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i(右)與陳晞共赴烏克蘭,多次與俄軍正面交鋒。圖為2人正在等車,準備前往前線。(Cai提供) 2022年9月至10月,烏克蘭發起大反攻,烏軍陸續奪回東北部哈爾科夫州(Kharkiv)多數聚落、拿回烏東頓內茨克州(Donetsk)重鎮利曼(Lyman)。儘管如此,俄羅斯仍宣布吞併烏克蘭盧甘斯克(Luhansk)、頓內茨克、札波羅熱(Zaporizhzhia)和赫爾松(Kherson)四州。10月底某日,台灣志願軍陳晞、Cai(化名)守在烏東盧甘斯克州前線,正打算歇下喘口氣。
「是他(陳晞)先發現樹林裡有俄軍的。」Cai指指身邊的隊友陳晞。5月24日,他倆返台隔天,在餐館點了牛肉麵與台式蛋包飯。陳晞朝Cai的碗裡夾了塊牛肉,開始說故事:事發前一日,他們前往盧甘斯克州曾被俄軍占領的村鎮諾沃謝利夫斯克(Novoselivs'ke),成功朝俄軍基地推350公尺。事發當日,這群國際志願軍占領俄軍棄守的陣地,情資顯示俄軍已撤,友軍則在樹林側邊掩護志願軍。班長指示眾人放下沉重背包,輕裝偵察。陳晞心情稍微放鬆,在林間進行偵察任務。當烏軍確定前方安全,班長指示陳晞回頭去取背包,他隻身走回來時路,岔路另一端,忽然冒出一支隊伍。
去年秋天,烏軍發動秋季大反攻,期間俘獲不少俄羅斯戰俘。圖為烏軍成員正在訊問俄羅斯戰俘。圖中藍色膠帶是識別膠帶,烏軍多用藍、黃、綠色,俄軍多用紅、白色。(陳晞提供) 「我愣住了。他們也愣住了。」他心中千頭萬緒:來者何人?若開槍,會不會打到自己人?來者若是友軍,身上為何全都沒有烏軍的識別膠帶?幾秒後,雙方駁火。
「當我意識到對方是俄軍,馬上往後跑。俄軍開始往我這邊打。我運氣很好,趴在一個斜坡後,子彈一直從我頭上飛過去。我不能抬頭,一抬頭就會被子彈射到。我趴著朝俄軍方向,把身上所有槍榴彈都打光。」陳晞回憶,樹林裡的Cai當時擔任機槍手,朝俄軍猛轟,友軍也隨後趕上,「俄軍火力不敵左右夾攻,後來他們就被殲滅。」他聲線冷靜,朝Cai碗裡撈了幾條牛肉麵,「這個,就是轉角遇到愛的故事。」
據Cai的說法,他離開台灣、輾轉加入烏克蘭國際志願軍(International Legion for the Defense of Ukraine)原因其實並不高尚。他28歲,高職國貿科畢業後賣過咖啡,曾於海軍陸戰隊服役期間受過兩棲訓練,但因負傷並未結訓。他少時愛玩,曾因好賭與其他原因,背上高額債務。2021年8月他決定出國,在法國兜兜轉轉,直至2022年3月,見烏俄戰爭開打,獲准加入烏克蘭國際志願軍。同年5月,Cai暫離烏克蘭,在法國結識有意加入國際兵團的陳晞,決定再次上前線,與陳晞同赴烏克蘭。在軍中,Cai每月薪餉12萬荷林夫納(約新台幣10萬元),他攢了點錢,打算拿來還債。直至今年5月返抵國門,他的債務尚未清償。
32歲的陳晞畢業於中文系,讀大學時就自知無意從事教職或創作。我們有意一窺他家中書架,他傳來照片,除一排《國學導讀》《史記會注考證》《文字學》《訓詁學》《聲韻學》等教科書,還有整排金庸小說、《三國演義》與《孫子兵法》。他自況不愛讀書,「去法國(外籍兵團)之後,我都在讀軍隊的講義和教範。喔,後來我發現,外籍兵團那些軍官,都有在讀《孫子兵法》。」
陳晞曾服役於國軍特戰傘兵部隊,大學時代就決定投身軍旅,夢想是進入法國外籍兵團。 2012年,大學生陳晞對職涯正感到茫然,在新聞上獲悉曾在法國外籍兵團服役的謝秉希返台服義務役,網友諷刺國軍不識貨,竟讓謝秉希擔任文書兵。陳晞這才認識外籍兵團,投入大量時間查找資料,對軍旅心生嚮往。
「我跟我爸講,我想去法國外籍兵團。」父親沒有阻止陳晞,倒是軟性勸說一番,「我爸說:『你別想那麼多,你沒當過兵,先服完義務役,再決定要不要走軍旅這條路。』」陳晞的父親是公務員,一直希望獨子通過國考,一生平順,「其實,我知道我爸的意思。他一直覺得我沒意志力,書都念不好,還有什麼做得好?他認為念中文沒什麼用處,也預測我在軍中混不下去,8成是個草莓兵。等我對軍旅熱忱消退,就會老老實實去找一份工作。」
結果,陳晞不但老老實實服完一年兵役,服役期間,輔導長還看中他的中文系背景,命他負責投稿國防部《奮鬥月刊》、陸軍《忠誠報》,最高產量,他每週得寫4至5篇文稿。「新訓完,很多單位來選兵。特戰來選兵時,我就自願去當傘兵。」在特戰傘兵部隊裡,陳晞開始盤算:「我確定要去法國外籍兵團。既然如此,就該善用國軍經歷,先培養軍事能力,未來銜接外籍兵團。」退伍後,陳晞花了數月準備法國外籍兵團甄選事宜,同時在大賣場擔任保全,賺取旅費。
2017年5月,26歲的陳晞買了前往巴黎的單程機票,唯一家當是一只背包。他報名法國外籍兵團甄選,彼時他一口破爛法文,接連通過體能、智力考試與面試,從軍團最基層打雜清潔做起,最終正式通過錄取率5%至10%的甄選。他在法國外籍兵團第十三外籍半旅戰鬥連(13e demi-brigade de Légion Étrangère)待滿5年,專長精準射手(Designated Marksman),一路從步兵二等兵升到步兵下士,2022年5月正式退伍。
陳晞自法國外籍兵團退伍之際,烏俄戰爭進入第3個月。他密切關注烏國戰事,同時透過朋友介紹,結識初到巴黎、同樣來自台灣的Cai。彼時Cai暫離烏克蘭,2人聊得頗投緣。2022年9月,Cai先前在烏克蘭熟識的戰友、愛爾蘭籍志願軍Rory Mason傳訊問他,前線人力吃緊,是否有意返回烏克蘭?Cai考慮後點頭了,陳晞也決定加入烏克蘭國際志願軍。
2人加入烏克蘭領土防衛國際軍團第一營時,正逢烏軍展開秋季大反攻。出乎意料,小隊裡的國際志願軍幾乎都知道台灣,他們不大需要解釋台海關係。彼時,美國前眾議院議長裴洛西剛結束訪台,中共武嚇不斷,台海風聲鶴唳。隊友知道2人來自台灣,不只一人詢問:「你們怎麼還在這裡?」
上戰場前,軍方發給每人一張表,讓他們交代身後事。「我們每人有一張調查表,你緊急聯絡人是誰?如果陣亡,遺體要交給誰?就地火葬還是交給家人?他們會建檔。」陳晞說,假如他陣亡,軍方會透過外交部駐波蘭辦事處,將遺書交給他父母,「我遺書用英文寫,沒有寫很多,就交代財物都留給父母。我自費新台幣30多萬元買的裝備就給隊友分一分,不用交還父母。」至於Cai,沒有留下遺書。
2022年9月,他們從波蘭搭巴士前往基輔,在基輔添購軍用裝備後,直奔東北部哈爾科夫地區的前線城市庫皮揚斯克(Kupiansk)。Cai發來一部YouTube影片,由他其中一名芬蘭隊友拍攝,許多人臉被打上馬賽克。他指其中一個奔跑身影,「這是我。我的任務是負責傷患後送、運送彈藥。」影片中他開著民用車行動,背景音是不絕於耳的轟隆轟隆,以及傷兵的喘息哀號,「這一天,Rory還在。」
Rory Mason在哈爾科夫陣亡後,《愛爾蘭時報》刊登他的訃聞。據報導,在他家鄉,少有人知道他親赴烏克蘭,死訊傳回家鄉時,鎮上許多人感到震驚。(翻攝《愛爾蘭時報》) 沒幾天,年僅23歲的Rory在戰鬥中陣亡。Cai找出另段影片,9月底某日,他們與俄軍對峙於庫皮揚斯克東邊村莊的一處民宅,一群志願軍正朝屋子裡的俄軍射擊,窗戶瞬間爆破。他把影片定格,指指民宅前的階梯,「Rory就戰死在這兒。他和我曾在同一個小組,我跟他還蠻好的。我剛到烏克蘭時沒Sim卡,他都開Wifi分享給我,他是我的基地台。」語畢,Cai又發來《愛爾蘭時報》(The Irish Times)在網路上發的訃聞,照片中的Rory笑得燦爛。
「他陣亡那天,我們一起出任務,我聽無線電說有人死掉了,我趕到那邊,才發現…怎麼是他?」見友人遺體,Cai完全沒時間哀悼,「沒時間想太多。交火很激烈,屋裡還有俄軍,有人朝俄軍丟煙霧彈、阻擋俄軍視線,另外2人趕快把Rory屍體抬上車,我掩護他們。」
「P66公路是很重要的戰略目標,我們就是要爭奪這條公路的占領權。」陳晞說,在烏國打過的大小戰役,幾乎都是P66公路沿線村鎮;往南走,此路通往北頓巴斯(Donbass),再往南,可通往巴赫姆特(Bakhmut),「我們要占領P66沿線村莊,才可能掌握公路的控制權。」
沿P66公路向南,沿途幾座小型村莊,陳晞至今記錄在手機裡,幾月幾日防守進攻,他隨時能從雲端取出、核對軍旅記憶。他舉例:「10月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打下某座村莊,最後烏軍把這座村莊打下來了。」他打開GPS地圖,手指滑過幾處目前仍不宜公開寫出的地名,只見記號密密,清楚標示烏、俄兩方陣地位置,「交火那麼多天,我們大概能判斷俄軍據點。」
「我有寫日記。每天5分鐘就寫完。」陳晞把日記寫在手機裡,記下當天的砲擊、轟炸、出了什麼任務、攻擊哪座村莊、志願軍傷亡人數。曾寫下當時心情嗎?「不會。沒時間消化那些。」
10月,2人繼續沿P66南下推進,沿途常見俄軍侵略痕跡。Cai有次開車走錯路,見路邊屍體橫七豎八,「我印象最深,有個平民是跪姿、手舉起來、往後躺的。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已舉雙手投降,還是被殺掉。」烏軍反攻捷報連連,他們隨軍抵達烏克蘭東部農村克羅赫馬利涅(Krokhmal'ne)時,並未經歷激烈作戰。
除了傷患後送、運送彈藥等任務,Cai在隊裡大多擔任機槍手。圖為去年10月底,Cai守在諾沃謝利夫斯克前線一處樹林裡,他身上纏著黃色烏軍識別膠帶。照片由他隊友拍攝。(Cai提供) 大多時間,2人負責守陣地。防守時,他們曾發現俄軍遺留的整箱彈藥,也撿過俄軍野戰口糧,眾人一致認為俄軍口糧比烏軍的好吃。有時兩軍陣地快要接壤,無人機或偵察部隊曾回報:俄軍據點僅在100公尺之外。
白日之下與俄軍短兵相接,算家常便飯。Cai最恐懼的,是夜半駛來的裝甲車。
10月底至11月,他們沿P66公路往南打,彼時烏俄兩軍仍對峙於盧甘斯克州諾沃謝利夫斯克。一晚眾人準備歇下,一輛俄軍BMP(步兵戰鬥車)無預警朝他們移動。Cai原已在戰壕內就寢,聽見從遠而近、密集的「篤篤篤篤篤」聲,他意識到是俄軍裝甲車。
「我猜,俄軍可能不知道我們在這邊,半夜裝甲車開過來,我拿機槍出去打,可是機槍打不穿(裝甲車)。」Cai沒料到裝甲車朝他駛來,「BMP竟然倒車,往我推過來。我看見車上的砲,怕對方開砲,我像狗一樣,趕快爬回我的壕溝。」那晚,俄軍並未對他發動攻擊,他至今想不明白確切原因。
兩軍僵持,他們沒再往南推進。今年3月,在諾沃謝利夫斯克前線,陳晞其他隊友奉派去前線換班。儘管這是夜間行動,還是被俄軍無人機發現。「火砲落下來。一開始,火砲距我100到200公尺,漸漸愈來愈近,50公尺、30公尺,最後火砲追著我們。那時我們已經管不了隊形了,一路朝陣地跑。」
「那晚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火砲一直打,落在我們旁邊,我一直跑,一直跑,一不小心,掉進一個巨大彈坑裡。」失足墜坑時,一枚火砲在陳晞身側炸開,「火光直接往我噴射。我覺得我要死了。」他抬起頭發現自己竟然沒死,想起一名隊友落隊了,怕對方被炸死,他狂吼隊友名字,發現隊友就在他身邊,原來2人摔入同一巨坑。陳晞拉隊友爬出坑、跑回陣地。這一晚,隊裡無人死亡,但有3人負傷。
離開烏克蘭後,陳晞在社群媒體回顧自己的戰場故事,有人留言讚他英雄,他回應:「真正的英雄不是還在前線作戰,就是已經長眠。」圖為他出任務時持M4A1步槍、配備M320槍榴彈,任務地點至今不能透露。(陳晞提供) 在西方強力軍援下,烏克蘭去年秋天發動絕地反攻,一鼓作氣收復約40%戰爭失土。只是隨著入冬降雪,烏軍推進速度趨緩,陷入僵持苦戰。前線惡寒汙糟,他們常睡在壕溝的雨雪泥沼裡,常在泥漿中打滾吃土,陳晞曾整整一個月沒洗澡。一晚,他們來到剛收復的俄占區,陳晞覓得一處俄軍挖的壕溝,正準備躺進去,發現溝裡盡是俄軍遺留的屎尿。天色已暗,他累到無法再挖另條壕溝,索性直接躺進樹林泥巴地。他自稱怕死,總是穿著裝備睡覺。
「不管多冷,我都不用睡袋。這8個月來,我睡覺絕對不脫裝備。」陳晞說,夜裡多數同袍會脫下裝備,把身體塞入睡袋保暖,但他習慣穿著裝備,直接躺進戰壕。他不介意半夢半清醒,「如果脫掉裝備,睡夢中被敵人攻擊,你會反應不及。我穿著裝備睡覺,如果被攻擊,我槍一拎,就可以反擊。」
陳晞又細數平日身上裝備,「我要背一般步槍、步槍彈藥、槍榴彈彈藥,還要幫忙背火箭彈。」他體重約65公斤,進行戰備任務或行軍時,平均全身裝備重量遠超過40公斤。
為省行李重量,他幾乎不帶個人用品,「鋼杯、瓦斯罐要幾百公克,睡袋一公斤,我都不帶。」他甚至不帶口糧,只吃體積小、高熱量的巧克力和能量棒。他把行李壓縮到最少,但隨身帶著一只包,「我有一個小包包,裝著證件、充電線、盥洗用具,如果我受傷送醫,隊友可以直接拿小包給我。」
如果足夠幸運,陳晞與Cai應能一同撐過這場冬日惡戰。直到11月5日,一枚榴彈落在樹林裡。
11月2日,台灣志願軍曾聖光在烏東前線殞落。11月4日,Cai收到消息,做任務簡報時,告訴美籍排長Tim這個噩耗。Tim告訴他,烏軍反攻在即,「我們明天就幫曾聖光報仇。」只是隔天,Tim就陣亡沙場。
2人所在的小隊共11人,除了Tim當場喪命,另有6人受傷。陳晞雖未被列入傷兵名單,但火花直接往他臉上飛,全臉遭輕度灼傷。爆炸發生當下,Cai見一名隊友身上的RPG(火箭推進器)著火了,正在冒煙。該隊友身上裝備太多,慌亂之中,無法摘下背後著火的RPG。「我想過去幫他把RPG拿下來。但我一踩出去才發現腳無法用力。我腳失去知覺了。我大喊:『Medic(軍醫),Medic!』」另名隊友見狀,立刻來檢查他的腳,「他把手伸進我褲裡摸,沒有血。然後他就跑去檢查下一個人了。但我好痛喔,陳晞看到我腳底開始冒血,趕快幫我綁止血帶。」
彼時俄軍狂轟猛炸尚未停止。2名隊友架起Cai,他半走半跳,往後送車輛方向前進。他的巴西隊友Maxuel Vukapanavo判斷速度太慢,背起Cai狂奔。「他扛著我一直跑,我覺得我快掉下去了,他說:『你是我兄弟,我會抓住你!』我說:『我真的要掉下去了!』他說:『你!不!會!』我說:『好吧!我欠你一瓶蘋果汁!』」談到蘋果汁,Cai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很喜歡喝蘋果汁。戰區有間餐廳,蘋果汁很好喝。我每次放假都去,把他們的蘋果汁喝光。」
「血一直冒…那個聲音就是,啾啾啾啾啾。」Cai用狀聲詞形容血勢如何噴湧不止,我問了個笨問題:「腿不是應該要抬高嗎?」Cai哭笑不得:「怎麼抬高?沒有地方抬高啊。戰場沒有擔架啊。」
去年11月,在一場俄軍的攻擊中,Cai的腳掌遭砲彈破片貫穿,失去2隻腳趾。圖為他做完截肢手術後,紗布層層包裹的腳掌。(Cai提供) 因現場沒擔架,Cai單腳跳上接應車輛,被送往庫皮揚斯克的一處醫院。該院曾遭俄軍轟炸,烏軍收拾整理後,持續運作。由於傷兵太多、院方人力有限,Cai的麻醉尚未生效,院方就開始作業。他從麻醉中痛醒2次又昏過去,印象所及,大叫醒來,2名軍醫正在「處理」他的腳趾。他視線模糊,只記得血濺四處,但不知腳掌被砲彈破片貫穿,醫生正在截肢。
「我醒來時,腳已經被包成一大包。我第一件事是問醫院Wifi密碼,連上網路,看見群組對話,才知道我被截肢。」Cai其中一名隊友腿部被炸出一個洞,2人被送到同一所醫院。這名隊友接受救治時,並未全身麻醉,一邊痛得大叫,一邊眼睜睜見隔壁床的Cai在昏迷中被截掉腳趾。Cai從麻醉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走廊,前後左右皆傷兵。他很快接受事實,「切掉兩趾,總比整隻腳被切掉好吧?」他打起精神,對隊友開玩笑:「下次如果有人要切我身體,記得跟對方說:別切。」
Cai隔日被轉至哈爾科夫醫院進行清創手術。他半身麻醉,聽見機具「ㄥㄥㄥㄥ」聲,似乎正在磨平什麼東西,坐起身,發現醫生手持機具,磨削著他截肢處的骨頭。做完清創,他才透過Line告訴媽媽被割兩趾,電話那頭的媽媽有些哽咽,「我媽就是…有點想哭想哭的感覺吧,她說怕會感染,叫我要記得換藥啊。我跟媽媽說,以後我剪腳趾甲,可以不用剪那麼久啊。」
截至截稿,2人已返台近2週,他們受網友關注,各方邀約不斷。不知何故,2人至多只談事實,不談感受,也鮮少表達感受。提及戰場同袍情誼,陳晞淡淡說:「喔,Cai受傷住院,我休假有去醫院看他。」去年11月5日那場爆炸發生,Cai被送醫後,陳晞立刻返回陣地撿拾裝備,回收被炸得散落滿地的無線電、平板、手機、證件,「我排長當場死掉,很多人受傷,但我不能跟著傷兵上車啊,位置都要讓給傷兵。我要回去繼續任務,把該做的事做好。」
Cai在一場戰役中失去2隻腳趾。圖為他被擊中時所穿的戰鬥靴,砲彈破片從鞋底穿透他的腳掌,從鞋面射出,彈片一度留在他體內,後經手術取出。 需要壓抑情緒嗎?對此,陳晞沒有正面回答。他直視前方:「其實到了最後,你就只剩判斷和反應。」「活下來的人,不可能每天出任務的時候,還去跟隔壁的人講:『我好想念某某戰友,他死掉了我好難過喔。』大家都不會去提這些東西。在戰場上,死了就死了。大家看得很開,因為來這邊,你就知道你很可能會死掉。」
Cai住院期間,陳晞出席了陣亡戰友的東正教葬禮。他發來照片,雪地裡有靈柩三座,棺上覆以美國、波蘭與烏克蘭國旗,國旗上有白色蠟燭。「很難過的時候,還是會哭,我那次也有哭啦。但葬禮結束,我們還是去餐廳,該喝酒喝酒,該幹嘛幹嘛。明天還是會繼續,不會因為有人死掉,任務就中止。你不能把情緒帶到戰場上。受不了的人,自己會退出。」陳晞認識一名日本志願軍,因戰友亡故,過度悲傷,決定離開烏克蘭。
烏東多處戰線死傷慘重,被稱為「絞肉機」,許多戰士有去無回。圖為陳晞與同袍出席戰友葬禮,現場3具棺材,裡面是1名美國戰友、2名波蘭戰友。(陳晞同袍拍攝,陳晞提供) Cai做完清創手術後,又經歷植皮手術。他大腿一塊皮被割下,貼覆於腳趾斷面。今年初,他被送到利沃夫(Lviv),才剛開始復健,又發現一塊子彈碎片仍卡在他體內,隔著皮膚按壓腳趾,他能感受到彈片在體內移動。於是他又經歷一次手術,取出彈片。
烏克蘭凍土上的冰雪尚未消融,春天來臨前,Cai跛著腳出院了。活著真好,但他此刻已無法重回戰場。
陳晞休假時去看過Cai幾次,在戰場上撐到今年春天。《美聯社》近日引述美方官員說,烏克蘭春季濕冷,凍土消融後未乾,猶如「濃湯」。大片泥濘拖慢烏軍春季大反攻的速度,也曾阻礙陳晞替隊友掘屍。3月底,他們一處前線據點被俄軍發現,敵方自500公尺外以坦克砲攻擊烏軍碉堡。一名排長在碉堡中待命,沒能逃出被轟的碉堡,當場陣亡。陳晞與隊友在俄軍猛轟和大雨泥濘裡,扛著土工器具、千斤頂,多方嘗試,依舊無法拉出瓦礫下的排長屍身。他發文悼念:「抱歉,兄弟,有天一定會帶你回家。」
陳晞(前左1)、Cai(前左2)與巴西隊友Maxuel Vukapanavo(後排戴帽者)至今保持聯繫。Maxuel Vukapanavo曾在Cai負傷時將他一肩扛起。(Cai提供) 與此同時,陳晞也興起返台念頭。2月某日,他簡短發文:「有天不是回歸故里,就是客死異鄉。」同樣是2月,他發文記錄去年哈爾科夫大反攻時的庫皮揚斯克戰役:「戰爭從來都不是浪漫的,有的只有屍山血海,在這場衝突中我也永遠失去了我的班長。」常有人問他,為何赴烏克蘭參戰?他在推特簡短回答:「自由不是免費的,自由是脆弱的。」
陳晞日前公開表示,在烏克蘭期間,他與另一名隊友遭台灣潘姓志願軍設局、丟手榴彈攻擊,潘男雖遭烏克蘭警方逮捕,陳晞卻因此被烏克蘭國安局調查,不停進出警局、法院。調查期間,他護照被扣,不能回原單位,也無法離開烏國。今年5月,警方調查告一段落,Cai打算回台復健,陳晞決定與他一同返國。
烏軍準備發動春季大反攻之際,Cai(右)與陳晞(左)離開烏克蘭戰場,5月底返台。返台隔日,他們在台北街頭接受我們專訪拍攝,面對鏡頭,還有些不習慣。 5月23日,返抵國門這一天,陳晞自行回家,媽媽把鑰匙藏在門口的老地方,他逕行取出,開門入室。時差加上遲來的放鬆,不等爸媽返家,他就睡著了。隔天陳晞醒來,發現手機上家庭群組熱鬧歡騰,親戚貼上新聞連結,歡迎英雄歸國,他母親卻留言:「不要再傳了,也不要再問我們這件事。我很不喜歡這事。身為父母不會喜歡自己的小孩上戰場。謝謝大家關心~」群組瞬間安靜下來。
但父母究竟是歡喜的。「我媽就是一直抱怨啦。說不知我腦袋在想什麼,就跑去烏克蘭。」碎念歸碎念,陳晞母親隔天一早,還是給兒子做了鍋貼,「鍋貼裡的肉,都是我媽自己做的。」
陳晞開始更新社群網站,推特上的自我介紹,改成短短一句唐朝詩人王翰的〈涼州詞〉:「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父親找他聊天,他有些驚訝,父親竟長期透過社群網站關注他,不但叫得出所有上過新聞的台灣志願軍姓名,也完全知悉他與潘男在網路上筆戰的紛爭與細節,「現在才知道,我爸都有在看我臉書。」
5月23日,陳晞(右)與戰友Cai(左)一同返抵國門。Cai行李上貼著他們所屬國際兵團的臂章。 5月24日,2名志願軍接受我們專訪,Cai許久未見的姊姊趕來見他,送上一只鼓鼓的袋子,裡面塞滿台灣零食。Cai說,現在不想喝蘋果汁了,頻頻詢問:「現在哪裡買得到保力達B?我都喝保力達套維大力。」
5月28日,Cai的母親自國外返國,我們與他一同赴機場接機,母親推著行李出關,他迎上前,抱住媽媽。
他母親口中重複數次:「回來就好」「平安就好」「我撿到一個兒子」。一直未對我們展露情緒的Cai眼眶紅了,拚命壓低帽簷,抹著眼睛。做母親的顧慮太多,才下飛機,就帶著兒子驅車直奔友人家。這家友人看著Cai長大,當Cai陷入債務危機,長輩們曾協助他清償部分債務。見到沙場歸來的Cai,場面不能更戲劇化,長輩們又是抱著哭成一團。
Cai(右)返台後不到1週,他母親返抵國門。Cai的母親(左)剛踏入機場接機大廳,兒子就迎上來,2人瞬間紅了眼眶。 Cai的姊姊在一旁靜靜流淚。好一會兒,她才淡淡說:「當初看到弟弟腳趾斷掉的照片,我當下大爆哭。戰場那麼遠,我覺得打任何字都是多餘的。我和媽媽只能透過文字關心他,但透過文字,怎樣都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思念。」
長輩們還在哭,有人作勢要打Cai,又捨不得真的出手。「我弟其實很會撒嬌啦。」Cai的姊姊小聲爆料。Cai偷聽到姊姊抱怨,大方承認,「對啦,」他抹著臉,笑得像個孩子,「我就是媽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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