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譯者的乩身 李靜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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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宜給人的印象是內斂優雅,常人難以想像她翻譯起來太入戲,偶爾靈魂出竅。圖為她近日在紀州庵文學森林附近接受採訪。
李靜宜給人的印象是內斂優雅,常人難以想像她翻譯起來太入戲,偶爾靈魂出竅。圖為她近日在紀州庵文學森林附近接受採訪。
李登輝2020年過世後,李靜宜的總統文膽身分才正式曝光。1990年代,她擔任總統祕書期間,翻譯是逃避繁縟公事的出口,只因翻譯他人故事需全神投入、代入情感,除此萬物皆可拋。
她至今翻譯超過80本譯作,近日出版新書,談自己的人生和文學作品的關係。《追風箏的孩子》作者卡勒德‧胡賽尼曾說:「春天的來臨,總是從一片雪花的融化開始。」李靜宜行過生命風暴,翻譯一再救了她。她持續筆耕,直到雪與堅冰都融化。
李靜宜不讓他死。
2005年某日,李靜宜開電腦,發呆,關電腦,長吁短嘆東摸西摸—她正翻譯英國前外交官、諜報小說家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的半自傳小說《完美的間諜》,眼看主角就快死了,她不甘心不放手,凌遲良久,才給自己和主角一個痛快。憶及這段過往,她揪起臉,「我知道他快死了。可是我不想讓他死。明明一天就能寫完的東西,我拖了3週都寫不完。」
李靜宜習畫、插花多年,定期前往教室練習。我們立夏過後來到她的花藝教室,這天她手邊有曇花、玫瑰,速速就固定、包裝好花材。

李靜宜小檔案

  • 學歷:政大外交系博士
  • 經歷:外交部薦任科員、總統府祕書室專員、總統府專門委員、總統府參議
  • 現職:東美文化公司執行長兼總編輯
  • 翻譯作品:《追風箏的孩子》《燦爛千陽》《遠山的回音》《奇想之年》《史邁利的人馬》《完美的間諜》《末日之旅》《此生如鴿》《那不勒斯故事四部曲》《地下鐵道》《莫斯科紳士》《寂寞芳心》《變調人生》《迷蹤記》《正常人》等共80多部作品

翻譯類似拍戲 完全融入角色

李靜宜至今翻譯超過80本外文書,領域涵蓋文學、音樂、藝術、科學與醫學。其中,文學領域占大宗,包括在台灣熱銷近40萬冊的《追風箏的孩子》。這意味著,這些年來,至少有數十個真實或虛構人生經過了她—這些人是警探、間諜、記者、憂鬱症患者、女科學家、頓失孩子的寡婦、遭繼母逐出家門的姊弟,以及丈夫遭恐怖分子斬首的心碎孕婦。
「這有點類似拍戲。她完全融入角色。」李靜宜的先生、東美出版社發行人連正世觀察,妻子快完成一份譯作時,心情往往起伏,難以抽離。「有時跟她講話,我感覺距離好遠。她在另一個時空裡。她出竅了。最嚴重時,是她替每本書收尾。她要跟角色告別了。我跟女兒很有默契,這時候千萬別去吵她,免得被罵。就連晚餐吃什麼?我都只敢傳Line,等她讀訊息。」
李靜宜現職為東美出版社總編輯,近年大眾熟知她的另一個身分,是90年代替前總統李登輝撰寫大量政策宣示、慶典文稿的文膽。她畢業於政大外交系、外交研究所,在牛頓出版社打工,玩得正開心時,通過外交特考。1990年,她原奉派英國受訓,此時總統府因業務需求,向外交部商調人才。「(赴英國的)手續都辦好了,突然有機會去總統府。雖然不知要做什麼?但當時我沒多想,就去了。」
就這樣,李靜宜走進總統府,一晃11年。辦公室位於長廊盡頭,是罕有人跡的重地。室內僅3人:時任總統辦公室主任蘇志誠、另一名祕書與她。古老日式建築裡,什麼傳說都有,她總覺得四樓燈特別暗、走廊特別長。她在此熬過無數深夜,彼時罕有女性出入總統府,她一頭長髮,武官多次拜託:「妳別加班到太晚,會嚇到巡邏的憲兵。」
那座3人辦公室業務包山包海,祕書有耳無嘴,有陣子,蘇志誠常說:「我假日在南部,你們別找我。」時隔四分之一世紀,蘇志誠近日才問李靜宜,當年他頻繁「去南部」幹什麼,她是否知情?李靜宜這才認了,一直知道蘇志誠擔任兩岸密使,「我知道,但他不說,我也不會問。」
彼時李靜宜也有個小祕密,沒機會對同事坦白。她下班後仍替出版社翻譯,1994年,牛頓出版李靜宜譯的《諾貝爾女性科學家》,一日她進辦公室,同事說,那本書現在躺在李登輝案頭,「李總統長期訂閱《牛頓》雜誌,很不幸的,這本新書也被送來,同事都看到了。他們說,妳完蛋了,大家都知道妳不務正業了。」總統沒怪她,李靜宜從此展開斜槓人生。

祕書斜槓寫稿 老闆不好伺候

李靜宜在《漫長的告別》一書〈謝謝總統〉篇章裡,提及司馬遼太郎逝世3年時,李登輝追悼好友的文稿。圖為李靜宜當時撰寫的文稿草稿,左側3行為李登輝的手寫筆跡。(李靜宜提供)
與此同時,蘇志誠正苦於找不到李登輝滿意的文稿撰寫者。他讀了這份譯稿,心生一計:「我們辦公室就有人可以寫啊!」此後李靜宜多了一份工作,她要譯的,是總統的心思。
90年代上葉,李登輝上台不久,猶是虎口下的總統。彼時台灣未開放總統直選,府內留有封建遺緒,「年輕」「女性」雙重標籤貼在李靜宜身上,縱有不公,卻是很好的掩護。
她解釋,李登輝任內重大政策宣示、慶典文告前夕,常召集各部會首長,會議中,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難以寫就文氣通暢的講稿。「他們開完會,最後事情還是落在我身上。我必須重寫一篇,但我實在太年輕,對前輩來說,如果知道這麼年輕的晚輩在改他們的東西,大概沒人服氣。」有時長官、媒體來打探:「這次(文稿)是誰寫的?」李靜宜一律答:「我不知道。」
包含李登輝在內,大家當時都稱她「李小姐」。「大家就覺得,反正我就是一個祕書小姐。儘管他們每天看我跑來跑去,可是從來沒人懷疑過,那文章是我寫的。」她接過不少電話,「很多長官打電話來,如果是我接的,他們會直接說:『要找那位男同事。』他們不要跟我講電話。因為他們覺得:跟男祕書講,比較有用。」
1995年,李登輝出訪美國,於母校康乃爾大學發表歷史性演說《民之所欲長在我心》,從接到通知到總統出訪,準備時間不到3週。當時她懷孕7個月,無法隨行。最後一刻,她總算將文稿潤成李登輝滿意版本,「這不能完全歸功於我。總統要藉由這個場合要表達什麼訊息?這不是我一人想得出來,需經大家討論。我負責把它順成一致的口氣。」
後來李登輝曾讚美,「李小姐」是最了解他的人。只是老闆不好伺候,例如李登輝習慣快速得到答案,彼時搜尋引擎和智慧型手機尚未問世,「老闆打來問事情,你不能說不知道。說一次不知道可以,說兩次,老闆可能就生氣了。我要趕快說:『我查一下回覆你。』」李靜宜常覺得,腦裡塞滿各式各樣的東西,下班後,把自己關進書房,翻譯成為逃避壓力的出口。
李靜宜(右)追隨「老闆」李登輝(左)12年,替總統撰寫無數重要文稿。李登輝曾對她說:「我心裡想什麼,妳是最了解的。」(李靜宜提供)
「做翻譯的時候,要完全沉浸在眼前故事。所有東西都要擱一旁。我可以暫時不去想那些繁瑣的事。對我來說,這是件快樂的事。」走出總統府大門,走回自家書房,她得以暫時拋開身處權力核心的身不由己,斜槓著,穿梭不同角色人生。
說起來,李登輝或許是李靜宜投入最長時間研究、理解的「角色」。「幫總統寫稿,當然要假裝自己是他嘛。要試著去揣摩、想像:他站在那位置,會講什麼?現在這個時間點,他思考什麼?總統的工作、生活、思考節奏,要想辦法跟上。」不管老闆讀什麼,她都跟著讀。

即將臨盆之際 就醫前仍趕稿

1995年夏天,李登輝康乃爾之行成果頗豐,回國後,對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的「場所理論」很有興趣。「他一直讀西田哲學,覺得所有官員都該讀,才能理解自己和國家、人民的關係。他不斷找人翻譯、甚至請國安局幫忙,但翻譯的人顯然不懂哲學,照字翻,結果沒有人看得懂。」李靜宜回憶,蘇志誠走投無路,請她幫忙。她不懂日文,只好去圖書館找中文資料,拆解文本,再重組。李登輝讀完李靜宜的譯稿,顯然很滿意,用閩南語說:「寫得很好。再寫一篇。」
李登輝交辦這項「作業」時,李靜宜即將臨盆。「蘇主任(蘇志誠)很害怕,每天早上都對我肚裡女兒說話:『讓妳媽寫完功課,妳再出來。』」某日她有產兆,赴醫院卻遭「退貨」,回家繼續趕稿,寫完立刻傳真總統府,緊接著就去住院,隔天誕下女兒。「我同事都非常高興,不是因為我們母女均安,而是因為我功課寫完了。」
「李小姐」追隨李登輝,經歷台灣民主化初期的凶險,涉過深水試煉,打過美好的仗。她自稱被保護得很好,任職總統府時,沒人知道她真實業務,就連自己的父母、公婆、女兒,她也瞞了許多年。朋友、同學來問工作近況,她只能語焉不詳,結果朋友愈來愈少。她女兒班級老師問:「妳媽媽在做什麼?」女兒會認真答:「我媽媽說:『她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2000年,台灣首度政黨輪替,李登輝卸任總統。蘇志誠、李靜宜跟隨老闆至台灣綜合研究院,只是隨著2001年台聯黨成立,李登輝親信相繼離去,關鍵原因,外界眾說紛紜。媒體當時報導,李靜宜曾力諫李登輝別被台聯人士利用,不被接受,因而離開。她近日出版新書《為你,千千萬萬遍》,書中真誠又隱晦地提及那段心路:「就如同紐約世貿大樓的倒塌,讓世人驚覺堅不可摧的超級強權不過是虛妄的想像,突如其來的現實衝擊,讓我意識到自己所相信的真理,所捍衛的理念,不過是海市蜃樓,在烏雲蔽日的那一刻,全都煙消雲散。」「那一整個秋季,日子在混沌中度過,白天與黑夜的界線泯滅了,睡夢與清醒的區別失去意義,一個又一個黑夜,我睜眼躺在床上,緊緊拉住丈夫的手,宛如大海泅泳的人抓住浮板,深怕自己在昏沉闔眼之際,被惡夢吞噬。」
李靜宜至今沒明說,當時究竟發生什麼。她在書中記下後來的自己:「表面看來,我還是原來那個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天早上,我要耗費多少心力,才能武裝好自己出門。」

在譯界人生裡 書主角給安慰

她歸建總統府,人們表面不追問原因,但少不了有意無意的刺探。「我需要逃避的出口。翻譯真的拯救了我。」2005年,譯完《完美的間諜》後,她遇上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作品《追風箏的孩子》。接連兩部作品,核心概念都圍繞背叛與救贖。一晚,她翻譯得還算暢快,寫到一段對白,多年來第一次,她在書房痛哭失聲。
那段文字是主角阿米爾想對索拉博說的話:「你以前的生活,也是我以前的生活。我在同一個院子裡玩耍,索拉博。但是綠草枯死了,陌生人的吉普車停在我們房子的車道上,油漏得柏油地上到處都是。所有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快死了。現在只剩你和我。只有你和我。」
李靜宜的作品大多在她書房內完成。她熱愛花藝,身後花瓶裡是她親手整理的新鮮繡球花。
《追風箏的孩子》並非李靜宜最喜歡的一本書。但在她海海的譯界人生裡,胡賽尼筆下人物給她莫大安慰:「主角背負那麼大的罪疚,面臨那麼多困難,可是好像有一天,他可以把一切扭轉回來,補償過去。」她不願傷害任何人,也不願明說自己想扭轉什麼、補償什麼。我問她,當初離開台綜院,可有罪咎感?「會啊會啊會啊,」她答,「當時是我自己承諾要一起去,我自己答應的。但沒想到,這麼快就離開了。你對別人承諾沒實踐,再怎樣,都會愧疚。」
胡賽尼說:「春天的來臨,總是從一片雪花的融化開始。」李靜宜在新書中自揭:「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也就是從那一個深夜將盡的黎明慢慢開始的。」她沒想過,行至低谷,翻譯竟是那條柳暗花明的去路。
受訪這天,她一席莫蘭迪綠色洋裝,杏色高跟鞋上一抹金鎖釦。她曾客串演出影集《國際橋牌社》的總統祕書,如同多數人印象,戲裡戲外皆是溫婉高雅。她做翻譯、出版,風格亦然,例如她出版上海作家金宇澄的《繁花》, 2019年全新修訂版封面以布面精裝,典雅靜好。我們隨她到插花教室上課,她隨手從包包撈出活頁筆記本,近兩頁是信手拈來的白玫瑰與鳶尾花素描,鳶尾花瓣覆以淡紫墨水。只見她悉心配色,修剪花材,看似隨意一紮,就是一束清麗。
她的親友們已經習慣,這個優雅女人只要碰上翻譯,可能瞬間瘋魔。一次又一次,她奮力投入,痛苦抽離,起乩又退駕,登入又登出,讓角色靈魂一再附身,說他們想說的話。

當李登輝辭世 寫漫長的告別

也不是沒想過封筆。2007年前後,她面臨博士論文難產,檢討起自己的「不務正業」,接連推辭幾項邀約,所有稿子都不接。然後,她遇見了《無畏之心》。
2002年,美國《華爾街日報》記者丹尼爾珀爾(Daniel Pearl)在巴基斯坦被恐怖分子綁架,9天後遭斬首身亡,遺體被卸成十塊。丹尼爾的遺孀瑪莉安珀爾(Mariane Pearl)在丈夫遇害時已懷孕,數月後誕下一子。為了讓孩子認識父親,瑪莉安親自撰寫《無畏之心》,也提及丈夫失蹤後各方營救過程。該書版權被安潔莉娜裘莉買下,親自主演。李靜宜彼時正準備博士資格考,其中一門學科為「國際安全專題研究」,總繞不開恐怖主義。她讀了《無畏之心》,決定不封筆了,不務正業或浪費時間又如何?生命不就該花在自己喜愛的事物上嗎?她想起寫過的人們,想起丹尼爾與瑪莉安,決定接下稿約,重啟翻譯生涯。又一次,她經歷恐懼與哀慟,也經歷絕望裡的重生。
2020年7月30日,李登輝辭世。李靜宜把自己關在書房,日也寫,暝也寫,出版《漫長的告別—記登輝先生,以及其他》。連正世說,李靜宜寫作期間太常梳理哀思,情緒難免激動,甚至一度懷疑自己能否寫出來,「她做翻譯的時候,我盡量不去吵她,她寫《漫長的告別》,寫了幾天幾夜,邊寫邊掉眼淚。基本上,那幾天我都戒慎恐懼、跟她保持距離。」
李靜宜近日出版的《為你,千千萬萬遍》並非單純譯後記,同時也對照自己人生的譯者筆記。她對文學作品熱情瘋狂,外顯性格卻低調內斂,即便在書中提及丈夫連正世,也僅形容兩人從學生時代「一路無可無不可地走來」,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她卻選擇輕輕落筆。只是,這本書的開頭與結尾,都恰好是連正世。我們側訪連正世,知道自己在書中的分量嗎?他一臉不在乎,有點嘴硬:「有嗎?有提到我喔?我就是當司機、當工友、當出版社打雜的。」
李靜宜(右)工作室和家中放滿她的藏書和翻譯作品,大多由她先生連正世(左)負責整理,但連正世自稱:「我只是打雜的。」

在先生支持下 退休開出版社

2017年,李靜宜自公務員退休,縱然出版業不景氣,她還是在連正世支持下,成立東美出版社。今年6月11日,蘇志誠出席李靜宜新書發表會致詞,「連正世把多年做生意賺的錢,拿來投資太太開出版社…」話沒說完,全場爆笑,眾人視線搜不著連正世,轉頭,見他站後門一角,笑得無辜又一臉驕傲。此刻他剛爬上樓梯抵達會場,他一直站在紀州庵門口,親自接待李靜宜友人和老同事們。蘇志誠又說,耳聞李靜宜翻譯常入戲太深,情緒無端波及丈夫,「我為連正世請命。希望靜宜…不要再翻了。」
眾人又嘩地笑翻了。此刻6月梅雨淅嘩落下,笑聲蓋過雨聲。李靜宜不好意思地說,原以為天氣不好,擔心影響大家出席意願。先生告訴她,擔心是多餘的,畢竟風雨故人來。
6月11日,李靜宜以「同樂會」形式舉辦新書發表會,她右側持帽者是讀書共和國集團社長郭重興,左側是前總統府祕書室主任蘇志誠、遠流出版董事長王榮文。後門前著綠格衫者,是她先生連正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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