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內話】我是煙囪養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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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妖妖,39歲,教育工作者,家在高雄林園,現居台北
吳妖妖,39歲,教育工作者,家在高雄林園,現居台北
我家在高雄林園汕尾,出家門右邊是海,走到海邊不用3分鐘,往左看就是一整片煙囪,騎車到工業區只要6分鐘。中油加油站的LOGO不是有個火把嗎?以前燃燒不完全就是那樣子,每天放學回家就看到煙囪火在燒,不捨晝夜。
阿公都說:「你們都是煙囪養大的。」我爸爸、叔叔、伯伯都在工廠工作,但我小學就知道工業區空氣汙染是不好的,課本都有教,國中也發生過嚴重氣爆,有人因此送醫。可是每次跟我爸提,他就會不爽、馬上變臉。國中、高中吵架,大學更會吵,他們(爸爸、叔叔、伯伯)在工廠是模範勞工、做工會幹部,每天下班都還穿著工廠制服,好像我詆毀工廠,等於否定他們過去20年的人生。
高中時,有次我們又因為空氣汙染吵架,當時國際新聞報導林園是全世界空氣最差的地方,我爸說那些數據都是假的,是我不懂事、只看到片面的數字,筷子很大力摔在碗上,飯沒吃完就走掉了。我很委屈,邊吃飯邊哭,每天聞到那些味道,不可能只有我聞到,你也聞到啊?為什麼要否定這些事情?為什麼不願意相信我說的話?
我們真的好多年沒辦法溝通對話。有時候看他跟養的鳥互動,逗弄鳥說著:「好可愛!」「為什麼都不吃飯?」想說他怎麼有這一面?後來我出國念書,成為全家族第一個博士,回台灣又跨領域讀了公共衛生學院,但回家還是吵架,我覺得他們就是一群固執、民智未開的人,我念那麼多書,研究數據難道會錯嗎?
在林園工業區煙囪前照相,他說:「我抽不健康的菸,後面是更大的(不確定健康與否)的煙。」(高雄文學館攝影/吳妖妖提供)
十幾年前,我爸、叔叔、伯伯退休後輪流發病,胃癌、口腔癌、高血壓、腫瘤,以前活蹦亂跳的壯漢,化療後很快衰老、瘦巴巴的,我爸因為口腔癌,覺得講話人家聽不清楚很丟臉,越來越少跟朋友交際,整個人就縮起來。國外研究說這就是在工業區長期暴露的結果,但他們認為是因為吃檳榔抽菸喝酒,自己身體沒照顧好。我很生氣工廠(汙染),氣他們為什麼不生氣。
我從不想回家變成不敢回家,不敢看到他們衰老的樣子,而且我念這麼多書,還是阻止不了,很多無力感。我大學開始做社會運動,也一直被耗損,導致前幾年一直反覆憂鬱,最後一次大崩潰住進精神病房2個月,也開始經歷爸爸他們經歷過的。我以前也是活蹦亂跳的人,住院以後,任何人都可以指責我沒有把生活過好、沒有想開一點,每次住院失能的過程中,都想到爸爸、叔叔、伯伯。以前我覺得對就對,錯就是錯,但其實錯也蠻複雜的。
因為生病,我比較能夠站在我爸的位置去理解他。這一年,我把他跟叔叔、伯伯當研究對象訪談,一個月回家一次。我爸只有國小畢業,幫漁船打雜,也做過養殖漁業,大起大落,都失敗了,後來念國中夜間部,想盡辦法考進台電,生活才穩定下來。從客觀的角度看,我發現他盡了一切能夠盡的努力,當時的時空背景、產業環境,我不一定可以做出更好的選擇。
現在我更了解我爸了,可是還是很尷尬。每次打電話回家,他都覺得我要跟我媽說話,如果我媽不在,就直接掛我電話。前陣子南部雨比較大,我打回去問他狀況怎麼樣,他就說:「謝謝你的關心。」好有趣,好像是有些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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