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長恨歌》在雲門劇場開演前3天的採訪,節目以林懷民監製為號召。此番面對大師加持,對「坐遍5張金交椅」的南管天后卻是前所未有的挫敗,「唱南音每個字都有平仄,但林老師不要我那樣唱,要我聽貝多芬,要去游泳,回家不准練習,一旦回家做功課,隔天都會被他發現。」年初開始,林懷民、音樂家賴德和每週與她會晤3、4天,每次3、4小時,持續了3、4個月,「有時候唱完,他們說對對對,就是這樣,很好很好,要我再來一次,但我忘了剛剛怎麼唱,覺得自己好笨。」一個人學會一樣本事,總捨不得不用,特別是這個人4歲開始唱南管,一輩子只會這樣一件事。
王心心在《長恨歌》中探索南管新的可能性,企圖和年輕人打交道。她1965年出生於泉州晉江,家中排行老么,早產,身體只有巴掌大小,皮膚薄到五臟都看得見,其時,醫療資源缺乏,沒保溫箱,母親整整一個月,寸步不離抱著她,用體溫給她溫暖。
王心心在80年代初期即以王阿心的藝名在福建發行不少南管卡帶。(王心心提供)鬼門關救回來的女兒取名心心,意即小女兒得用雙倍心思去照顧。泉州是南管原鄉,民間婚喪喜慶,皆有絲竹管弦相隨,她的父兄是南管業餘愛好者,自組曲藝社團,父親聽她哭聲嘹亮,4歲教她唱曲,6歲登台,「以前沒有麥克風,一場演出2、3千人,我爸沒有調音器,小孩子聲帶薄,在台上幾乎是用喊的。他們都說我人小聲音大,我感覺自己好像全部毛細孔都會發出聲音。」
出生隔年爆發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立四新,「濃詞豔曲不能唱,但相同曲牌改唱〈我愛北京天安門〉,換湯不換藥。以前沒有電,大家那麼早收工不知道做什麼,點個蠟燭,鄰居一吆喝,你吹洞簫,我彈琵琶就合奏起來,專心一致,對外界發生什麼都渾然不覺。」
1984年,她考進福建藝術學校南管專科,接連獲得全國曲藝新曲目三等獎、福建南音廣播大選賽等大獎,專業上努力鑽研,其實是自卑感使然,「國小一直出外演出,學校功課跟不上,會被同學笑,很自卑,有一種被孤立的感覺。學科不好,只有在術科努力。我對文字理解很緩慢,到現在對歌詞還是很困難,但對聲音很敏感,文字背誦就是把它轉化為音符,唯一一次考100分是地理,因為把中國地名編成歌,電話號碼數字也是轉化成DO、RE、MI這樣背起來。」學有所成,被泉州市南音樂團網羅,「我蠻有野心的,我的老師說,書像山,曲像海,你看不完,唱不完,只有指譜(指南管的器樂演奏)的數量是有限的,我覺得我把指譜攻完,能量儲存夠了,就不怕了。」
王心心近年為推廣南管教學不遺餘力。(王心心提供)把南管當作一輩子的志業是純情理想,也是現實考量,「我們農村要拿城市戶口不容易,南音樂團是國家單位,一個月本薪加補貼100元,還有房子補貼,等於政府養你一輩子。」理想與現實結合本應是人生最幸福的事,1986年,泉州市政府甄選11位精英組參訪團赴菲律賓交流,她到當地卻發現,台下觀眾打麻將的打麻將、划拳的划拳,被當賣唱的戲子輕視,不知所學何事,回泉州萌生退意,心想不如30歲結婚嫁人,未料此時卻遇見來自台灣的漢唐樂府陳守俊、陳美娥兄妹。
她25歲那年,陳家兄妹赴泉州考察,她與陳美娥相見恨晚,每晚總有說不完的理想,陳美娥想邀王心心來台授課,但申請手續難如登天,隨行學者曾永義戲言:「娶過來不就好了!」不久,大她16歲的陳守俊追求她,她沒有抗拒,一年後結婚。對她而言,與其說嫁給陳守俊,不如說嫁給南管,「那時候可以說是愛南管更甚於愛他,不能說是因為愛而嫁給他。但我們的教育就是嫁雞隨雞,嫁過去就是這樣了。」女兒要嫁台灣人,老父放話:「嫁了就不要回來。」手續流程走完,她獲准來台,老父還是親製一把琵琶給她,樂器背面刻著「歸心」二字。她懷抱琵琶,泉州搭火車到廣州,出羅湖到香港,轉機到台灣,簡直昭君出塞了。
1992年,她在台與漢唐樂府推出《艷歌行》,轟動一時,她成當家台柱,卻也被貼了10年大陸新娘的標籤;早期中國不禁方言,在校師長甚至以泉州話授課,她國語反倒是來台才學,一來是講得不流利,二來是口音往往洩露了出身,惹來訕笑,凡事都以沉默代替回答,「那時候不愛出門,就是大家都會講。先生年紀這樣大,她嫁來台灣一定是愛慕虛榮。」2002年,她兩卡皮箱,帶著兩個小孩離開漢唐樂府,同年,陳守俊肝癌病逝,早年受訪時還會講講心路歷程,講跟漢唐緣分盡了,如今僅淡淡地說那時說得太多了,「我不該說那些話,漢唐打開我不同的路線,我們也走了10年的舞樂,但我不是舞蹈人,我是音樂人。那不是我該走的路。」
皮箱裡有琵琶、洞簫,南管在哪裡,哪裡就是她的家,離開父家、夫家都是同一個理由,成立心心南管樂坊,一年一檔大戲,卓然成家,「坐遍5張金交椅」的華麗冠冕背後卻是現實無奈,「南管分工細,吹蕭彈琵琶各司其職,我在泉州就是琵琶二弦會一點,洞簫、三弦永遠沒機會上場。後來在台灣,因為找不到人,什麼都要自己來。變得什麼都要會。」合奏搭擋難覓,她往往是錄下自己彈奏琵琶的聲音,再拿著洞簫或以聲音唱和,南管成了一個人的修行。
王心心近年開始寫書法,從臨摹溥心畬入門,她說寫毛筆能讓自己靜心。(王心心提供)一對兒女最後交予夫家扶養,如今在中國生活,母子分隔二地。她獨居新店,一個人生活不免東想西想,也曾試著禪七打坐讓自己靜心,但一盤腿坐下來全是妄念,拿起樂器轉移注意力,才發現佛門呼吸、吐納,和南管老樂師數息、打拍子都是相同的道理。除了演出,生活過得簡單,「早上起來,練練樂器,寫寫書法,給自己弄點吃的,吃飯,洗碗,怎麼坐下來喝茶,一天就過去了。」
近年,她嘗試將《普庵咒》《心經》譜曲,一開始用傳統曲牌吟唱,但是熟悉的旋律都會聯想到深閨怨婦、男歡女愛,摸索了1、2年,發現唯有跳脫歌詞,不立文字,專注聲腔在身體裡的鳴響,如暮鼓,如晨鐘,一心不亂,始得完成錄音。
能在南管禪唱領略放空的功課,也許與年紀漸長的閱歷有關,閱歷也是林懷民指定她唱《長恨歌》的理由,「她之前唱《琵琶行》,那是三一律結構的小戲,但《長恨歌》卻是大史詩,用好萊塢的比喻,有愛情、有戰爭,什麼都有。她已經到了一定的閱歷可以挑戰《長恨歌》。把她燒成灰都還是南管,成不成功都無所謂,她怎麼唱都是好聽的,整個人都是好看的。現在是尋找一種新聲音的可能性和形式,跟年輕人打交道。」
林懷民在《長恨歌》(左)指導王心心(右),不要她唱傳統曲牌,不要唱詞有平仄,新的形式等於要她自廢武功,她戲言是甜蜜的折磨。(王心心提供)林懷民不要她唱傳統曲牌、不要她的唱詞有平仄,新的形式等於要她自廢武功,「我一直逃避練習,每投入一次就虛脫一次,那是說不出來的疲憊和累。不想跟人說話,很憂鬱,但有時候心情不好,唱一下,反而更有感覺了。」
忐忑與不安持續到開演前一秒,然而一上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放空自己,轉軸撥絃,長長一個吟哦:「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她臉上生出了光澤,一把琵琶或撥弄或敲擊,發出20幾種聲響,一個人蓋了屬於自己的長生殿和馬嵬坡,贏得滿堂喝采。演出隔天,我們又與她見面,她說回家還是失眠了,但是因為太放鬆反而睡不著,「我很緊張又很興奮,昨天演出又跟首演不一樣,有比較自如一點,有啦,我覺得自己有往努力的路上走。」她害羞地說。林懷民要她「不要唱南管的南管」,無異把她丟出舒適圈,把她空投在離家很遠的地方,但兜了好大一圈,還是找到回家的路。
王心心面對新挑戰,她笑言既緊張又興奮,台北演出過後,她說自己有往努力的路上走。訪問終了,我們將她拉出工作室外拍照,一行人在迪化街附近的小巷弄兜兜轉轉,拍完照,折返回工作室,問她這些老老的巷弄會不會讓她聯想到福建老家?「晉江改變太大了,第一次回去,廈門往我家的路,沿路的景色都不認識,我一路打手機問我哥,他跟我說從什麼路左轉右轉,路名都改了,我什麼都聽不懂,我不知道怎麼回家了。」她說,反倒是台灣2、30年都沒什麼變,路是愈走愈熟悉,愈走愈親切,話雖這樣說,誰知一轉彎,她停下腳步,一臉迷惘神色,欸了一聲說:「好像不是這裡。」她走岔了路,我們在工作室10公尺外的巷弄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