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幼兒園只剩7名學童,林金連仍時常帶孩子們校外教學,採訪過程中,聽見孩子玩樂的笑聲,讓林金連顯得開心,說:「孩子是我的守護神。」展示的土地公有6,000多尊,加上放在箱內的神明,至少1萬尊以上。這麼多的神明都從哪裡來?林金連說:「大部分都是(信眾)不拜了,所以處理掉,他如果拜得平安就會繼續拜,不平安,就說神明害的,叫我幫忙處理。」有發生奇怪的事嗎?聽我這樣問,他大笑,「如果發生什麼事,我不就沒地方跑?沒有,沒有。」
連神明都不要時,都是人最淒慘的時候了。
林金連與父親林興隆於1976年共同創辦黎明幼兒園,前身是祖父林泉創立的「靜修書房」,乃日據時代的私塾,這裡曾經有1千多名學生,那是台灣錢淹腳目、生育率高的年代。
彼時家族有聲望,林金連時常協助地方事務,年輕時是3間寺廟的總幹事,因此收了第一尊落難的關公,「就在我們幼兒園旁的黎明溝,地方耆老問我,那個你敢不敢收?我一看,哇,被砸的痕跡整個都是,斷手斷腳的。」拿起那尊關公,他說:「基本上漂流這麼久,我看即便有神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除了幼教碩士學位之外,他竟還是一名正統有登記的法師。40歲那年,幼兒園的孩子問他,世界上有沒有鬼?「我心裡就想,是不是該學習一下,剛好有個靈學研習,就去拜張天師。」神明落難的原因很多,例如宮廟倒閉,「經營宮廟的主人,妻子交了很多男人,又一直換(男人),孩子也離開那個家庭,他過世了,神明就被送來。也有經營到走火入魔,處理事務瘋瘋癲癲,家屬就請我們去處理神明。」當做為神明代言人的主事者出變故,這些神明就被認為不靈驗,無人敢收留。
12年前,林金連與好友鄒慶榮法師,為車城福安宮無人認領的1千多尊土地公做退神處理。這些神明仍好好存放,原主人資料都建檔,林金連期待有一天信眾會來領回。拜神許願,願望的反面,是欲望。一尊濟公被砍了半邊腦袋,是有人簽大家樂沒中,砍神明發洩,扔出家門,「他的朋友覺得很不好,所以撿來,送我這裡。」被燒得焦黑的土地婆,是從海邊撿來的。另有5尊神明,是1位得了子宮頸癌的母親送來,「小孩子混黑道,還喝酒撞車,差點死掉,她什麼都沒辦法怪,因為先生是老師。」不能怪人,只好怪神,把神明送走。林金連說:「一般連神明都不要的時候,都已經是人最淒慘的時候了。」落難的,不是神明,而是人。
收容神明是善行,瀕臨破產時,神明顯靈了。
哪一種落難神明最多?「土地公最多,因為傳統做生意,都拜土地公。」工廠會拜,大大小小的公司行號也會拜,然而當生意做不下去,「也不可能搬回家裡,生意終結了,所以神明也必須終結掉。」收容這些神明對他而言是一種善行,「我現在扮演的角色,就像神明,有人求助,我就去幫忙,你的事情若能夠解決,你就不會發生事情。」儘管林金連自己的事情,仍無法解決。
幼兒園被納入重劃區,兒時的農田蓋起豪宅,灌溉的黎明溝被掩埋。他指著隔壁建物氣憤地說:「1棟2戶,1戶1億。年輕人哪買得起?」他從小在此長大,幼兒園內,「每一棵樹都是我親手種植,這裡也是很多孩子的母校。」為了不被拆除,他打了8年官司,訴求原地保留,高昂的訴訟費與幼兒園虧損,一度令他瀕臨破產。
4年前某一天,他打開電視,新聞報導1張中了1,000萬元的發票,因為打了統編,「電視上在爭論可不可以領,說是台中某間幼兒園,用網路買了2具電話。」他發現自己竟然是中獎人,便找出發票,緊盯新聞,「心情一下天堂,一下地獄,最後可以領,這間學校才可以撐到今天。」林金連不拜神,也不許願,但他一直感受到神明力量的幫助。
林金連不拜神,而是拜父母銅像。佛堂中擺著母親的半身銅像,而窗外豪宅林立,成為金錢與情感的對比。我問,土地重劃開發,賣地不是可以賺很多錢嗎?他嘖了一聲,彷彿我問蠢問題,「感情比錢重要。」他對父母的情感很深,造了父母的半身銅像擺在佛堂,「我這一生除了當兵沒離開過媽媽,爸爸媽媽走了,摸不到他們,相片也是平面,你會希望他們還在身邊,可以摸得到。」他脆弱無助時,就對父母銅像傾訴,「我會跟我爸講,我現在欠錢,還錢很艱苦,那一講之後,心就會沉澱下來。」
父親過世前,因他熱衷經營幼兒園,將土地全數給他,也包含家族企業的股權,兄長認為家產分配不均,狀告法院,他被判偽造文書,入獄服刑8個月。話題涉及手足爭產,原本談神論鬼無禁忌的他,話變少了,「雖然進監獄時有怨過,但現在沒有了,我不怪他們,我的兄弟姊妹們都是好人,要怪,也是怪我自己。」
近10年台灣在都更、土地重劃迫遷上爭議連連,林金連身陷其中,也積極參加各地反迫遷的聲援活動。圖為林金連參加總統府前的反迫遷團體陳抗。遇難時,求神拜佛都沒用,人的力量最重要。
收容落難神明並不讓林金連感到害怕。他說自己是當地的土公仔,對於神鬼沒有壓力。他回憶母親過世前的一刻,家中總是有很多朋友來串門子,「但媽媽去世後,我覺得奇怪,怎麼都沒有人來,這些人都怕死,不敢來。」空盪的家讓他難受又寂寞,於是發誓,「如果地方上有喪事,我一定幫忙,就變成地方上專門處理喪事的人,包括買棺材。」
雷公、四面佛是少見的神明,被人丟棄於幼兒園的圍牆上。他為母親守墓,「葬在大肚山,人家守墓3年,我守墓5年,每天下班後就開車到墓地,晚上就睡在那裡,大概是墓園顧得太漂亮了,就被盜墓。」某天他巡視墓園,看見母親的墳被挖開,「棺木沒有翻開,從側面打了一個洞,把我媽的手拉出來。」手腕上的珍珠手鍊被盜走。人的貪婪,超越對神鬼的畏懼。
「害人的不是神鬼,而是人。」但他仍相信人。他與重劃會訴訟「拆除地上物」,原本一、二審都勝訴,卻在更二審敗訴,推土機與怪手一度逼近。他印象深刻,那一天,300多位社運人士與新聞記者蜂擁來此,輿論壓力讓政府與重劃會不敢妄動,因此緩拆。林金連說:「遇到災難時,你求神拜佛都沒有用,人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
林金連小檔案
- 60歲、黎明幼兒園園長
- 於台中市南屯區收容一萬尊落難神明
我們眼前一尊觀音,被剁去了雙手。「小孩子吸毒,變賣家產,連神桌、銅爐都拿去換錢。」夜裡孩子舉刀威嚇仍要不到錢,就一刀砍向神明。58歲的雕刻師父林新來說,觀音是一位母親送來,「有好幾個(家庭)是這樣的情形,有的神像就被毀壞。」家的崩毀,是神明落難原因之一。
接獲通報後,林新來會在清晨時間去回收神明,擲筊溝通後,進行退神儀式,包上紅紙後,神明不再是神明,而是神像藝術品,不用再祭拜。神像亂丟是近30幾年才出現,以前一尊都拜幾百年。
我們隨林新來進入透天厝。室內幽暗,只隱約有淡淡的木頭味。燈一開,眾神顯相,土地公、媽祖、王爺、關公、三太子,木架子層層疊至天花板,這4樓高透天厝,住滿了神明,滿到連走路都會不小心踢到,必須向神明喊聲借過。樓梯轉角處,幾尊少見的豬八戒,就曾在電影《艋舺》中出現,「妓女戶拜豬八戒,警察封掉沒有開了,房子是租的,房東看到自己的房子被放了一個豬八戒,請我去退神。」
豬八戒通常被特種行業祭拜,是少見的神明。林新來的聲音沙啞低沉,談起神明落難的原因,「有時候心裡會有陣痛的感覺,神像亂丟這個行為在最近30幾年才出現,之前的人,一尊神像可能拜了好幾百年,還會好好地上油漆重新安金,再請回供奉,現在的人不是。」語氣哀傷,像是在談被遺棄的貓狗。
他2歲罹患小兒麻痺,左腳無法行走,只能爬行,爺爺為他打造相思木拐杖,讓他能撐起身子,「國中才裝上鐵支架。」家中務農,什麼都沒有,連神像都只是畫像,木頭多,他無聊就雕動物消遣,家人見他有才華,國中畢業讓他去學神像雕刻,那時他才幫家裡雕了觀音、關公、媽祖3尊神明。
小換大、舊換新,神明如商品,看見人的虛榮與盲目。
「以前雕工很貴,不像現在機器雕刻,神像就比較便宜。」學成出師經營雕刻店,剛好台灣經濟起飛,人人有錢買神明,他也因此開始收容別人不要的神明,「也不是說人家不要拜,原本的神可能小小尊的,經濟好就想雕比較大的,小尊的就不要,講白一點是遺棄。」小換大、舊換新,神明如同商品,他看見人的虛榮與盲目。他曾經問一位老人,為何換了3次神明?「他說不知道,就是盲目地拜,人家說哪尊神好就換哪尊,家裡平安就好。」
收容形形色色的神,林新來期盼:「希望有一天能成立一間神像博物館。」讓落難的神明有一個家。但老一輩人有老一輩的溫情。他回憶,某天一位80歲的老人登門拜訪,「他拜了60年,神像是爸爸雕的,問過孩子,孩子都不要拜了,他希望在有生之年,把這尊神像安頓好。」處理自己的後事前,先處理神明的後事。信仰改變,或者生活型態的變換,也讓神明落難。但林新來不認為這是落難,「保佑了一輩子,祂算是退休神明。」
宮廟倒閉也是神明落難的原因。某次林新來受到請託,經營宮廟者過世,兒子不承接,打算賣地,「光是土地公、關公就有好幾尊,應該是有些人不拜了就丟到那邊。」而隨處可見的土地公廟,沒有監視器,夜半無人看管,成為棄神的好所在。「處理過30幾間土地公廟,最多50尊以上,累積好幾年,管理廟的人也頭大。」「這邊土地公廟就有2次,一夜之間多了30幾尊,可能宮廟跑路。大概20幾間土地公廟一直有這樣的情形。」
因為住在桃園觀音,林新來對觀音的收藏特別專注,斷手觀音正靜待他的修復。「大家樂盛行時,不要拜的神明最多,想借助神的靈力保佑賺錢,求明牌,一沒有中,就遷怒神明,有的土地公廟神像被偷,又被破壞掉,到處遺棄亂丟。」每尊落難神明都象徵著願望的破滅。他說荒煙蔓草的三不管地帶和海邊,最容易出現被遺棄的神明。「整個頭被砍掉,手也被砍掉,我看了很不舒服。」
為何堅持收容這些神明?「畢竟神像,有一個『神』字,照理說祂是被供奉的,也是一個雕刻師父用心刻出來的。」他不惜金錢,租房子與倉庫讓神明住。「光1個月就60幾尊神像,1年至少1千尊,10年就1萬了,越來越多,我租了好幾個倉庫,1個月4,000元,1年4萬8。」家中需要供奉神明的人,可來此領養,但一定要花錢,林新來對此非常堅持,「免費就不會珍惜,那神像會受到2次傷害,所以我一定收個紅包,算是工錢,我會重新上漆,開光。」
以收容的一百尊觀音辦展覽,很多人來看,老婆也就不再埋怨了。
收容這麼多神明,老婆曾經怨怪。「嫌我把家裡擺得滿滿,連走路都沒辦法,她都要搬一下、移一下。」直到一次觀音文化節,他以收容的100尊觀音辦了展覽,「她看這麼多人來看,很高興。」之後不再埋怨,他也體貼清出一樓讓老婆經營彩券行。開過大獎嗎?「有過,但中不中獎跟銷售量有關,賣得多,也就越容易中。」一切都是機率。
回收來的神像清洗後,就可發現因歲月產生的掉漆與破損,林新來會修復整理,等待有心人的領養。談到老婆,林新來眼眶紅了,沙啞的聲音更顯低沉。3年前老婆癌症過世,「檢查出來已經末期,很快就走了。」老婆跟他一樣有小兒麻痺,「我因為長短腳,小時候被人取笑,所以沉默寡言,對人有恐懼感,她開朗大方,影響了我。」看慣眾神衰敗,因此2人務實平穩過生活,3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她往生後,彩券沒做,我又繼續放神像,又放了很多。」語氣寂寞,收容神像或許是排解寂寞的方式。
我問林新來跟老婆都向神明許什麼願?「我們跟一般人一樣,希望身體健康,孩子們平安長大。」微小而確切,平安,是所有願望的源頭。
林新來小檔案
- 58歲、神像雕刻師父
- 於桃園市觀音區收容一萬多尊落難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