚卻謠傳,她因先生生意失敗,跑掉嫁人,造成她3個孩子對媽媽有很深的誤解。
林貴蘭擅長縫紉,經常為魚麗修補舊衣。她早年命運多舛,後來愛上紅色,只穿紅色、粉紅色,和桃紅色上衣。
2008年前夫過世,林貴蘭大兒子嘗試凝聚母子情感,卻難跨越數十年的親情隔閡,於是在5年前向魚麗求助。林貴蘭說:「(3年前)我大腸癌化療那段期間,蘇紋雯每次都陪我住院3天,我漸漸說出往事,只是每說一次就頭痛、失眠3天,釋放幾次後,才感覺不那麼痛。」親子關係漸漸弭合,林貴蘭也從此愛上「紅色」,像是彌補她黑白的前半生,任何料理都要用紅糟、枸杞「染紅」,餐桌上生津補氣又下飯的「紅糟肉燥」,就是她的創意料理。
這天,餐桌上有一道帶著泰緬邊境風味的「茶葉沙拉」。一道菜,又是一個故事。蘇紋雯回憶37歲的楊建才(阿才),他是泰緬華僑,20歲來台念書,無法取得合法身分,遭受許多不合理的勞動待遇,後來成為魚麗附近一間泰緬餐廳的合夥老闆,蘇紋雯說:「我們很喜歡阿才的家鄉菜,像黃金三角包、酸筍炒雞肉、茶葉沙拉等,常鼓勵他把真正的家鄉菜放進菜單,但他覺得除了我們,沒人會喜歡。」
2016年阿才投入全部積蓄,把泰緬餐廳完全頂下,沒想到經營壓力沉重,讓他變得焦慮、消沉,「當時我請阿才教我們做家鄉菜,我想證明這些菜有市場價值。」蘇紋雯悵然說:「隔年當我們正要推出新的企劃,他忽然把店頂讓出去,所有醃菜運來請我們保管,然後消失1週。」阿才在家自殺,5天後才被發現。蘇紋雯不願讓阿才的死變成魚麗的創傷,「我去桃園忠貞市場、台北緬甸街找材料,看書、問人,終於把阿才的雲南菜做出來。」

學做家傳菜 內心獲補償

餐桌上,蘇紋雯總能滔滔不絕,唯獨49歲的魚麗合夥人陶桂槐總是不語。失語,是因為心內有傷。陶桂槐出生台中,父親是廣西人,有2個大許多歲的哥哥,母親在她小三時病逝,國中最好的同學也因玩滑板意外過世,「媽媽和國中同學過世時,我年紀很小,心裡很多東西沒被處理,不知該怎麼辦。」她從此被死亡陰影籠罩。
陶桂槐用極緩慢的語速說:「國一時黃阿姨(繼母)進到家中,她不喜歡貓,把我養的貓丟掉,我開始進入憤怒的叛逆期,慢慢封閉自己,不說話,跟家庭更疏離。」沉默演變成社交障礙,讓她成為人際絕緣體。25歲那年父親病逝,「我爸是肝硬化,臨終場面很血腥,會吐血,但我慶幸他終於脫離痛苦了。」說著,她開始哽咽,「我不知如何面對人群,總搭不上話,就躲進廚房做菜,讓紋雯面對大家。」身為魚麗主廚,她總掛著廚房圍裙,鼻梁上低垂的眼鏡,避開與人視線交流。
主廚陶桂槐(右)是魚麗的共同創辦人,不擅言談的她總是隱身廚房內,默默做事,給人一種安定感。
蘇紋雯為解決陶桂槐喪父的傷與痛,要她和蘇紋雯母親等長輩學做「家傳菜」,透過和長輩互動得到內心補償。「做菜是我喜歡的事,我不是很有安全感,但在廚房裡…」陶桂槐沉吟了2分鐘,才說:「讓我產生安全感。」餐桌上的「桂花鹹水鴨」,看似平凡,卻皮彈肉嫩,鹹香不膩,是蘇紋雯母親的招牌宴客菜,也是陶桂槐第一道認真學習的家傳菜。

有家回不去 聚吃團圓飯

每年除夕,一群內心無家可歸的人聚在魚麗團圓、吃年夜飯,包括蘇紋雯自己,她淡淡說:「年夜飯時,我(原生和孩子生父家)2個家族都回不去,走不進餐桌,只好創造自己的餐桌。」她有張潔白素淨的臉,說話不疾不徐,看不出年已半百,也看不出心裡有傷。
原來2001年,31歲的她在台中工作,和小6歲的實習醫師男友交往,卻非預期懷孕,「懷孕後阻力來自我家和男方家族,他們都覺得是家醜,希望我拿掉孩子。孩子還沒生,我就被貼上貧窮、可憐、被拋棄、性關係混亂的標籤,我是負責任的人,卻不斷遭為難,當時有很多憤懣的心情,我決定自己養育孩子。」
她記得孩子出生不久,沒收到同事祝福,反而另一位同事生產,其他人卻找她集資買滿月禮,「我提醒他們,是不是忘了我也有新生兒,他們卻責備我『愛計較』,但我還是做了精緻的滿月禮送人。」她把人情薄涼稱為「社會性懲罰」,「你好像被這世界流放了,這經驗讓我配備一台scanner(掃描機),看你是不是真心祝福,因此我生活突然變單純,多數人從此是我人生的路人甲,不必再花任何力氣。」
餐桌上吃飯、聊天是魚麗的日常,許多故事也是在餐桌上交換產生。圖為林韡萱(左起)、蘇紋雯、陶桂槐,和魚麗前員工趙德浩。
陶桂槐是她當時租屋的室友,也許為報答蘇紋雯日常的體貼與照顧,第一時間決定和蘇紋雯共同扶養孩子蘇朝明(暱稱「小螃蟹」),她說:「我沒太多評估與思考就答應,沒第二句話。」二個女人、一個男孩,也完整了一個家。陶桂槐曾因母親早逝,暗自決定不生育,「怕萬一我早死,孩子怎麼辦?」她卻陪蘇紋雯進產房,成為第一個見到小螃蟹的人,她形容那是「禮物」。小螃蟹喚她「Na-na」,意即「一半的Ma-ma」,當蘇紋雯產後體弱,多數是Na-na伴孩子入眠。對陶桂槐來說,蘇紋雯母子是「比血緣關係更親近、更重要的人。」
小螃蟹軟化了蘇紋雯的憤怒,也改變她人生方向。「他生長曲線落後,吃得又少又慢,但在保母家卻吃得不錯,探究原因是我們吃賣場包裝米,保母家是吃親戚種的小農香米,因此我們開始全面過濾食材。」她嚴選食材,親煮三餐,看朋友外食吃得不好,就邀來家裡共餐,食客越來越多,便輪流掌廚發展成「共同廚房」;而每個人原生家庭口味不同,她們索性走進朋友家,向婆婆媽媽學菜,於是搜羅、記錄「家傳菜」成魚麗傳統,累積7、800道菜。

人來來去去 總是再碰面

2006年蘇紋雯和陶桂槐創辦魚麗,也是為了孩子,「可以打造理想育兒環境,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蘇紋雯說:「我跟桂槐帶孩子的默契很好,我們聽到對方口氣不對,情緒要上來了,就知道該換人接手。開魚麗更不用說,人變多了,孩子在學校受氣,回到魚麗,我在忙,桂槐在忙,他隨便找個人都能講。」
這晚,我們吃著蘇紋雯傳承自母親的「私房雞肉飯」,頂級醬油蒸煉雞油,雞絲粗細適口又不失口感,聽蘇紋雯回憶童年。她是嘉義人,爸爸在中油上班,媽媽是家庭裁縫,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卻只有她必須進廚房幫忙,撿菜、遞醬油、買材料,「以前我抗議,媽媽就說:『誰叫妳沒生懶叫!』妹妹最小,我還要幫她洗澡。」她記得每次不想吃多刺的虱目魚,就被媽媽打,「塑膠水管、裁縫竹尺、藤條,更不用說竹掃把,打到躲在飯桌下,打完還是要吃,直到上大學才開始懷念媽媽的味道,想到家裡都想到吃的。」她大笑,苦澀漸漸淡去。
「私房雞肉飯」傳承自蘇紋雯母親。蘇紋雯謙稱,「原本只是自家吃的員工餐」,卻因口耳相傳,成了魚麗招牌菜。
她喜歡跟同學分享吃不完的便當,「我從小愛『分餅乾』,家裡餅乾我不自己吃,會拿去分其他小朋友,大人很生氣,說餅乾很貴欸。」同儕眼中,她愛打抱不平,「有次遇到國小鄰居,他說他患唐氏症的哥哥以前常被欺負,當時我年紀較小,卻常常去追打那些欺負人的人,把他們壓在地上打,他還要拉我、阻止我。」她豪爽大笑,原來俠女性格是這樣煉成。
林韡萱精湛的剪紙功力,常為魚麗設計周邊商品,圖為鄭性澤(左)與楊建才(右)的人形剪紙。
歷經非預期懷孕後,把蘇紋雯從平凡上班族放逐到社會邊緣,培養她對創傷的敏銳嗅覺,她一次又一次接住受傷的人,成為魚麗員工。問她如何察覺他人的傷痛?她說:「我聞得到味道,也許我有過類似的傷痛吧,現在魚麗的每個人也都能發現。」因此在魚麗,傷者能獲得照顧,有餐食療癒、言語撫慰,還有時間陪伴,於是魚麗員工來來去去,總會自然而然回到這個家,走上餐桌吃飯聊天。
能真正坐在一起吃飯的,就是家人。這天,魚麗的餐桌鬧哄哄的,蘇紋雯笑了,陶桂槐笑了,大家都笑了,傷痛淡去,又是平凡卻也豐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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