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喜劇之王 朱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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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延平說早年對得獎會有執念,但人生到這個階段,拿不拿獎都很無所謂,「不要認為你是李安,又賣錢又得獎,我就是說故事,把故事說好,讓大家娛樂,開心,那就好了。」
朱延平說早年對得獎會有執念,但人生到這個階段,拿不拿獎都很無所謂,「不要認為你是李安,又賣錢又得獎,我就是說故事,把故事說好,讓大家娛樂,開心,那就好了。」
朱延平1981年與許不了合作電影《小丑》大賣,此後引領風騷40年,拍攝上百部電影,類型多元,涵蓋黑幫、戰爭、色情片,其中更以與許不了、豬哥亮合作的喜劇最為人稱道。他的崛起與台灣新浪潮的興起幾乎同步,關於侯孝賢、楊德昌的研究車載斗量,但關於朱延平的討論卻付之闕如,他早年對拿獎會有執念,《異域》為了拿金馬獎而拍,卻一無所獲。
拿不到金馬獎沒關係,那就當他們的老闆,2009年朱延平擔任電影發展基金會董事長,變成金馬獎的上級指導單位,他笑嘻嘻地說:「我從來沒拿過金馬獎,但我現在是他們的老闆,拿不到它,就做它的老闆,好好照顧它。」

朱延平 小檔案

  • 出生:1950年12月12日
  • 代表作:《小丑》《大頭兵》《七匹狼》《異域》《新烏龍院》
  • 獲獎:《錯誤的第一步》獲1979年第25屆亞太影展最富倫理道德價值意義編劇獎、2022年第24屆台北電影節獲卓越貢獻獎
在聯合知識庫輸入「朱延平」,會跑出3,780筆資料。新聞由近至遠往下拉,首頁第4則報導的標題是〈快退休了獲貢獻獎 朱延平喜極而泣〉。新聞講71歲的朱延平大半輩子拍了百餘部商業電影,台北電影節肯定其成就,特頒卓越貢獻獎,「以前對拿獎有執念,《異域》《情色》什麼的,都是衝著拿獎拍的,那時候想拿,卻拿不到,現在回頭看,當然知道原因是什麼,拍得很幼稚嘛!但到了這個階段,拿獎不拿獎,我根本不在意了,拿了反而覺得尷尬。獲知得獎一開始想婉拒,但主辦方說評審有誰誰誰,全數通過。我想我拒絕,也辜負這些朋友的好意,也有點矯情,因為賤人就是矯情嘛,就欣然接受。到這個年紀拿獎,等於從頭拿到尾,也算有始有終了。」他在金馬試片間接受我們訪問,提及第一時間得知獲獎心情。此時,放映室正播放他的代表作《異域》,投影機的光芒穿透了他,打在銀幕上,大導演臉上忽明忽暗,自己的影子疊在電影畫面裡,如此,電影導演和他的影片合而為一,他也變成了影中人了。
朱延平獲頒台北電影節卓越貢獻獎,戲言是好朋友的愛戴,拿的是最佳人緣獎。

大一當臨演 扮屍體被導演相中

大導演口中的「拿獎有始有終」,是我們在網站看到的第一筆資料:他幫蔡揚名導演的《錯誤的第一步》寫劇本,獲亞太影展編劇獎,那年是1979年,至於他的入行,則要往前推個4、5年,「我寫《錯誤的第一步》是大四。入行是大一,那時候我念東吳夜間部外文系,學校旁邊是中影文化城。有一天,一個領班來我們學校找臨演,說60元1天,還可以看明星。我們幾個男同學去湊熱鬧,演路人。那場戲是徐楓和武行對打,我們在旁邊走來走去。導演喊開麥啦,主角開打,我經過,回頭看了一眼。導演喊卡,副導演衝過來飆罵,說:『你看什麼看?』我說:『不是啊,路上有人打架,你總要看一下吧?』副導演說:『就你意見多,你演死人好啦!』俠女砍死了幾個人,地上躺7、8個演員,都是演死人的。拍完收工後導演把我叫住,叫我隔天去當場記。為什麼?因為我演屍體,是當天唯一一個有憋氣的,很進入狀況。」
朱延平(左)70年代中期入行,當過蔡揚名(右)的副導,2人以師徒相稱。圖為去年金馬獎,蔡揚名自朱延平手上接過終身成就獎獎座。
場記,隨後晉升副導演,朱延平跟過蔡揚名、郭南宏、張徹等大導演。副導演職銜聽上去很威風,但無非是安排臨時演員、看拍攝現場有沒有穿幫,哪裡有人教怎麼拍電影呢?一日,他去看《教父》,看完整個人癱在電影院站不起來,因為太震撼了,「我又特別找一天去寶宮戲院,拿筆記本把每一場戲記下來,這一場是哥哥發脾氣,下一場是黑道火併。那時候寶宮戲院不清場,我就從早看到晚,把整個結構都寫下來。黑幫電影可以拍到像史詩一樣偉大,實在太了不起了。《教父》是我的電影啟蒙。後來,就把這部電影學到的技巧用在《錯誤的第一步》。」
他憧憬著拍一部偉大的黑幫片,未料,接下來幾年的真實人生已與黑幫電影無異了。
喜劇大導演朱延平為人風趣,很會說故事,笑話張嘴就來,但極不愛拍照,面對鏡頭往往身體僵硬,手足無措。

小丑贏大咖 多方黑道挾持拍片

關於他的第2則新聞,是喜劇演員許不了失蹤,遭南北二路追殺。《錯誤的第一步》榮獲編劇獎後,隔年蔡揚名要他拍喜劇,說他很有潛力。他在電影資料館看了許多喜劇泰斗卓別林的電影,寫出《小丑》劇本,找許不了拍片。電影上片,2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打敗瓊瑤、狄龍等大咖。一戰成名後,黑道爭相找他們拍戲,「許不了不肯,鬧失蹤,結果被黑社會打了嗎啡,一打就乖了。但我膽子小,不用打毒品,就很聽話了。他們找我去咖啡館談事情,一進去,裡面坐7、8個兄弟,把鐵門拉下來,然後就在那邊擦槍、裝子彈啊,要我拍片。我說:『你不用跟我講,我都可以,但我前面有竹聯,有牛埔,有縱貫線,好幾部要拍,你們去喬,需要我先拍誰的,我就先去拍誰的。』那段時間一直持續到許不了死了。」悲慘的往事當作最好笑的事來講,「那時候每天都被壓榨,因為帶著懷恨的心拍片,但又不能讓它垮掉。後來我常常講,黑道的壓力是我賣錢的動力,沒有黑道,我拍片,每一部都賠,因為壓力不見了。」
過往不戀,他至今不看自己的電影,一個拷貝都不留,但母親過世,想到的還是《小丑》,「《小丑》的靈感來自《中國時報》一則社會新聞,有一個小丑,和媽媽相依為命,媽媽死掉,仍登台表演。後來某一年,我和周杰倫在上海宣傳《功夫灌籃》,我們隨片登台,途中我手機收到媽媽過世的消息,我很難過,但我沒有講,那時車上還有曾志偉,因為電影賣座,大家都很開心。下車後,我立刻打電話回台灣確認狀況,我還在那邊哭的時候,旁邊的人在催促,快上台了。一上台,周杰倫的歌響起,舞台都是綵帶,全場都在跳舞,我馬上想到許不了。」
朱延平(右)與許不了(左)因《小丑》大賣,在80年代前半段,拍出許多爆笑喜劇,引領風潮。(聯合知識庫)

片場朱隨便 稱霸國片半壁江山

喜劇導演受訪擠眉弄眼,笑話張嘴就來。問幽默感從何而來?他說大概是來自媽媽的遺傳,媽媽很樂觀,很會講笑話。父母是1949年來台的外省人,軍公教家庭,他小學時,父母離異,他跟著當小學老師的媽媽生活。中學時,母親再嫁,他一個人孤零零住在母親北師附小的宿舍,直到出社會。青春期的男孩面對家變,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去混幫派找認同,中學念了6所學校,讀了4年仍沒畢業,只好去當兵。「退伍後有一天我去找朋友,剛好有一個作弊集團在他家,說付1萬8,可以護航考大學聯考,我一聽這麼好?回去跟我媽要錢。他們是幾個大學生,台大、清大的。當天,我們都在成功中學考場。他們交完試卷,站在考場窗外。那時候都是選擇題嘛,手上一瓶可樂,代表第一大題,摸頭是1,摸耳朵是2…就這樣抄抄抄,矇到東吳夜間部,有時候我也會想,要不是退伍去找這個同學,也不會考上東吳夜間部,如果沒有考上東吳大學,也不會拍電影…」
事隔多年,回首人生,偶爾也會覺得一個無心之舉改變了命運,但生活卻是得過且過。他與許不了成了生命共同體,每年拍5、6部電影,一連拍了5、6年,部部大賣,但他屢屢對記者說累了,想移民新加坡,「那段日子很辛苦吶,錢都被大哥拿走了,他們就隨便包一個小紅包給你,生活都有困難。後來,賺了一些錢,想走也走不了。」「楊登魁不是有給你一只勞力士?」「勞力士不能當飯吃啊。我有一抽屜的手錶,後來被菲傭偷走了。」
1985年,許不了病逝,黑道無利可圖,一哄而散。他自由了,可以大展長才了,誰知拍一部賠一部,直到《大頭兵》《七匹狼》才又翻身。
朱延平(右)90年代與金城武(左)合作過4部喜劇,肯定他的喜劇功力,說:「金城武好喜歡他演的喜劇。他真的是一個寶貝,現場很愛講冷笑話,只是長太帥了,變成被帥耽誤的諧星。」(聯合知識庫)
時序進入90年代,《新烏龍院》《號角響起》《泡妞專家》…他的賣座電影一部接著一部,那些年台灣國片票房,有一半是他掙出來的。他商業嗅覺敏銳,懂得找金城武扮醜搞笑、讓徐若瑄露點演床戲,然而與他合作過的大明星們都沒有怨言。製片人邱瓈寬說有一回搭飛機遇見金城武,大明星對她講,從影以來,就屬和朱導演合作最愉快。
「有些導演會把拍電影當自己的命,幾天幾夜寫劇本,得失心太重,拍片現場演員達不到要求,就翻臉、飆髒話,說:『操,怎麼找這種八流演員?』」向他求證此事,他笑咪咪地說:「但我不是,拍電影對我而言只是一份工作,不強求。我在現場都是笑嘻嘻的,演員說這場戲他演不來,我說:『不好演吧!沒關係,我們換個角度試看看,或者你找一個你演舒服的角度。』所以我叫『朱隨便』,哈哈哈。」
自嘲隨便,但在邱瓈寬口中就是一種「隨機應變」。邱瓈寬18歲入行,在朱延平的電影當場記,朱看出她的機靈,將她轉到製片組,2人自此以師徒相稱,「朱導是我看過最聰明的導演,我們那時候很多兄弟…哎,不要講兄弟,講『社會人士』好了,拍片會盯場,他總是隨機應變,能現場改劇本、加台詞。有一次他拍《女人國》,那電影名字一看就是女生的戲嘛,當時鄭少秋因《楚留香》大紅,投資方臨時找了鄭少秋拍一天戲,他當場就加了一個女人國國王的角色…」
邱瓈寬(右)說朱延平(左)是她見過最聰明的導演。

為獎拍異域 滿心期盼卻落了空

朱延平在商業上得到驚人成就,但也希望獲獎受肯定,想起年輕的時候看作家柏楊的戰爭小說《異域》深受感動,親自上門拜訪,花10萬元說服柏楊把版權賣給他。他找來柯俊雄、斯琴高娃一班硬底子演員拍戲,滿心期盼,但當年金馬獎卻一無所獲。
當我們讀到第334筆資料,將會看到一則〈不滿我國籍評審焦雄屏談話內容 長宏揚言撤退〉的新聞:他帶著作品《祖孫情》出國參加亞太影展,評審焦雄屏說台灣影片品質不好。他揚言退賽,說焦雄屏分明是挾怨報復,「那時候在《聯合晚報》撰文列朱延平37條罪狀,說我拍《報告典獄長》屎尿齊飛,不堪入目,又說《七匹狼》置入黑松汽水,連中影都沒有把國民黨黨徽放進去,我居然把商品跟電影做結合!」他說得委曲,但話鋒一轉,又嘻嘻哈哈,「我跟焦雄屏現在都是老朋友,我們一起去腳底按摩,一起去兩岸影展。當時就是幼稚吧,那時商業和藝術就是水火不容。」
朱延平為台北電影節造勢,在電影節的小立牌上塗鴉。

拒頒金馬獎 不想笑臉把獎給人

他拍《小丑》那幾年,侯孝賢也拍了《兒子的大玩偶》,他的崛起與台灣新浪潮的問世幾乎同步,關於台灣新電影的研究車載斗量,關於他的討論付之闕如,「新浪潮為國爭光,是台灣的榮耀。但我們這些商業電影是台灣的集體回憶,我們這邊不單單只有我,還有《搭錯車》虞戡平、《魯冰花》楊立國、《報告班長》金鰲勳。像你小時候看什麼電影?你們談的是過年去看《烏龍院》《魯冰花》,那是集體回憶,這兩種電影各有各的代價和貢獻。」
讀第1,843則資料,他在報導裡半開玩笑地對媒體說:「當時有人找我去頒發金馬獎,但第一次站在台上,要我裝笑臉把獎頒給別人,如果哭出來怎麼辦?所以我婉拒了。」2009年他擔任電影發展基金會董事長,基金會轄下有金馬獎執委會,備受冷落沒關係,那就當他們的大老闆,騎到他們頭上,「前一任董事長是廖治德,他中間有原因不能做,要我暫代,結果這一暫代就是13年。去年李行導演走後,我有請辭,但文化部慰留,我想如果我堅持不受,那就有點矯情,你知道的,賤人就是矯情嘛!」
他說自己是里長伯個性,喜歡交朋友,就算沒接任基金會董事長,也很樂意去幫忙別人。時序進入2000年,他的拍片量少了,我們找到關於他的新聞,不是幫各式各樣的電影團體找錢、爭福利,就是出席各式各樣的電影人公祭與告別式。
導演李行(右)活躍於60、70年代,朱延平(左)發跡於80年代,2個不同世代的電影人在李行晚年建立了良好情誼,去年李行過世,朱延平在臉書上哀悼,說李行是他「最老的麻吉」,語氣極為不捨。
去年李行導演過世,朱延平在臉書上哀悼說「他是我最老的麻吉」,傷心欲絕。「其實我接基金會董事長,有一半原因是為了李行。基金會底下還有一個兩岸電影交流委員會,他是會長。每一年我都問他還想不想當會長?想當的話,我就繼續當董事長,支持他。90年代我拿獎想瘋了,那時候李導演是導演協會會長,頒了一個獎給我,大概是肯定我是台灣商業電影的東方不敗,我很窩心。但後來才知道,他是知道我有財力,要我接導演協會會長,要抓交替來著,哈哈。」
受人點滴之恩,泉湧以報,2個不同世代的電影人,意外地在李行導演晚年有了美好的情誼,「他很凶,和他工作過的人都被他罵過,但他看到我都笑嘻嘻的,說我是他的接班人。我們私生活相處密切。有時候我會載他們出去吃飯,李媽媽(李行的太太)不肯出門應酬,他就會拿我來說嘴,說:『妳看,延平就像我們自己兒子,比自己兒子還孝順。他來接我們,妳還不去?』他這樣講,李媽媽就肯出門了。他兒子很早就車禍過世了,而我沒有爸爸。我們沒有以父子相稱,但差不多是這樣的意思吧。」

挨批搖擺狗 自嘲因拍手而退休

李行是台灣電影之父,順著這個邏輯,朱延平也是電影之子吧?但即便沒有李行一層關係,他引領風騷40年,國片票房稱東方不敗,又熱心為電影人服務,電影之子這個封號也當之無愧吧?「我當董事長,找老侯(侯孝賢)當主席,一切以主席的意見為尊,基金會只是監事。他創金馬學院、大師學院,都讓人耳目一新。以前主席上任,帶來自己人馬,卸任之後又把自己人馬帶走,執行長只能做4年,什麼事情都做不了。老侯那時候的執行長是聞天祥,他說聞天祥非常適合,是不是以後就讓他們常任,不用跟主席下台。我做13年,聞天祥也做了13年,做到大家有目共睹,如果不是那年發生事情,金馬是亞洲最大的電影盛事。」
那一年發生什麼事?那年,2019年,傅榆紀錄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獲獎,上台發表台獨言論,兩岸電影交流自此中斷,「畫面一卡過來,我跟鄭麗君部長拍手鼓掌,李安握緊拳頭,面有難色,從此之後我就被大陸網友罵『搖擺狗』,說一面在大陸拍片討飯吃,一面向台獨搖尾巴,」屢屢在媒體說自己已半退休,已經是飯局咖的大導演笑嘻嘻地說:「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是因為拍手而退休,但我這個年紀在台灣拍片反而好,成本小,壓力不會這樣大。離鄉背井,年輕時無所謂,但到了這個年紀反而會想家,好辛苦。很多人其實不知道我為什麼坐在那兒,我從來沒拿過金馬獎,但我現在是他們的老闆,拿不到它,就做它的老闆,好好照顧它。」
朱延平自稱目前半退休,生活重心是和朋友吃飯應酬,是飯局。(翻攝崔長華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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