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痛苦沒有替身 特技演員陳竹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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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歲時父母離婚,媽媽忙於工作,讓陳竹音孤單長大,她大學時除了拿書卷獎,還是台大柔道和籃球校隊,她自我分析:「我想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背後都帶點愛吧。」
6歲時父母離婚,媽媽忙於工作,讓陳竹音孤單長大,她大學時除了拿書卷獎,還是台大柔道和籃球校隊,她自我分析:「我想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背後都帶點愛吧。」
特技演員陳竹音參加日本節目《女子版極限體能王》,她是少數成功闖關的運動員,然而節目播出時,所有畫面都被剪掉。如同她的職業一樣,搏命演出,卻只是明星的替身,身影永遠在幕後。
被剪掉的還有她的故事。6歲時父母離婚,姊姊跟著爸爸,她跟著媽媽,媽媽忙於工作,讓她孤單長大。長大後,姊姊罹患精神分裂症,陳竹音童年遭遇的性侵傷害也浮現腦海,當痛苦襲來,就透過運動忘掉一切。
鍛鍊得結實的身體裡,是一顆充滿傷口的心,當她訴說這些痛苦時,一字一句,都像是心跳聲,非常堅定,並且勇敢。
16歲,陳竹音一個人住,母親拋下她去了美國。「我只要一下課一放假,就很恐慌,會在路上遊盪,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去問,為什麼?為什麼我姊姊生病?為什麼父母親會離婚?我的同學也沒有人能夠理解我經歷了什麼?」問題沒有答案,她越想,越感覺心中有個洞,「我感覺同學都有家,可是我回去的地方只有我自己,所以就去打籃球,打到很累才回去。」
但是靜下來的時候,她會想起那道黑影。
媽媽是鋼琴老師,為了生計就要出去教鋼琴,小時候就一個人看電視。
替身演員的工作如同搏命,但陳竹音享受其中過程,除了在台灣、香港參加電視、電影的拍攝外,也在多部好萊塢電影中參與演出。(陳竹音提供)
37歲的陳竹音是台灣人,3年前再婚後到香港發展,是一位專職的女特技演員。6年前,她原本在台灣的日本企業工作。「我本來是董事長祕書,為了瞭解公司營運,當了第一線的業務,業務太忙了,我沒辦法顧小孩,也沒辦法顧到我想做的運動。」因為運動她認識不少朋友,透過介紹,在台灣的本土劇裡開始一連串跳水、跳樓、跳車的替身演員工作,又到香港取得特技演員執照。近年於電影《健忘村》《女士復仇》中擔任舒淇、樂基兒的替身。
特技演員陳竹音去年參加日本節目《女子版極限體能王》,她是少數通過第一關的挑戰者,然而節目播出時,只見性感亮麗的日本女子闖關畫面,唯獨她,不只畫面被剪,連登場介紹也消失了。曾參加過多次極限體能王的體能教練李恩至說:「陳竹音是台灣第一位參加極限體能王的女子選手。這個節目需要多種運動技巧,考驗肌力、耐力、協調力,以及破關的心智能力。」他表示,節目需要娛樂效果,因此運動員的挑戰畫面往往被剪光,這並非第一次發生。
連日陰雨,但彷彿要還給陳竹音失去的影像,採訪這天是大晴天。她一邊暖身,一邊說起小時候:「因為父母離婚,比較沒有童年,媽媽是鋼琴老師,為了生計就要出去教鋼琴,小時候就一個人看電視,電視是一個麻醉劑,因為年紀小,在家會害怕,所以就一直看電視,很入戲,就感覺麻痺不會痛。」說到這邊,她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上頭有因為跑酷練習造成的小傷口。
陳竹音參加日本運動節目《女子版極限體能王》,闖關時認真而嚴肅,讓她有別於其他參賽者,令人感受到挑戰者的氣勢。(翻攝網路)
只要成績好,老師會特別喜愛你,同學也肯定你,覺得人生有了價值。
成長過程中母親很少陪伴,將她交給阿姨照顧,親子關係疏離,儘管孤單,陳竹音的學業仍極為亮眼,國中畢業保送師大附中美術班,成績總在全校前50名,不意外地考進台大日文系。「其實讀書算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刻。」因為不用想其他的事情?「對,你會發現,只要成績好,老師會特別喜愛你,同學也肯定你,覺得人生有了價值,所以我國中每一天都念書到2點,每一科參考書都做2本。」
她從一個孤單的電視兒童,變成拚命讀書的少女,但又怎麼會接觸運動?她笑了一下,說自己大學時除了拿書卷獎,還是台大柔道和籃球校隊,接著開始自我分析:「我想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背後都帶點愛吧。」從小就沒機會與爸爸相處,爸爸是國小音樂老師,又是柔道高手,她上大學後,因為渴求父愛而開始練柔道。「每次練習有什麼問題,就打給爸爸,爸爸就會告訴我什麼狀況用什麼招式。」
小時候的陳竹音(左起)、媽媽、姊姊、爸爸。對陳竹音來說,家庭的溫暖是渴望卻不可得的。(陳竹音提供)
父母離婚是因為父親外遇,母親對婚姻的失敗感到挫折,從不願提起。後來父親肝病過世,「精神很差,臉都發黑,我知道他應該不久人世,所以我大學畢業就很堅持要回去找他,想跟他一起生活,媽媽就很反對,罵我是戀父情結。」
運動的時候,我會忘記所有的事情,覺得很開心很快樂。
「戀父情結又好像牽扯到一點性,就覺得這對我的人格是很大的汙辱,而且對我不公平。」那一次她氣到無法控制自己,一腳踹向房間的玻璃門,「玻璃就破了一個洞,然後我再把腳抽出來,一點傷都沒有,也許我天生就適合這一行吧。」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特技,出現在無奈的人生劇場裡。
陳竹音說:「運動的時候,我會忘記所有的事情,覺得很開心很快樂,當我很痛苦的時候,因為我是運動員,所以捨不得傷害自己的身體,比如說,左手運球練了這麼久,你總捨不得割腕割壞吧。」
自殺,曾經是她想嘗試的特技。
20歲那年,童年裡那道巨大黑影壓了過來,「有一天晚上,小時候發生的經過都想起來了,包括那時的燈光,包括他那時候的身影。」她因此無法讀書、睡覺,「也沒辦法看電視,那個光、噪音,都很刺激我,有點身心失調。」某一日清晨她懷著死念出門,卻看見一名中年男子上吊在住處外的走廊。「真的一個人在你面前自殺死的時候,你會覺得好悲苦,我覺得那不是我要的生命,而且是有怨氣的。」陳竹音說:「所以雖然好幾天沒睡,我還是決定去運動。」
採訪前陳竹音事先勘景,選定多個動作表演地點,她珍惜每一次拍攝的機會,力求表現到最好。
我其實不確定姊姊有沒有被性侵。但記得姊姊被帶入房間的畫面。
她的姊姊大她一歲,在15歲時精神分裂。我們跟著陳竹音到高雄龍發堂探望,姊姊看到我們隨即自我介紹:「你好,我是諾貝爾獎得主,我對醫學有很大的貢獻。」說完拉開袖子讓我們看手腕,「我是居里夫人,我在這裡種鬱金香。」陳竹音聽了苦笑:「她跟著爸爸,我跟著媽媽,爸爸娶第二任妻子是國小老師。如果成績不好,可能就被忽略,所以姊姊成績很好,她會講這些名人,可能期盼做很有成就的人吧。」
姊姊發病時,仍以優秀的成績考上中山女中。發病的原因?「我爸媽都說是在學校玩碟仙,中邪。」會覺得跟那件事有關嗎?「可能吧。」聊到這裡,陳竹音突然說了一句:「其實那天是我帶姊姊去的。」語氣隱約有自責感。
那一年,陳竹音5歲,被18歲的表哥性侵。
她長大後,才確認那是性侵。「當下當然不知道,只知道尿出來的東西,不是尿。」說到這邊她停頓,眼神暗了下來,問我:「需要講得這麼露骨嗎?」她曾經回到基隆的老家,尋找事發地點,童年記憶模糊,她記得那一天,她與姊姊一起去找表哥,玩警察抓小偷。「我還記得那是一間和室,燈光昏昏黃黃的,還有那個人很巨大的黑影。」發生的時候姊姊也在旁邊?「沒有,我其實不確定姊姊有沒有被性侵。」但她記得姊姊被帶入房間的畫面,「和室的門被拉上,然後,鎖上了。」表哥後來因癲癇過世。
公園裡陳竹音與姊姊(左)開心合照,姊妹雖然相聚時間不多,但永遠記得彼此。
林奕含的生命雖是悲劇,但可讓更多人醒覺,不要再對人去做二次傷害。
淚水如被撞破的玻璃,片片灑落,痛苦沒有替身,陳竹音一直在學習化解。去年台灣作家林奕含自殺過世,香港運動員呂麗瑤打破沉默,社群網路更有Me Too反性騷運動,讓社會大眾重新正視性侵議題。擦著眼淚,陳竹音抬起頭,眼神又亮起了光:「我也是個Me Too,記得好幾年前,我也忍不住在臉書上公布,但是大部分人的回應就是她怪怪的,她有陰暗面。他們不會有同理心去了解你的痛苦。林奕含的生命雖是悲劇,但可以讓更多人醒覺,不要再對已經很辛苦的人去做二次傷害。」
性侵的傷害,讓姊妹走上不一樣的路,姊姊遁入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而陳竹音則持續在現實中,與這個痛苦抗衡。陳竹音說:「我現在覺得自己克服了這件事,我知道這件事,我一點錯也沒有,所以我一點都不覺得,我應該因為這件事情,而去面對別人歧視的眼光。」
陳竹音說:「我覺得林奕含給了我勇氣,讓我想要更光明地活著,雖然我是被性侵,難道我要永遠戴著面具,假裝我不是嗎?」
對陳竹音來說,最痛的,是第一段婚姻離婚時,因監護權官司而發生的言語傷害。她26歲與前夫只交往一個月就懷孕,因為不想墮胎,她也渴望家庭,決定結婚生下孩子。「我跟他在台大籃球隊認識,那時對他印象很好,個性單純、老實,也喜歡運動。」
監護權的官司中,小時候遭性侵的事,被提了出來,我太痛了,我沒有辦法面對。
年輕夫妻情感不穩固,經濟狀況亦不穩定,情緒起伏大,某次因照顧孩子吵架,陳竹音說:「我就跟他說,有種你打我呀。我的個性也是很強。他就乒乒乓乓往我頭上打。他其實不是一個壞人,只是壓抑到最後就爆了。」之後2人做婚姻諮詢,家暴仍然再度發生,她決定離婚。監護權的官司中,小時候遭性侵的事,被提了出來。陳竹音說:「當他們拿這個東西戳我的時候,我太痛了,我沒有辦法面對。」攻擊的字眼如同酷刑折磨,她也見不到孩子,因此放棄訴訟,選擇離開台灣,前往香港。孩子跟著婆婆與前夫,2個月才能見一次面,母子成為了陌生人,每一次見面都必須重新建立關係。
陳竹音透過畫作,表達自己對孩子的思念。她說:「他是我生命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家人,是我的天使。」
陳竹音說,孩子是她的天使。她用的錢包是跟孩子出門時一起買的;她參加《女子版極限體能王》也是希望孩子能看見自己。「雖然日本跟台灣都沒有播出,但後來節目單位也好心,把我的畫面給了我,我也給了兒子看,我最開心的是他傳LINE跟我說:『媽媽我都看了,妳很棒。』」
悲傷與痛楚實在太多了,陳竹音把眼淚擦乾,牽起靜靜旁聽的姊姊:「我們一起唱歌跳舞好不好?我帶妳練體操,運動可以忘掉一切的不開心。」姊姊笑著說:「好呀,我很會唱歌,我是奧黛莉赫本,妳聽過吧?我演過很多電影喔。」
這一天,她帶著姊姊逛街,買衣服、吃炸雞,在公園裡一起練習武打動作,姊姊入戲,一時用力過猛,打中了陳竹音的頭,讓她暈了一下。我們見狀關心,但陳竹音毫不在意,抱住了姊姊,笑著對我們說:「你們看,我姊姊的眼神是不是比見面時還亮?果然運動對人的影響是很大的。」
的確,她的笑容與淚水,都是如此明亮。透過運動化解一切痛苦,無疑是她最好的特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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