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的Vefa Elluz已是第五天,在這個停放於奧斯曼尼耶市(Osmaniye,奧斯曼尼耶省首府)的火車餐車席醒來。小她2歲的妹妹還趴在餐桌上睡覺,身旁放著讀到一半的高中入學考題;爸媽則坐在另張4人餐席上。她睡得並不好,雖然車廂有暖氣,很溫暖,但燈總是亮著,入夜也有人聊天走動、在車廂玩耍,「但當你沒有一個家,也只能如此,我們只能待在這裡,沒有其他選擇。」Vefa無奈地笑說。
【鏡相人間】火車當收容所敘利亞女孩仍有夢 土耳其強震災民互助盼曙光

2月11日,我們前進土耳其東南部、鄰近敘利亞北部邊境,距震央1小時多車程的奧斯曼尼耶(Osmaniye)。在這個受創嚴重的城市,截至12日,估計已有超過800人因地震死亡;土耳其政府與國際組織搭起緊急救助的安置中心,奧斯曼尼耶市火車站中的一列火車,更被作為災民的臨時住所。
車站人潮來往,我們走進一節節車廂中,探訪暫居於此的敘利亞及土耳其家庭,他們訴說著如何倖存、如何奮力度過災難中的寒冬,繼續生活。
敘國流亡 震後暫棲火車

Vefa是敘利亞人。因為戰爭,8年前他們一家四口從敘利亞第三大城荷姆斯(Humus)流亡至土耳其。他們在奧斯曼尼耶省落腳,終於在4年前取得土耳其國籍。

「我們見證了戰爭,然後這禮拜…」Vefa苦笑,沒有將話說完。她將一頭金褐色的頭髮盤在頭上,臉色極度疲倦。Vefa沒說的,透過全球媒體即時傳播,我們都知道了:2月6日,土耳其與敘利亞邊境連續於清晨、下午發生兩起規模7.8與7.5的地震,各地傳出大範圍房屋倒塌、整座城鎮夷為平地的慘烈災情。截至13日,土耳其和敘利亞兩國死亡人數已經飆破3.3萬。
奧斯曼尼耶省位於土耳其東南部,鄰近敘利亞北部邊境,距離震央卡拉曼馬拉斯省(Kahramanmaraş)只有一小時多車程,是這次受創嚴重的災區之一。由於災民人數實在太多了,市政府不但在火車站提供一小時多一班的免費火車,沿站運送災民至阿達納(Adanda)、科尼亞(Konya)等多個城市避難;車站附近還設置帳篷區提供災民暫宿,其中一列火車更被作為臨時安置災民的收容所。Vefa一家人就是暫居於此。
助人夢想 不因動亂中止
「地震發生時我們在睡覺,被搖醒來,決定離開家,但忘記帶鑰匙、門也沒有鎖,所以我媽還在地震時跑回去拿鑰匙。」當他們跑到街上,發現鄰居家已經倒塌,「他們住在一樓,大家去救他們出來,那家有6個人,但只有4個人存活。」她跟妹妹看著鄰居倒塌的房子,開始哭了起來,「我試著保持冷靜,但我其實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媽直到現在,時不時還是會說:『我認為這個地板不穩,好像還在搖。』」
Vefa家在市中心,雖然不大,但她跟妹妹有自己的房間,是他們好不容易在土耳其才有的新家。Vefa離開敘利亞時才8歲,對故鄉記憶不深,「我媽說那曾是個大城市,我們在戰爭中搭上最後一班來土耳其的飛機,一開始三個月我們待在加濟安泰普(Gaziantep),後來才到奧斯曼尼耶,雖然房子現在不能住,但我很希望有一天還是可以回去。」
「這是我第一次真的跟外國人講英文。」Vefa突然有點害羞地說。除了敘利亞文,她學土耳其文,並在高中修習英文跟德文兩種第二外語,「(在土耳其)第一年真的很困難,其實直到現在,住在這裡還是很困難跟辛苦。」
這天,土耳其政府宣布中小學的本學期課程全部停課,Vefa跟妹妹確定無法返回校園。經歷戰爭和地震,這是她們第二次中斷學業。Vefa的夢想很明確,她想成為一名醫生,為此更用功念書,「當我看著災民,但我只是坐在這邊,感覺好沒用,不能做任何事。未來,我想要當醫生,幫助這個世界上每一個受苦的人。」
感謝真主 盡量生活如常

在奧斯曼尼耶市火車站,偶而能聽到遠方傳來喚拜聲,提醒著伊斯蘭教徒做禮拜。在火車前半部的車廂,是一間間上下層的臥鋪席,今年58歲的Zöhre Sert聽到了喚拜聲,正試著從狹小臥鋪上起身禱告。
Zöhre住了5天的「小房間」內,只有毛毯、一些餅乾。她18歲時因為墜樓導致下半身癱瘓,多年來,需要靠他人攙扶才能緩步行走。地震當天,丈夫背著她逃出家門,將她帶來列車上安置。「因為她很難移動,所以我們認為不能繼續待在家裡了,加上家裡也有受損,怕如果又有地震,會無法即時帶她出來。」她的女兒Dilek Tazeoğul說。
Zöhre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個性正向堅強。儘管雙腳失去知覺,仍在下半身癱瘓的狀況自然生產下二個孩子;6個月前,家裡遭小偷,值錢的物品幾乎被洗劫一空。接著又遭遇地震,兒子家坍塌,女兒新買的房子還在繳房貸,卻半毀。她認為一切是真主的安排,總是對著孩子說:「感謝真主,讓我跟家人可以活下來。」

32歲的Dilek跟丈夫住在母親隔壁的臥鋪席,她跟母親擁有相像的深邃眼睛,臉上時常掛著笑容。Dilek目前任職政府的法律部門,正在準備教師資格考試,希望能成為一名幼稚園教師。為了幾個月後的資格考,餘震停歇後,她的丈夫曾冒著危險,回家替她拿書籍跟資料,「或許之後會有時間看書,反正在這裡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她笑著說。
地震後,Dilek曾陷入一段低潮。雖然家人都安全活下來,但在災情更嚴峻、大片房屋倒塌的哈泰省(Hatay),她有朋友跟同事在瓦礫中離世;對於未來,她感到未知的恐懼,「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做,現在不能回到家裡,不能拿衣服,而我們的東西都還在家裡…」她強迫自己盡量不去想傷心的事,讓生活盡量如常,「這裡有很多小孩,我可以陪他們在車站附近玩耍,我很喜歡小孩。」
工作斷絕 期望政府援助

從早到晚,奧斯曼尼耶市火車站都是災民來往聚集之處。2月11日中午,我們在火車站遇見了正在等車的Murat Pekgöz一家人,他與13歲的大兒子Mehmet Arda Pekgöz挨在一塊,坐在鐵軌旁的台階上看人潮來往。冷風獵獵,他們等待著政府為災民開設的火車,準備前往位於西南部梅爾辛(Mersin)的親戚家。
「學校都還好嗎?」Murat跟孩子聊天,試圖讓他們忘記那個天搖地動的恐怖清晨。Murat身材瘦高,穿著厚夾克與毛帽。面對台灣來的記者,他很健談,在火車抵達前接受採訪,「我知道台灣也有地震,這次地震比台灣之前地震規模還要大。」他回憶道:「我們前5天都不敢回自己家,雖然房子沒事,但孩子們很害怕,擔心有餘震,我們只好在房子外面搭帳篷,今天才回去拿了一些衣服。」
長居在奧斯曼尼耶省的他,這輩子沒經歷過這麼大的地震。2月6日凌晨4點17分,Murat從劇烈搖晃中醒來。他大喊著大兒子Mehmet,抓住已經嚇哭的5歲女兒,太太則將3歲小兒子緊緊抱在懷裡,窩在一起等待地震結束。「我不斷發抖,什麼都無法思考…」地震一停止,他們趕緊逃出家門。
今年冬天土耳其異常寒冷。地震當天,溫度只有3度,風很大,還下著雨,Murat一家人離開房子時只穿著睡衣,他形容就像裸體站在嚴寒之中。他們徒步到附近的政府辦公室外烤火取暖。下午1點24分,第二次地震來襲,震央卡拉曼馬拉斯省又發生規模7.5、深度10公里的另一起「獨立地震」,「(第二次地震)就像站在船上,像海浪一樣,很慢,很搖晃。」他擺動著手臂說。
2月6日,奧斯曼尼耶省便傳出有近40間房子倒塌、多人死亡,Murat因為住在政府建造的社會住宅較為堅固而免於災難。但無法工作已嚴重影響他的生計,他是建築搬運工,一天需工作10個小時,月薪只有6千里拉(約新台幣9千元),遠低於最低工資,「我必須很努力工作維持生活,但是這並不足夠,希望政府可以救助我們。」

Murat跟家人挨餓了兩天,直到政府及國際組織在奧斯曼尼耶市火車站建立起救援站。在車站入口,「世界中心廚房(World Central Kitchen)」進駐,為災民提供免費的午餐和晚餐;只要到用餐時間,那裡總是大排長龍。
26歲的Mine Telli是志工之一,她居住於奧斯曼尼耶省,是名英文老師,在第一時間加入了救災活動。「我們為災民提供食物,準備大概3千人份的食物,今天的人潮比昨天更多,」供餐第3個小時,Mine備好的餐盤中的食物已經被一掃而空,「我們準備土耳其傳統食物,鷹嘴豆泥、馬鈴薯等,災民受到驚嚇,很多人沒有吃東西,希望讓他們可以健康,多補充蛋白質。」她以流利的英文回答。

在奧斯曼尼耶市火車站周遭,許多倒塌破損的房子正在進行拆除。怪手及大型車輛堵塞附近的交通,造成多起小型車禍,車子被迫改道行駛。距火車站7公里處,是奧斯曼尼耶市足球場,踢球的草皮上,如今搭著180個緊急安置難民的帳篷,是該市目前最大的災民收容中心之一。
深刻創傷 恐懼永無止盡

「我們提供災民醫療救助、三餐,床鋪、毛毯及衣物等物資,這裡大概收容了1500人。」負責奧斯曼尼耶市災民安置中心的中尉İbrahim Şahan很樂意接受採訪,除了當地電視台,這裡還沒有被國際媒體報導過;當他受訪時,身邊圍繞著孩童及青少年,對外國記者投以好奇的眼光。
地震發生後,İİbrahim Şahan觀察及注意著災民的心理狀況。災民經歷第二次地震後,親眼見到許多房屋倒塌,開始認為地震不會結束,永無止盡。他在許多災民眼中看到恐懼,走路時小心翼翼,有時因為害怕而跑出帳篷,「這是一種心理創傷。其實,當他們在帳篷裡,沒有東西可以再傷害他們了。」

許多孤兒也被送進了這個安置中心,İİbrahim Şahan指出他們正密切關注孩子們的心理狀況,避免他們觀看社群媒體上的災難影像,「我們擔心這(地震)會影響他們的生命,不斷想起這件事,但只要持續關心孩子們,他們會忘記這件事。現在你給他們巧克力,他們也開始會笑了。」他站著直挺,露出爽朗的笑容。
帳篷中間的空地上,一群一群孩子們不顧強勁的冷風,正在開心玩耍,踢足球。12歲的Ayse Kavun邀請記者去她的帳篷作客,她跟媽媽、二個哥哥及媽媽的朋友Şükran Köken住在同個帳篷裡。這天,她的哥哥們正在車站做志工,協助搬運救災物資。
忘了生日 慶祝一息尚存
帳篷內很溫暖,鋪著地毯,茶壺正燒著熱水,氣氛溫馨。Ayse的媽媽Naciye Kavun特地從外頭抱回一堆餅乾,準備煮土耳其茶招待客人,她有些不好意思說:「希望可以在更好的日子招待你們。」
43歲的Naciye是個單親媽媽,她的房子因為地震失去了整片外牆。地震當晚,她帶著孩子們逃出來,因為大雨全身都淋溼了,「但我們不敢接近大樓(避雨),只能在路上烤火取暖。」前兩晚他們一家待在街上,瑟縮在巴士站附近,有陌生人好心把身上的外套留給他們;直到地震後第三天,他們才抵達安置區。

Naciye跟Şükran都是居家照服員,二人也熱心於志工工作。這幾天,Naciye到附近發送餐點,Şükran則幫忙清洗地震死者的屍體;宗教上,伊斯蘭教徒需要經過淨身,才可以遵循儀式下葬。截至12日,奧斯曼尼市估計已逾800人因地震死亡;如今,開挖墓地及埋葬喪者是最新的首要任務。
「我已做這個很多年了,也會協助安撫家屬。」但在震災中,Şükran看到更多殘缺不全的屍體,「如果屍體不夠完好,我們會在他身上撒玫瑰水,直接包好放入屍袋中。」她淡淡地說:「我一直很忙,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我們發生了這麼大的地震,現在忽然覺得還在搖…」帳篷外響起長長的警笛聲,她打斷了採訪說:「聽,現在這個聲音就是有屍體運來了。」
在地震中,Ayse有些同學因此成了孤兒,她不太願意提及這件事,只是點點頭,用稚嫩的聲音說:「至少我還有家人在身邊。」Naciye在帳篷內點起一根菸,她對這個聲音感到焦躁不安,垂下眼皮說:「每次聽到警笛聲,就會擔心兒子們做志工會不會出事,那些大樓都在他們身邊倒塌,但既然我們活下來了,我們還是要幫助其他人。」
採訪前一天,剛好是Şükran的40歲生日,她本人完全忘記了,是Naciye提醒她才想起來。那天他們沒有慶祝,只是如常在帳篷中度過。或許在這場災難中,只是活著,就已經是很美好的一天。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