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愛是一隻倔強的野貓 馬尼尼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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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尼為的家。因為先生調派國外,馬尼尼為終於有了自己創作的空間,兒子的玩具和她的作品自由自在散落在家裡,誰也不會被罵。
馬尼尼為的家。因為先生調派國外,馬尼尼為終於有了自己創作的空間,兒子的玩具和她的作品自由自在散落在家裡,誰也不會被罵。
馬尼尼為的文字以恨為根基,恨台灣,恨她的婚姻。她說不懂愛是什麼,像一隻受到驚嚇的野貓,不懂為什麼會有人類善意的餵食。來台後所有的遭遇都讓她武裝起自己,但20多年過去,她開始以書寫流浪動物收容議題回饋台灣。她依然滿嘴怨恨,但終究願意再嘗試靠近一些。
除了將手伸進貓籠時,馬尼尼為會開口:「借我過一下,你不要緊張。」「哎呀,不要抓我,我是要讓你舒服一點!」語氣寵溺地像是對待熱戀中的對象,其餘時間,馬尼尼為只是沉默地用美工刀切割著紙箱。

厭惡台北、婆婆、小叔與先生

俐落地把紙箱裁成紙板,放進某縣市流浪動物收容所裡的貓舍貓籠,這樣做是為了讓貓有更舒適的踩踏、臥躺空間,不然一條條鐵絲,貓踩了不舒服。但馬尼尼為並沒打算解釋這麼多,是我們問一句,她答一句,慢慢拼湊出來。
「紙箱是妳載來的?」「不是,我請朋友載的,之前我自己搭公車拿來。」接著又是無止盡的切割紙板。放飯時間到,正職員工開始在另一間貓舍餵貓。馬尼尼為站起身來對我說:「你可以跟去看看,口炎貓的飼料是不是弄得很稀?」語氣有些急迫,也有些像命令,我想起她書裡的句子:「我不是任何的賢妻良母。我已經變成一個妖精。我吸太多貓毛變成妖精。」
我跟了過去,正職員工見到我,似乎有些警戒,我瞧了一眼口炎貓飼料,是加了水的泥狀飼料,的確太稀了點。另一個員工也來了,兩人交頭接耳一番,突然原本餵食的員工大聲抱怨:「什麼她都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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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尼為在流浪動物收容所裡幫貓籠更換紙板,雖然紙板會讓貓舒服一點,但破壞得很快,常常需要全部重換。
馬尼尼為今年43歲,本名林婉文,1981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19歲來台就讀師大美術系,至今已出版逾20本詩集、散文、小說,以及繪本。今年她以《今生好好愛動物:寶島收容所採訪錄》獲得金鼎獎圖書類文學圖書獎,書裡以紀實文學手法,搭配版畫創作,揭露動物收容所裡志工與正職員工的種種衝突,以及在官僚制度下動物遭遇的處境。為了完成此書,馬尼尼為成了收容所合格志工,至今已有3年。但這3年時間,似乎並沒有讓她更融入收容所的團體裡,反而因為書籍內容與行事作風,使她成為收容所的眼中釘。
「其實我不太會吵架,都壓抑在寫作裡,像那天我沒辦法直接跟正職員工說,後來叫另外一個志工組長去反應,那時候你們兩個人(指我與攝影記者)在,有比較壯膽一點。」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正被所方盯著,或者志工服務時間有限,馬尼尼為只能趕在下班前趕快把事情做好。
正式採訪時,場景換成貓咪咖啡店,比起收容所裡的肅殺之氣,馬尼尼為整個人看來柔和多了。一身黑白素色洋裝,身形消瘦,長髮,背著手作帆布包,就像隨便一個文藝營都能抓來的大學生。

馬尼尼為小檔案

1981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19歲來台,就讀師大美術系、台藝大美術所。2018年《沒有大路》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出版補助;2020年《以前巴冷刀 現在廢鐡爛》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2021年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台灣書寫專案」圖文創作類得主;2024年《今生好好愛動物:寶島收容所採訪錄》獲金鼎獎圖書類文學圖書獎。

但當我們談起她的大學生活,她卻皺起眉頭,直說在師大美術系根本沒學到東西,「至少要有一些啟發性的東西是不是?完全沒有,整個4年一點都沒有,這也太過分了,浪費青春,不知道來台灣到底幹嘛?」
面對討厭的事物,馬尼尼為就像隻野貓一樣,她會哈氣,會淒厲尖叫,只是她的爪子與聲帶就是她的創作。她用文字毫不遮掩訴說自己有多厭惡台北、婆婆、小叔,與先生。她所控訴的世界長成這樣:自己為了居留身分嫁給了個大男人的先生,但先生瞧不起沒有工作的她,隨時都能辱罵她。婚後她搬進先生家,一間四處是噪音的老公寓。婆婆亂買東西把家塞得水洩不通,小叔沒有工作,整日窩在房間成了廢物,一家人相聚就是看電視,她受不了電視聲,只能一個人躲在房間,和她收養的貓窩在一起。
書裡她這樣怨恨叨念著:「我婆婆把我當成他兒子的一支袜子,或一條衣服…」「他是少爺,被老母寵壞的兒子。我是一個人。身邊的樹都看到了,但是他看不到,他習慣看不到自己的老婆,他看到一個極好用的工具。」

我怪,是來台灣才變怪的

馬尼尼為袒露無遺地在文字裡將婚姻中的恨意放到最大,像一面湧來的巨浪,令人喘不過氣。文學評論家黃錦樹曾在一篇評論裡如此形容馬尼尼為的著作:「其怨憤,即便以『怨毒著書』的朱天心,相較之下,也是小巫見大巫。」
「我覺得我怪,是來台灣才變怪的。」馬尼尼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沒有特別覺得童年朋友多還是少,就是正常啦,不是什麼怪咖。」馬尼尼為出生在柔佛州一個生產橡膠為主的小鎮拉美士,父親在橡膠工廠工作,母親則是全職家管,家裡5個孩子,她排行老四。因為華人家庭傳統重男輕女,加上自己排行靠後,馬尼尼為印象裡幾乎沒什麼跟父母交流。
「他們沒有空教育,因為他們生5個。我爸就是那種坐辦公室的小螺絲釘,回家就是在算錢,是個很喜歡記帳的人,對子女不熟就是了。」馬尼尼為表情有些困擾,思考著如何形容她跟家人間的關係。「媽媽要做家務,我姊姊們會幫她,所以我就不用,我只要負責玩,活在我自己的世界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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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尼為起初來台灣想學的是畫畫,但後來的遭遇,讓她選擇以成本最低的文字宣洩自己的情緒。
父親的生活沒有任何趣味可言,母親則整日忙活家務,兄弟姊妹年紀差距也大,這個家,對馬尼尼為來說就只能以「不熟」兩字概括。直到9歲,為了照顧爺爺奶奶,父親要母親帶著孩子搬到鄰近較為繁榮的麻坡市,自己則留在原處工作。但因為婆媳問題無法相處,媽媽才住沒1個月,就帶著最小的弟弟回到拉美士,把馬尼尼為和哥哥姊姊留在麻坡。
「轉學到麻坡後,我從第1名變到第9名,那邊人才汲汲,受到的刺激也變多,每個老師都可以教你很多東西。」當時馬尼尼為的導師是作家梁志慶,會帶著學生創作童詩,加上麻坡有許多的租書店,她還能跟著姊姊一起看武俠小說,這便是她最早的文學啟蒙。
高中時,因為小時候看過哥哥學才藝、畫水墨畫,馬尼尼為也興起了學水墨畫的念頭,「我哥哥很會畫畫,也拿很多獎,但後來沒有走這條路,我可能有一點受他的影響。」
「看不出來我是童軍社的吧?」突然馬尼尼為反問我。「我也是校隊的長跑選手。在童軍社,我們可以上山下海,在外面露營,浪費很多時間,非常的熱血。」
她曾寫下:「老家讓我頭腦自由充滿鹽巴充滿老鼠充滿思念充滿薄荷奶油牙膏二手衣味。」那時的她是還沒被傷害過的貓,想曬太陽就找一片有光的空地,需要獨處也能跑進車子底窩著,「一邊畫畫一邊聽音樂是世界上最棒的事,我沒有想到讀完美術系我要做什麼,只是很任性覺得,我要畫畫。」

什麼叫做愛,其實我不懂

為了延續這種快樂,高中畢業,馬尼尼為申請了獎學金,來台灣就讀師大美術系。但沒想到台灣於她就像個誘捕籠,突然就進了一個怎麼轉身也不舒適的隔間裡。「那時一個同學問我哪裡來?我說馬來西亞後,他就再也不跟我講話。」馬尼尼為回憶道:「比如台北人會感覺比較驕傲,會自己組一個圈。整個班很明顯的邊緣人物,就是一些同志、僑生,還有很奇怪的人,我們會被歸類在一起,從那時起我就變成一個怪人。」
為了嘗試融入班上,馬尼尼為和幾個邊緣人,甚至參加了系上啦啦隊,「每天晚上都練習,不是就會跟大家混在一起嗎?可也還是一樣,活動結束後,這些台北人或是台灣人,還是不理你。」
馬尼尼為敘述的大學生活慘澹蒼白,沒了正常社交,學校課程也得不到啟發,畢業後回國,故事應該就會停在這裡才對。但事實是,馬尼尼為先到新加坡當了3個月的華文老師,發現那樣的日子不是她要的生活,決定再回來台灣報考台藝大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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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台後的恨意成了馬尼尼為的動力,她的文字風格生猛有力,不受傳統限制。
等等,那麼妳筆下的「每個人都說,台灣很好,你為什麼要回來?台灣不是那麼美好,媽媽。」那些厭倦的情緒呢?「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太狹隘了,沒想到可以去別的地方讀。還有那時候因為我的男朋友,是台北人。」講到男朋友,馬尼尼為頓了頓,沒再繼續往下說。
所以這個男朋友,就是妳先生嗎?「對。」馬尼尼為說,但接著又像是急著澄清什麼般地解釋:「我研究所就結婚了,是命運的捉弄,我們那時候想,如果沒有考上研究所,我會留在台灣繼續考。那必須有一個身分,我們就結婚,才能留在台灣找工作準備。我個人對結婚沒什麼想像,不覺得結婚是一個責任,就是把這東西看得很隨便。」
但其實一點也不隨便,對馬尼尼為來說,走進婚姻裡所產生的恨,是她文字創作的起點。她曾憤怒書寫宣告過:「原諒我/不愛這個城市/也不愛你們」
但要結婚,一開始一定是有愛的吧?「我覺得,我可能不懂什麼是愛。你想想,我父母對我都是放養的,什麼叫做愛,其實我不懂。」馬尼尼為平靜地說,好像不懂愛是極其平常的一件事。
我接著追問一些婚姻生活裡的細節,也許是逃避,也許是為了保留作品與現實的界線,有時馬尼尼為會回答,有時候則以「其實我也記不太清楚了」來帶過。彷彿餵食一隻野貓,牠會過來吃,但願不願意讓你摸,牠心中自有一把尺。

出書後,我遇到很多人很會給愛

我問,那些先生辱罵妳的話是真的嗎?馬尼尼為點點頭,說:「是真的啊。」所以那些極為可怕的言語相對,諸如「妳連個台灣人都不是!」「既然妳在這裡不快樂,妳就回去吧。」都是真的。怎麼可以忍耐那麼久不離開?「那表示我忍耐力很強。」馬尼尼為苦笑了下。
她回去過。結婚第7、8年,馬尼尼為用電腦時發現先生與其他女性的合照,疑似外遇,她回到馬來西亞準備開一家二手書店。回家後,母親希望她問問神明的意見,結果連續問了3間廟,都說要回來台灣比較好。「命運一直叫我回台灣,其實我現在回看,它確實是一個很浪漫的想法,但太過盲目了,那些神講的話都沒有錯。」馬尼尼為再次提到命運。我問,對她而言,命運究竟是什麼,「命運就是,永遠不是你要有什麼就會有什麼。」
按照她的說法,命運讓她來到了台灣,讓她結婚,讓她恨;卻又讓她回馬來西亞只待不到1年時間,又踏上台灣。接著,2013年她懷孕了,同時間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書《帶著妳的雜質發亮》,此後10年時間,她創作力爆發彷彿湧泉,多本作品獲得多項重要國家補助以及獎項,藝術作品也舉辦多次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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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要團聚。氣要寧靜。》這一系列畫作,馬尼尼為也做成了2025年的月曆畫作書。(馬尼尼為提供)
還願意懷孕,是因為跟先生的感情有修復一些?「應該有修復一些吧。」馬尼尼為簡潔地回應,也迅速地結束了話題。這隻野貓終究願意讓人碰了一下,但只有一下。
「馬尼尼為有一種防衛的感覺,這可能跟她來台以後的遭遇有關。」出版過馬尼尼為4本書的新經典文化總編輯葉美瑤說:「那個時期的恨意與負面情感,會帶著她更去做想做的事,因為會覺得『我才不要被你們限制住』。」
所以妳是個嘴硬的人嗎?馬尼尼為笑了出來。「我寫,就要寫到100分。我遇到的事情,當下面對它的態度,可能只有50分,但藉著書寫,我才能把情緒宣洩出來,讓那東西爆炸,平常我沒有爆炸的管道。」她緊接著認真解釋自己的創作。「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創作變成一個很重要的出口,我是真的沒地方可以去。我不喜歡投靠朋友,住旅館要花錢,又帶著小孩,不管發生什麼事,我真的只能留在這邊了。」
命運就是你無法決定的去處。命運要她回來台灣,卻不保證一路順遂。馬尼尼為生下孩子後,先生卻因為母親過世開始酗酒,育兒壓力全在了馬尼尼為肩上。還好10年前,先生因工作調派到國外,久久才回來一次,至少她有了專屬她的空間,可以盡情創作。「就是種苟且吧。」馬尼尼為總結她目前的婚姻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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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尼為與愛貓「阿美」。她曾在書裡形容阿美像是她的母親,現實中她和真正的母親卻沒太多互動。
對現在的她來說,愛是什麼?「我覺得出書後,我遇到很多人很會給愛,因為我以前在馬來西亞沒有人給過我愛,我是在台灣才感受到的。」馬尼尼為說。「比如說去演講,還是上完課,就有讀者會幫我準備一份食物,讓我回程可以吃,之前還有人,連室內拖鞋都可以送我,他可以細心到,只看你的腳,就買一個對的東西給你。」
兒子呢?「我和他比較像室友,我不把他當小孩,沒有管他,沒幫他看過功課。很多創作者都選擇不生小孩,因為我們必須專注在創作上。既然已經生了,他還是會給我蠻多互動,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還是會給我一些…」馬尼尼為用手在空中比了比,但沒說完兒子給她的東西是什麼。
也許這也是嘴硬,只能用創作表達的一部分吧?就像馬尼尼為曾在《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這本書裡寫下:「孩子你會不會很孤單。我看著你,試著不要去想。」出版過馬尼尼為詩集以及繪本的南方家園出版社負責人劉子華,描述馬尼尼為帶著孩子和出版社開會的場景,「她一個人帶孩子,常在日常有靈感時,在筆記本寫下文字,有時兒子也會在上頭塗鴉,所以這些塗鴉出現在詩集《我們明天再說話》書中,就像母子的共同創作。」

拿了這麼多台灣人的東西,就是要回饋

「我會寫《今生好好愛動物》,關心這個議題,出發點就是要回饋台灣。我拿了這麼多台灣人的東西,不管是錢還是愛也好,我要走出去只寫自己家庭、生活的樣子。」馬尼尼為說。當然這也是因為,在那個還跟先生、婆婆、小叔擠住在一起的壓抑日子,能毫無所求陪伴她的,只有收養來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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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尼為《春天是一個晴天的早上》繪本內頁,是少數她的作品中出現人物,且又有柔和色彩的作品。(馬尼尼為提供)
但馬尼尼為最新的煩惱是如何控制自己的付出。除了要應對與收容所的衝突外,她還不斷在粉絲團張貼浪貓領養資訊,協助超過60隻貓被領養。「這種愛就是一種時間付出,沒有別的。我是盡量做小,但持續去做,我能力有限,不能全部的時間變成照顧流浪動物,但我真的覺得很難控制。」馬尼尼為苦惱地說。
「有一種腳已經踩進裡面拔不出來的感覺,如果每天要寫一隻貓的故事,永遠寫不完,你知道嗎?它用掉我太多時間啊…」馬尼尼為相當認真地傾訴她的為難,甚至最後講起話都有些結巴。這也是一種愛的模樣吧?痛苦,有恨,許多時候讓人苦惱,就像一隻飢餓的野貓,對著眼前的罐頭與人喵喵叫著,卻猶豫著該不該再相信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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