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內話】中年的我超渡了十歲的我

mm-logo會員專區人物
1993年,我跟著爸媽從緬甸移民台灣,落腳中和華新街。爸爸說,希望讓我們受更完整教育,所以來台灣。可是,在台灣,我總覺得格格不入。
來台灣,我直接念四年級,中文不好、覺得功課變好難。我看不懂時鐘指針,只會看緬甸人常用的電子錶。書法課,我怕東西收太慢會被老師罵,常偷問同學:「幾點了?」有次被老師抓到,大罵:「楊萬利!站起來!為什麼講話?」我很想回答:「因為我看不懂時鐘。」但我不敢講。我不知道當時我臉上是什麼表情?老師又罵:「被罵了還笑!妳知道什麼叫羞恥嗎?」其實,我真的不懂:什麼是「羞恥」?
我觀察,只要被老師稱讚、常幫老師做事,人緣就很好。每次要選小幫手,我都舉手自願參加,但我幾乎不會被選上。
有次數學課,老師終於選了我。我很開心,舉著超大三角板,讓老師在黑板畫線。可是她畫到一半就轉頭罵人。等老師罵完,我手已經撐不住,她說:「(把三角板)放回去!」我一緊張放錯角度,老師一巴掌甩在我後腦勺,大罵:「不會就不要來,換人!」
20240925pol001
楊萬利來台之前,在校不曾被體罰。圖為9歲的她在緬甸華文小學考了前三名,上台領獎。她說,這張照片對她意義重大。(楊萬利提供)
我看不懂聯絡簿。有次老師寫「預習數學習作p.xx」,但我和爸爸都不懂「p.xx」是指頁數,於是爸爸花整晚,幫我預習完整本數學習作。結果,隔天數學課,我仍聽不懂。
我功課跟不上,每天5點爬起來哭。媽媽發現我不快樂,請爸爸問老師,我能不能降轉三年級?老師不同意。那陣子,老師常對我說:「楊萬利,妳很差勁欸!」可是,我不懂「差勁」是什麼意思?回家問爸爸,他說:「妳已經學會查字典,可以試著去查。」查完字典,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個很糟糕的人。
老師罵我的那些話,好像植入我腦袋了。每當我去新班級,都覺得自己沒價值,我也愈來愈怕跟別人不一樣。10歲的我,曾哭著跟媽媽說,以後我要當老師:「我們老師現在用什麼方式對我,以後我就用什麼方式,教她小孩。」媽媽卻說:「如果妳不喜歡老師這樣對妳,以後就不可以當這種老師。」
我近年當幼教老師,接觸很多家長,談起華新街,會評論「他們就是沒水準」「素質很差」。我想讓大家認識我們,和朋友創辦《鳴個喇叭緬甸街》工作室,介紹華新街。許多新二代分享往事,大家遭遇都很像。有朋友曾帶緬甸咖哩便當到校,同學說:「大家快來看!她在吃大便!」
幾年前,我母校竟邀我去帶導覽,全場幾十個老師,我都不認識。我穿著夾腳拖、緬甸傳統籠基(筒裙),分享華新街、新二代故事,帶完那場導覽,我騎摩托車幫媽媽送貨,狂哭3小時,哭完覺得我好多了!那個充滿恐懼的小萬利,好像被超渡了。我真的感覺有股黑色怨氣,從我體內飄出去。
朋友說我該去找那位四年級老師,請她道歉。我不需要她的道歉,反而覺得這不只是她的責任。當年沒人教她:如何接住新二代?如何尊重多元文化?小學四年級的我,沒機會說出我是誰;現在的我,只想抓住機會,把這些都好好說出來。
楊萬利,41歲,新北市,地方文化工作者

小心意大意義,小額贊助鏡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