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我和我的狂飆時代 謝三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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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謝三泰常往返台北、澎湖,雖說心態退休,但仍持續拿著相機記錄澎湖的變遷。
這幾年謝三泰常往返台北、澎湖,雖說心態退休,但仍持續拿著相機記錄澎湖的變遷。
謝三泰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解嚴前後的重要攝影師。
他愛攝影,也愛那個狂飆的年代,
為了拍照,可以轉行當計程車司機,拋下妻小到台北當攝影記者。
家庭親緣從不是問題,
重要的是如何把自己投入抗爭的激情烈焰中。
謝三泰拍下無數好照片,每張作品背後,都有著關係的裂痕。
那是他愛的時代,也是他必然的犧牲與遺憾。
下午兩點,在澎湖馬公市的鎖港碼頭,幾名外地遊客望著海面,討論著不知何時定置網漁船才會入港。一旁戴著球帽,皮膚黝黑,像個釣客打扮的謝三泰聽見後,熱情上前講解:「快了啦,還有一艘要進來。」接著又是介紹當季漁獲,又是感慨著再沒兩天東北季風就要來啦。遊客好奇問他:「是本地人嗎?」謝三泰愣了下,接著羞澀地裂開皺紋笑著回答:「都在台灣流連,最近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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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三泰在澎湖傳統建築的咾咕石牆前。澎湖曾是他一心逃離的地方,卻也是漂泊異鄉四十多年後想回返的原鄉。
漁船進港了,所有人一擁而上,圍著一簍簍鮮魚喊價。謝三泰也奔向前去,卻是拿出相機猛按快門。我們才剛在人群中找著空隙,卻發現他又獵豹般一溜煙跑到碼頭另一邊取景,眼前小漁港彷彿也成了當年一觸即發的新聞現場。

貧窮與忙碌 讓親緣淡薄

65歲的謝三泰是紀實攝影師。1987年政府宣布解嚴,一個月後,他北上任職《自立晚報》攝影記者,與潘小俠、何經泰、劉振祥等人為同期戰友,在各個重要抗爭場合衝鋒陷陣,成了報禁開放後,媒體變革黃金年代的標誌攝影家之一。他曾連續3年奪得「吳三連新聞攝影獎」,2002年離開媒體後,仍持續以相機記錄庶民文化、勞動者,與弱勢族群權益等相關議題,曾出版《走拍台灣》《勞動尊顏》《我的志願:聽見夢想的聲音》《鹹水煙:澎湖印記》等攝影集,作品亦獲國立台灣美術館、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這兩年,謝三泰頻繁往返出生地澎湖與台北,投入積蓄在老家原址蓋新樓,似有告老還鄉的打算。「說告老還鄉,是心情上,並不是肉體上。我的願望就是在出生地蓋一個房子,人生繞一大圈,還是再回到原點。」謝三泰站在新家的天井,172公分高,身材精壯的他,露出了少年般爽朗的笑容。陽光透亮灑下:「你看,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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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志願-聽見夢想的聲音》中,謝三泰以白背景布做出虛實區隔,讓身障人士於影像中完成自己的志願。(謝三泰攝)
1958年,謝三泰出生在澎湖馬公市邊陲一個名為「安宅」的小村落,接著就是那年代的典型故事:嗜賭的阿爸,牛一樣勤奮的阿母,好窮的家。「我家本來務農,但我爸爸每天都賭,賭到家產都輸掉了,我媽就跑到漁港工作,把捕獲的魚蝦從船上抬到岸上,等拍賣,澎湖叫做『出漁』。」謝三泰說。
謝三泰家裡人口眾多,兄弟姊妹加他共十個,他排行老九,為著顧三餐,個個早早出來工作。謝三泰從小學起即打過各種工,又是削甘蔗,又是剝火燒蝦,又是搬冰塊。日子久了,他終於有所領悟:「國中畢業,我就很賭爛這個家,他媽的,怎麼那麼窮啊?」謝三泰頂著一頭俐落的灰白短髮,回答問題時,有時會搔頭思考。回憶起童年的苦日子,他原本碳黑的臉掙扎糾結了起來。
腥味與拍賣市場裡隨處棄置的魚碎,剝火燒蝦時滿手的刺傷,蕭索的海岸線,東北季風來時,漫天鹽霧的鹹水煙…這一切都讓謝三泰想逃離。貧窮與忙碌讓親緣淡薄,「坦白講,我一到高職畢業就離開,幾乎對這個家庭沒有什麼感情。」他打定主意要逃離這個家,高職畢業後趁著當兵時離開了澎湖,「因為我想在外面賺更多錢,就篤定我不會回澎湖 ,我不想(回去),我要遠離貧窮。」

以運匠之眼 觀社會不平

當兵時,謝三泰在左營受訓。對澎湖孩子來說,台灣的一切新鮮極了,大山、大河、火車,都是沒見過的東西。他存錢買了人生第一台Nikon FM相機,趁著休假把風景拍了個遍,如果退伍後走投無路得回澎湖,至少還有東西留念。
1979年,高雄爆發美麗島事件。尚在服役,還沒想好出路的謝三泰對新聞感到好奇,趁休假跑到舊書攤上尋找答案。他開始閱讀黨外雜誌,以及賴和、楊逵、吳濁流、呂赫若等人的文學作品,亦搜刮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卡帕(Robert Capa)等盜版攝影書。「以前都聽我爸媽說日治時代生活有多苦,後來看書才知道是真的。那時候我才想如果有影像多好?才有所謂的證據。」謝三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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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行憲紀念日,中華路因群眾抗議而封鎖,謝三泰拍下在淨空馬路開心打棒球的孩子們。(謝三泰攝)
此後他的攝影開始從生活紀念照,轉為專題報導攝影,如《三輪車夫》《最老送報生》系列作皆是此時期拍攝,也開始偶爾返回澎湖記錄故鄉變遷。他感受到了時代吹起的風,也知道自己正掌握著一把好武器,「我覺得我在這個行業(攝影)應該是可以闖出一片天,那時候包括《新新聞》跟《人間》雜誌都已經出刊,我相信媒體應該會有某種程度的開放。」
他開始投稿作品,甚至為了拍照拋下貿易公司的業務工作,轉行當了計程車司機。「我那時候(跑業務)1個月可以賣1、2百萬元商品,年終獎金可以拿去訂房子,那時候多好!但還是不能滿足我。」那時就對攝影這麼癡迷了?謝三泰揮了揮手,好似要趕走什麼惱人的小蟲般說:「(工作)把我拍照的時間給卡死,我要的是一個自由空間,不想呆板地做朝九晚五的工作。」
一心想遠離貧窮的孩子,找到了夢想和使命,他想成為最靠近時代的見證者,就算1天只賺4、5百元車資,也沒關係。於是他將相機放在車座位底下,以備隨時捕捉窗外那正醞釀著一次巨大變動的世界。運匠之眼直視社會不平,富含人道主義精神,他拍下《有路無厝—興邦里》系列作品,記錄下當年高雄前鎮貧民區,活人與墓碑同界共存的場景。「面對被攝者時,我會推回我小時候的生活環境,用同樣的角度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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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澎湖颱風過後,在公車站牌下的孩子。張照堂說謝三泰的攝影:「顯現一種獨立、典雅的歲月造型與況味。」(謝三泰攝)
彼時他的照片好到連台北藝文圈好友,如向陽、潘小俠,都問怎麼不趕緊來台北發展?但無論怎麼找,北部報社總說不缺人,僅只問他願不願意當高雄特約攝影。1987年,以黨外立場與本土意識為特色的《自立晚報》終於向他招了手。當時他已結婚生子,仍毅然決然隻身北上赴職。當時謝三泰前妻也在忙工作,小孩就交給嫁到高雄的姊姊照顧。
「為什麼我拋妻棄子抉擇北上,理由很簡單,我如果這時候不去做一些轉變,我這輩子大概只能當一個計程車司機,或是一個業務員。我覺得,人生何不賭一賭?」謝三泰身子微向前傾,雙手交握認真地說。眼前已風起雲湧,安於親情與平凡才是遺憾。

若照片不好 是不夠熱情

擔任攝影記者後,謝三泰彷彿掙脫枷鎖的困獸,貪婪地在各個社會運動場合捕捉畫面。「我在澎湖生長了20年,完全是一個是跟台灣資訊隔絕的地方。突然來到台北,才發現整個資訊爆炸。那時候已經解嚴了 ,開始大家會衝撞的年代,剛好我也想衝撞一下。」
他印象最深刻的是520農民運動。1988年,農民為抗議政府開放美國農產品進口,北上在立法院門口與警方爆發激烈衝突,「警察在驅趕這些農民、這些群眾的時候,你會覺得事件會發展到什麼程度都不知道?在現場有一點點緊張跟震撼,然後心裡在嘀咕,難道二二八就是這樣嗎?會不會重演?」謝三泰說:「那時候就覺得我走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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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農民運動是解嚴後首次爆發的大規模警民衝突社會運動,也是謝三泰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抗爭。(謝三泰攝)
對狂飆年代的攝影記者而言,拍照不只是純粹記錄,更是自身社會實踐的手段。1987年,高雄後勁居民反對中油設廠的反五輕運動,謝三泰更為了理念,拋下工作貼身拍攝。「五輕在台北抗議,他們(抗爭者)說要回去圍廠。我說要跟主管報備,後來想說算了啦,報備什麼?我就下去,拍了兩、三天,回來被(主管)K得滿頭包。但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這些人是需要被幫助的對象,我一定要藉著記者身分,去滿足我,或是服務他們。」
一如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的名言:「如果照片不夠好,是因為你不夠靠近。」對當時的謝三泰而言,或可理解為「如果不靠近,那是因為不夠熱情。」由於謝三泰身材高大厚實,在抗爭人群裡相當顯眼。民進黨創黨黨員廖耀松這樣回憶謝三泰在新聞現場的行動:「伊かた(音咖搭,肩膀)閣闊,皮膚黑嚕嚕,攏衝第一,像是欲幫後面開路。文字記者瘦比巴,攏藏置後壁,阮嘛綴置後壁。」
但要如何平衡激情與冷靜,取得最佳畫面?謝三泰這樣描述按快門時腦袋的運作。「按快門當下,同時在記錄兩件事情,一個是當下要的,一個是未來要的。也不曉得怎麼講,我就是有時候一直站在歷史的角度,去觀看這些事件。」
也許是因為總將記錄歷史的大旗扛在身上,謝三泰的照片比起同時代攝影師顯得冷靜而自制。「相較於同時代攝影師,謝三泰的風格是較為平穩而內斂的。很多攝影師在視覺性會很外放、挑動,他會盡量讓這種挑動或震撼降低,去靠近議題本身。」華梵大學攝影與VR系教授沈昭良說。

未完成任務 憤怒幾十載

1989年,鄭南榕逝世後10天,謝三泰接到任務,前往北京採訪亞青盃體操賽、亞銀年會,以及戈巴契夫訪中。身為首批中國官方核准的台灣記者團成員之一,他尚未從好友自焚的哀傷中緩過神來,卻遇上了中共總書記胡耀邦過世,北京學生集結天安門廣場悼念。
他在天安門廣場待了40天,將飯店房間改裝成簡易暗房,每日用國際電話偷傳真照片回報社。5月20日,北京實施戒嚴,為保安全,報社要謝三泰撤退。謝三泰不肯,報社切斷金援,5月23日他只能回台。12天後6月4日,天安門事件爆發,一氣之下,謝三泰遞出辭呈。他始終覺得這批影像是未完成的任務,不肯整理面對,要等到30年過去,2019年在大前輩張照堂勸說下,才將照片集結成名為《吼叫一九八九》的攝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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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三泰在六四事件爆發前,在天安門廣場採訪拍攝40天,卻在北京宣布戒嚴後被報社召回。(謝三泰攝)
其實憤怒也不僅是對準報社,還來自對命運的無奈。謝三泰北上工作後沒多久,即與前妻因相隔兩地感情出現裂痕,從中國回來後更要直面離婚的現實。「我就有點負氣啦,第一個我就不爽(報社),第二就是家庭。」謝三泰說。「那時候想,如果我今天回來面對是一個失敗的婚姻,與其這樣子,我不如在天安門被槍斃。」
離婚、離職後,謝三泰跑回澎湖放空了3個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除了攝影自己還想做什麼。結果自立再向他招手,他只好回鍋。「我覺得我的性格就只能在這樣的報紙,想想也沒有辦法。」謝三泰無奈地笑了笑。
那是革命同志仍需努力的時代,比起政治理想,家庭關係因生活而產生的微小裂縫還未受到重視。1989年離婚後,謝三泰固定一個月回高雄一次探望兒子。漸漸他發現兒子越來越不肯理他,「有一次他打電動,我跟他講說時間到了就要念書,時間到了就要吃飯,兩個人就拿著電動在那邊搶。」謝三泰有些無奈地說:「我千里迢迢大老遠跑回來看你,你應該是要盡到兒子跟爸爸在一起的責任。但我這樣想其實是蠻自私的,因為我沒有陪他一起長大,他怎麼會跟你有感情?他這樣做我很傷心,更讓我傷心的是,我沒有盡到我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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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過去的苦情印象不同,在《勞動尊顏》系列作品中,謝三泰以溫暖、內斂的光影與表情,詮釋勞動者的職人精神。(謝三泰攝)
謝三泰也曾試著把兒子帶在身邊,但單親爸爸一個人帶小孩實在太困難。「帶上來台北,每天就跟我哭要找姑姑,我心裡吃醋。過了將近一個月,我大姊也在哭,兩個都在哭。好啦,既然都已經比親生還親生,我就很安心把兒子托給我姊姊照顧。」
身為攝影師,有幫兒子拍些照片嗎?「有啦,有幾張,隨便按個快門。他結婚時,有丟一些照片給他。但顯然他也不會在乎他的過去,照片對他來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實質上的感情。」輕描淡寫幾句話,謝三泰似乎直指了紀實攝影的核心與侷限。作為凝結瞬間的在場證據,相片外的時光仍不停流的消逝,無法彌補或逆轉。
「我也知道我兒子對我的那種心情,我可以去彌補他,沒辦法彌補也就算了,不能太過勉強。最終我就是要為我自己負責。」謝三泰淡淡地笑著說。

彌補父子情 彼此釋善意

2002年,謝三泰最後擔任攝影記者的公司《勁報》宣布停刊後,他離開媒體,但仍持續以影像關注勞工與身障者權益等議題。今年10月,謝三泰預計將《自立時報》時期記錄的街頭運動照片整理好,出版攝影集,名為《街頭劇場:台灣民主運動(暫定)》。「隨著台灣過去的政治,我覺得我走到65歲了,這時候,應該要出(攝影集),讓更多年輕人了解台灣過去實際上有一段抗爭的歲月。接下來大概就是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對於社會的責任,也就是到這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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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三泰在西嶼西臺遺址。接觸紀實攝影後,自1983年開始,謝三泰開始記錄澎湖島上的庶民文化。
攝影家終於卸下時代的大旗。兩年前兒子也成家立業生孩子,會主動傳孫子的影片和照片給謝三泰。覺得兒子諒解了嗎?「他這幾年釋放比較多善意,我出書一定會送給他一本,包括我被採訪的報導,他也有看。我覺得他會釋懷,知道爸爸不是拋棄他。說起來就肉麻,我是拋棄小愛,追求大愛。」說完,謝三泰自己都不好意思地撇過頭笑了起來。
最後一日在澎湖,謝三泰帶著我們走訪西嶼的三合院古厝遺址。他一邊穿梭廢墟中,一邊講解:從前這裡就是曬魚乾的地方;這裡是大家取水的地方…過往亟欲逃離的場景與回憶,在經歷變遷與歲月的洗禮後,也有了不同的意義。
「這輩子走到這樣子,我覺得人生已經超出我的範圍,一個高職畢業的,可以去台北跟人家闖,跟人家硬幹,又可以返鄉,有幾個人可以做到?」在海風與9月仍酷熱的陽光底下,謝三泰停下腳步,又舉起相機,朝著我身後的地方按下快門。

謝三泰 小檔案

  • 出生:1958年
  • 學歷:澎湖高級水產職業學校
  • 經歷:《自立晚報》攝影記者、《勁報》新聞攝影中心主任
  • 作品:攝影集《舞蹈空間》《勞動尊顏》《我的志願:聽見夢想的聲音》《鹹水煙:澎湖印記》《吼叫1989》《走拍台灣》《火燒島:流麻溝十五號》
  • 獲獎:1988、1989、1990年,獲吳三連新聞攝影獎; 2002年國立台灣美術館典藏《臨時棒球場》等攝影作品; 2004年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勞動尊顏》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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