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俊茗其實不常想起10年前的遭遇,「前期我很不喜歡談八仙,因為大家都只是想吃瓜(聽八卦),他們就是要從你身上挖一些內幕,有沒有賠錢啊?賠多少錢啊。很煩。」
鏡相人間/烈火重生 從倖存者到助人者的療癒之路

八仙塵燃事件10年了。當時的傷者簡苑玲說:「10年,可以談談傷痛之外,其他的事了。」
疤痕是痛的痕跡,是印記,是身上難以抹滅的劫難記憶。但有些時候,也能成為療癒其他受傷者的良藥。塵燃當下才17歲的阮俊茗,10年後從餐旅轉讀護理,期盼以自己的身分安慰後來者。當時24歲的簡苑玲,則持續在心理諮商場域深耕,大方談燒燙傷者的性重建,以過來人身分協助其他傷者開口談,這個從來不該難以啟齒的話題。
他們的疤,都在10年後成為他們獲得傷者信任的加分項,從被幫助的人,成為助人者。
為什麼現在願意聊了?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此刻他的身分已截然不同。
餐飲路斷 轉考急救員
八仙塵燃事件發生時,阮俊茗17歲,就讀高職餐飲科,放完假就要去考調酒檢定,未來也許會成為調酒師、廚師。一次意外,人生自此不同。站在舞台前第一排的他,全身92%的皮膚燒燙傷,一個多小時後上救護車,到院時多重器官衰竭,「裝了葉克膜洗了腎。我急性時比較嚴重。」
阮俊茗用平淡到像在說別人故事的語氣,重述10年前的那些日子,「恢復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重新學習走路跟拿筷子,這些很基本的事。」時值暑假,他在榮總燒燙傷加護病房,活下來後,成為高三生,「斷斷續續在家裡自學,聽老師給的錄音,如果真的沒辦法到校考試,老師就帶著考卷到家裡給我寫,把課業完成。」

一件必須馬上確認的事情是,會從此怕火嗎?「還可以玩打火機,那沒事。住院時,心理師就說我神經挺大條的,沒有創傷後症候群。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在高溫的廚房環境工作了。」
學了3年的專業,還沒開始就已職涯路斷。他大學改讀旅館管理系,有課上課,沒課復健。大三時,當時一起去八仙玩的朋友媽媽問他,要不要考急救員?「朋友的媽媽就是在救護車公司工作。我想我都已經20幾歲了,之後到底要幹嘛?真的叫我去飯店嗎?也不大可能,去飯店勢必要接觸到很多人,我(受傷後)的外表不適合站櫃台。房務嘛,我鋪好一張床別人可能鋪好3張了。加上那時復健得差不多了,就有點無所事事,除了上課,回家基本上也不知道要幹嘛,除了看書就打電動…」
他聽取建議,真的去接受急救員的課程訓練,拿到證照,開始在家附近的救護車公司半工半讀,成為一名救護車駕駛員,從被救的人,變成救人的人。但他的燒傷,讓關節有永久性損傷,難道不會造成救護上的困難?他說:「是可以克服的。我手無法打直,只能花更多的力氣做CPR,但還是能壓到需要的速度和深度。或者像我的腳上有疤,無法久跪,但如果處理病人就是需要跪怎麼辦?照跪啊。最多就是處理完病人,再回來處理自己的膝蓋嘛。」

投身護理 接住後來者
工作帶來的成就感,逐漸高過大學課程能允諾的未來。大學畢業後,他為自己規劃了2條路,一是繼續接受更多培訓,成為高級急救員,二是報考護理系,考護理師執照,「考量後覺得護理師更有前景。」我以為我聽錯,問他:你知道護理師的勞動條件很差嗎?
阮俊茗說:「我是燒傷病人,我一定最懂燒傷病人心裡在想什麼,那我為什麼不回去燒傷病房服務,盡一點自己能做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的志向就二個,一個燒燙傷病房,一個急診,因為急救員的工作很常和急診接觸。」恰巧都是十年前,他受到最多幫助的科別。
原來那才是報考護理系真正的目的。大學畢業,他考取長庚大學護理系從頭念起。印象深刻的是,無論成人護理、小兒護理、急重症護理課程,都有燒燙傷章節,「老師一定會講到八仙。然後就對我說,如果覺得不舒服的話可以講,因為會帶到傷口或現場的照片。我就說我沒差。」
也不是真的沒差。他坦言,偶爾還是會夢見八仙那夜,「以前夢見,一定就是害怕、擔心。但現在夢到就是,喔,好久沒夢到,怎麼這麼突然?是不是太累了?」就讀護理系期間,他白天上課,晚上上班,「晚上8點值勤到早上8點,有時又要去學校上8個小時的課,一天20小時就這麼過去了。疫情期間我也經歷過,24小時等疾管署的電話,因為我們在桃園,只要航班一下來,他們就會預報,每個航班上面大概多少病人,幾點要到機場集合,把他們送去哪個單位。我還遇過病人媽媽對病人說,不要跟司機講話,一定是流氓,被砍,才會有那麼多疤…」
最有趣的是,實習一年,他在長庚遇見以前照顧過他的醫護人員,「他們知道我在開救護車,但不知道我去念了護理系,問我:『你怎麼在這裡?』」那時在燒燙傷病房,剛好有一個燒燙傷面積很大的病患,誰的話都不聽。護理長找到阮俊茗,對他說:「對於病人來說,我們這些沒有被燒傷過的人,講的都是廢話。他們會覺得我們根本不理解他正在經歷的痛,到底是什麼樣的痛。但如果換成你,就不一樣,因為你也是這樣走過來的。」
採訪他的這天,他已畢業,正在等待7月底的護理師執照考試,同時在救護車公司工作。他帶我們回公司拍照,穿上制服,忽然就出現英雄形象,像他說的:「開救護車的時候,會有一種要去救人的使命感,有時候還會不小心開太快。」
除了阮俊茗,另一位也從事助人工作的傷者,是今年34歲的簡苑玲。和阮俊茗一樣,她也是傷後不久就回台大心理所復讀,「我受傷住院2個月,8月25日出院,9月中就回學校讀書。」我問,所以很快就回到正常生活了?她馬上糾正我的用詞,「可能要先討論什麼叫正常?回歸原本的生活常規,不代表完全適應,你很難這樣去判斷他受到的影響多寡…」
採訪傷友 談親密關係
簡苑玲十分注重細節,用字遣詞如果能更精確,一定即時糾正我。有時也反客為主,問我:「假如你是傷者,你想像可能會需要什麼資源?哪些重建?」我說第一是錢,第二是如何回歸社會,也許我會有點自卑?「再來呢?」差不多了…「那親密關係呢?性行為呢?」

那正是簡苑玲集中關注的主題。她說,事件發生後的前3年,大家談復健,談形象重建,但從來不談親密關係。她在塵燃5週年時,曾採訪5名傷友,問他們「受傷前跟受傷後的自慰、親密關係,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其實大部分人都說是不一樣的。大部分的人在住院時就想過這件事,比如說男生可能會擔心他的陰莖還有沒有用?可是這個擔心你要找誰講?」
研究了受訪者的故事後,她得出結論:「第一,每個人恢復性欲的時間點不一樣,有人是在住院的時候就恢復了,有人是可能生活滿1、2年,身心狀態都比較穩定的時候,才開始想到跟性有關的事情。第二,恢復性欲的感覺每個人都不一樣,有些人會開心終於又有性欲了,有人卻有罪惡感,覺得都傷這麼重了,怎麼還在想這個話題?第三,他們找回、探索、重建自己的性關係,做法都不同,有些人就去約砲,確認自己的身體對別人來說還是有性吸引力的,但是你說他們在這個探索過程當中就超開心嗎?也未必啊。如果有人可以把這些事情放到檯面上來談,我們就可以討論,那個具體的擔心是什麼?有哪些路徑可以嘗試?他們就不用跌跌撞撞,同時還自己覺得很羞恥。」
傾聽需求 協助性重建
簡苑玲正在做的,就是把檯面下的事放到檯面上,「透過深度訪談,整理出燒燙傷在性重建的歷程中,到底會有哪些困難?那些受訪者的故事是有貢獻的。」

如同她對我們講出她的創傷故事。如此關注親密關係議題,是因為曾在21歲那年,有過一次性創傷的經歷,「它很容易留下髒的感覺,雖然妳也不知道到底髒在哪?然後我就想,幹!已經髒掉,又被燒成這樣,怎麼辦?我還是想和他人連結,渴望愛跟被愛啊。於是我開始用交友軟體,認識現在的男朋友時,我一開始就讓他知道我是八仙傷者,第一次約會就穿短裙…我們走到今年,已經是第7年了。」
差不多是和男友交往一年後,她到專門處理性議題的「荷光心理諮商所」就職,以自己的身分出發,希望能協助更多燒燙傷者重建親密關係,至少讓他們的需求有機會被說出來,被傾聽。她曾到陽光基金會演講,說:「可以開始練習跟傷者談性的話題了。陽光也覺得這點很重要,但這是專業,所以後來我就變成陽光基金會的特約心理師,如果他們有人想談,直接轉給我,我去談就好了。」
所以確實有轉介的個案?「2個。」身上的疤,是否也成為和傷者建立信任的加分項?「超加分的啊!」其狀態大概和阮俊茗去燒燙傷病房實習相同。今年6月底,簡苑玲策劃八仙10週年特展,向傷友們徵集照片展出,其出發點即是:「我意識到,這個社會在看待創傷,有某種刻板的觀點。那個觀點會讓當事人彷彿被困在某一個位置。」

雙向溝通 盼終結孤單
採訪到一半,她忽然說,我令她感到安全。為什麼?「因為你一直看著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疤。」當她提及性創傷,我並沒有追問細節,擔心探問過多,也擔心受害者要重述不愉快的經驗。她提醒:「所以我才會說,這是雙方都需要能力的。我有沒有表達能力?有沒有拒絕能力?有沒有承受談的時候會有情緒的能力?你也是。你有沒有恰當的語言可以問?被我拒絕的時候會不會自責?」她想做的,一直是讓社會與傷者溝通的能力,獲得整體提升。
她舉例,傷後總有人來建議她應該如何照顧疤痕,「這種最煩。你如何站在一個超級輕鬆的位置,來指導我的人生應該怎麼做呢?我如果看起來很慘,他就會說,妳要振作啊!那如果我凶回去,大家又覺得幹嘛那麼強勢。我做什麼都不對…」
簡苑玲談傷者的性重建、傷者的親密關係,真正想解決的,一直是傷者的「孤單」。她說:「傷者對性重建有擔心,變成不能說的祕密,就是溝通的斷裂。斷裂,然後孤單。」她提到八仙事件後一年,自己臉書上放的全是搞笑照,「但我是真的很開心嗎?也許那只是防衛機制,我把痛苦包裝成可以承受的樣子。那現在第10年了,我們長出了一些力量之後,是不是有可能把這些事分享出來?」

是不是有可能把這些事放在檯面上?她無法透露更多5週年時採訪的受訪者故事,那就分享自己的故事,讓自己走過的路成為貢獻。她開玩笑說,自己一直以「折磨男友」的方式在做實踐,「我也問過他,為什麼發生關係時,不願意摸我大腿上的疤?問了才發現,我們位置相同時,他摸不到啊。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全是我自己的小劇場。所以溝通是不是很重要?同時我也發現,原來這麼搞,這傢伙也不會離開吔!即便我經歷這所有的一切,還可以是一個被愛的人…」
與傷共存 自癒也癒人
疤痕可以被愛,也可以療癒正在受苦的人。截肢傷者黃博煒出書談心路歷程,成為演講家,並創造獨立生活的可能性,是其一。簡苑玲舉辦展覽,分享性與愛的實踐,想消減傷者的孤獨感,是其二。阮俊茗投入醫護現場,從傷者變成醫護者,是其三。採訪後,我發現他們其中的共通點是,都曾回去過八仙樂園。
黃博煒因電視台節目錄製,被帶回八仙門口,唯一的感想是:「好熱。」我和簡苑玲分享此事,說我好意外,以為他會很排斥,被她糾正:「這也是你的單一觀點。我也回去過啊,看到一個阿姨,說門是她在顧的,可以開門讓我進去看一下,然後我就被阿姨帶進去了,哈哈哈。」
但「無感」也是單一觀點。阮俊茗也回去看過了,說:「某一天半夜睡不著,從龜山開車到八仙門口,站在那邊看了兩眼,然後回家睡覺。上次去是讀書讀到崩潰,沒來由地睡不著,就跑去看看,想到這個地方真的改變很多人的一生,就有點感慨…」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大約2年前。」約莫是他留長髮的時間。因為現在的髮型和過往報導都不同,我便問了原因。他又是淡淡的語氣,說:「之後要去捐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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