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長達一年，呂欣潔每個禮拜都在做麵包，「我還養好多罐不同的酵母。其實我不愛吃麵包，就到處發給朋友吃。」
【一鏡到底】妹妹在我左手上 呂欣潔
會員專區人物
呂欣潔的左手臂有個美麗刺青，背後卻是一個悲傷故事，她的妹妹罹患罕見疾病，30歲以前，呂欣潔是疲累的照護者，幾乎沒有自己的人生。
但妹妹卻又如此可愛，妹妹是呂欣潔第一個出櫃的對象，關心呂欣潔每個女朋友。妹妹離開後，呂欣潔全心投入婚姻平權運動，去年，大法官終於宣告《民法》的婚姻條文違憲，反同婚團體今年卻又推出反同婚公投，呂欣潔為此忙得沒日沒夜。她說，妹妹讓她明白人生很短，要選擇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這天她在自家咖啡店受訪，匆匆吃了優格與2、3顆水餃當午餐，一週後她將主辦一場大型活動，忙碌至極。35歲的她有一雙有神的大眼睛，齊耳短髮挑染了幾撮活潑的紫色，圓圓的臉龐經常掛著笑容，渾身明朗的能量。
直到她談起妹妹，例如，做麵包是妹妹剛過世時，「那時跟別人互動多少會談到我妹的事，我的情緒還不太能處理。」眼淚靜靜從那雙大眼睛滑落。她躲進麵包的世界，揉麵糰要專注，無暇亂想，她說，每回看著小小的麵糰膨脹變大，總十分療癒。
一晃眼已過5年，她笑說如今有空吃麵包已經不錯。2年前她開了這間店，命名「有心咖啡」，紀念罹患複雜心臟病的妹妹，廁所特地花20萬元打造無障礙設施，店裡還提供長期照護者喝一杯「喘息咖啡」，店主人太明白照護者的煎熬。
咖啡店是她與太太合開。北一女、台大、自小亮麗出眾的外貌，看似沒有陰霾的人生，實則呂欣潔不但有個罹患罕病的妹妹，還背負另一個辛苦身分：同志。2015年台北市開放同性伴侶註記，她與擔任獸醫的女友陳凌是第一對去登記的伴侶，還席開50桌宴客。妹妹過世後她全心投入社會運動，爭取婚姻平權至今。
呂欣潔的人生像是從來沒休息過：「現在反方年底推出公投，我們要應對，我們承諾社會要把這個運動做完，就要做到一個段落。」一週後她主辦的活動登場：2018年國際家庭日，在台北華山特區的大草原，呂欣潔是婚姻平權大平台的總召，炙陽下她從早上11點忙到傍晚，沒進過室內吹一秒冷氣，那天高溫37度，在一旁拍攝的我們幾乎要中暑。
也許是早已吃過太多苦，這些對她根本不算什麼。她的人生在10歲那年變色，原是受寵么女的她三不五時撒嬌要媽媽再生弟弟或妹妹，說了許多年，終於在10歲那年，妹妹出生，像呂欣潔一樣眼睛又圓又大，可愛極了，「我每天抱著她，跟她一起睡覺，媽媽想把我趕回自己的房間我還不高興。」
我出去玩太快樂就會有罪惡感，覺得妹妹、媽媽在家裡這麼辛苦，我怎麼可以自己開心。
那是一個幸福的中產家庭，父親在金融業有著不錯的收入，母親照料全家，她與哥哥學鋼琴、小提琴、芭蕾，兄妹乖巧懂事功課好。直到妹妹10個月大，呂欣潔永遠記得那個畫面，她在家中練鋼琴，母親帶著妹妹從醫院返家，她轉頭，驚見母親一臉心急如焚幾乎要哭了。妹妹被檢查出極複雜的病症，體內全身器官顛倒，沒有脾臟，心臟僅有一個心房一個心室。
幸福家庭一夕變色，妹妹必須開刀，當時無健保，全家愁雲慘霧，天真的呂欣潔拿出存了好久的撲滿給媽媽，媽媽苦笑，要她留著撲滿。「我們一直跟阿嬤住，本來爸媽好不容易存錢買了房子，後來只好把房子賣掉。」
跑醫院成了家常便飯，某次疑似醫療疏失讓妹妹腦部缺氧受損，5歲才會說話，此後智力始終僅如8、9歲孩童，情緒也不穩定。呂欣潔說，妹妹動過三次心臟手術、三次腦部手術，15歲後便鮮少出門，一點兒的細菌都有可能令她生病喪命。
呂欣潔把所有課餘時間都用來照顧妹妹，「有時候我出去玩，太快樂就會有罪惡感，覺得妹妹、媽媽在家裡這麼辛苦，我怎麼可以自己這麼開心。我很難去做一件單純會快樂的事，會覺得很不應該。」罪惡感還包括，妹妹是她向媽媽求來的，她覺得有義務擔起責任。
北一女畢業後她考上中央大學，讀不久就決定休學重考，想就讀台北的大學以便照顧妹妹。後來赴澳洲留學，她用一年拚到碩士，畢業隔天就飛回台灣。那時妹妹病況已重，「我很怕來不及見最後一面。」
她（妹妹）的愛是很大的支持，很多同志最擔心的就是當他出櫃，家人會不要他了。
長期照護者的心情極複雜，「你不知道終點在哪裡，這樣下去我自己的人生怎麼辦？可是你也不希望終點到來，妹妹帶給我們的快樂很多，她會關心你、表達她的愛，而且她很天真，腦袋裡沒有欺騙這種東西，你不用擔心她騙你。」
高中起呂欣潔便發現自己對男生沒感覺，喜歡女生，大一交了第一個女朋友。她第一個出櫃的對象就是妹妹，「我不敢跟爸媽說，有一天我就跟我妹說，姊姊跟妳說一個祕密喔，姊姊喜歡女生。她就說：『蛤，好奇怪喔！女生不是應該喜歡男生嗎？』我說妳覺得很奇怪，那妳會討厭我嗎？她說不會啊我愛妳，妳是我姊姊。她讓我知道什麼是無條件的愛。」
後來呂欣潔每交一個女朋友，「她會很認真把我每個女朋友的名字記下來，還問人家把拔馬麻是做什麼的、喜歡看什麼卡通，呵呵。她的愛是很大的支持，很多同志最擔心的就是當他出櫃，家人會不要他了。」
母親是第二個出櫃對象，驚濤駭浪。呂欣潔第一個女友是學姐，她常向母親提起這位學姐，怎料母親有天說：「妳要不要帶她來家裡吃飯？可以介紹給哥哥。」呂欣潔大驚：「不行！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母親說男未婚女未嫁有何關係，呂欣潔一個衝動脫口：「因為她喜歡的人是我，她是我女朋友。」
現場急凍，母親臉一沉，久久不語。「後來她開口就問：『妳會不會得愛滋病？』我邊哭邊跟她解釋愛滋病的傳染途徑。她又說：『那妳同學、老師會不會討厭妳？妳這樣以後人生怎麼辦？』我後來回想，她是擔心我未來怎麼面對人生。」
那時讀大學的她已在「同志諮詢熱線」當志工，一次又一次向母親解釋同性戀，母親才軟化。最困難是父親，她猜母親後來向父親透露，但父親從未說破，直到大四她投書報紙，報社下標題「女女接吻有何不可」，父親氣得打電話劈頭就罵：「妳這樣很丟臉！」
父母還是愛我，我不會被家庭排除在外，這對於我的自信心、我能否接受自己，有很大的幫助。
每一回都是淚水。「後來講一講，他比較冷靜之後問我：『妳可以改嗎？』我哭著說：『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一直是很照顧家裡的乖小孩，甚至你要我轉系去念金融都可以，但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改。』我爸就沉默一段時間，然後說：『那…妳還是我們的女兒，我們還是一樣愛妳。』我就一直哭哭哭，哭了一個晚上。」
「我之後就知道，不管我跟父母有多少意見不同，他們還是愛我，我不會被家庭排除在外，這對於我的自信心、我能否接受自己，有很大的幫助。每個同志都很怕被人發現，會覺得自己是錯誤的，更怕被發現之後別人會用什麼眼光看你，那是很大的焦慮、很深層的恐懼，我到現在都還會怕，即使我出櫃出成這樣。」開朗外表下，撥開盡是傷疤。
妹妹是潤滑劑，「她會跟我爸媽說為什麼不讓姊姊的女朋友來家裡，大家一起吃飯有什麼不好，我父母就會說好吧。」但，妹妹病況持續走下坡，5年前某個晴朗的下午，呂欣潔接到哥哥來電，「我飛車回家，可是她一口氣喘不過來，過去了。」
她早已淚流滿面：「妹妹讓我知道人隨時會死，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所以要做最重要、不會後悔的事。做社會運動其實蠻…無力感很重，但妹妹給我蠻大的力量。」
她回想，妹妹可能已猜到自己不久於人世，那陣子說了許多奇怪話語，例如告訴愛畫佛像的母親：「這幾張畫妳要放到我的盒子（棺材）裡，我要拿去給佛祖看，說妳畫祂。」妹妹也常打電話給呂欣潔與哥哥：「你們要好好照顧把拔馬麻，如果我不在了，馬麻會很難過。」又交代呂欣潔：「妳以前跟那些人（前女友們）吵架，沒關係，但妳不要再跟小陳（陳凌）吵架了。」
妹妹過世後二年，台北市開放同性伴侶註記，呂欣潔與陳凌是第一對，宴客時，陳凌的父母家人都到場了，呂欣潔的母親也出席。「但我爸就笑笑說他那天要打高爾夫，要開球無法出席，我們都覺得這什麼理由啊。我蠻難過的，但知道他心裡還沒準備好要跟這麼多人一起面對這件事。」
我們擔心反方來包圍，就把路權借下來辦活動反對同婚專法，那是不平等、一種隔離。
2016年底，立法院舉行第二次婚姻平權民法修正案公聽會，「我們擔心反方的朋友又來包圍，就把路權借下來辦活動反對同婚專法，那是不平等、一種隔離。」她返家後讀line才發現父親竟在家庭群組貼了一張她在活動現場的照片，寫上：「中午來看欣潔。」「我蠻感動的，我爸之前從來沒參加過任何一場同志相關活動，從來沒有。」
今年底除了同婚公投，還有議員選舉。呂欣潔曾在2016年參選立委，高票落選，這次勝算不低，社運圈朋友紛紛勸進，好友、現職大直高中老師黃益中就說：「我還說如果她太累我幫她掃街、募保證金，讓台北市議會有一席代表同志，而且議員一個月十幾、二十萬元領4年。但她就是不要，她對權力沒興趣。她每天在忙年底公投，找她吃飯她都沒空，很少看到從事社運的人把自己燃燒成這樣。」
不管怎麼努力，有些人就是覺得你沒有資格活在世界上、覺得你不是人。
呂欣潔很焦慮：「公投讓同婚議題端上檯面，社會可以對話、辯證，但過程中錯誤的資訊會讓同志族群很受傷，不管怎麼努力，有些人就是覺得你沒有資格活在世界上、覺得你不是人。所以我很擔心那些還年輕、或資源不夠的同志，如果我年輕時聽到這些話，一定討厭我自己，即使現在，我狀況不好時還是會很痛苦。」
華山大草原的酷陽下，同樣出櫃的香港女歌手盧凱彤特地飛來相挺，演唱完，她與呂欣潔閒聊時瞥見她手臂上一小幅刺青，呂欣潔笑著解釋：「這是紀念我妹妹。」
呂欣潔已與我們說過刺青的故事，妹妹過世一年後，某天她忽然想刺青，刺青師便刺了這幅柔美圖像，有妹妹的英文名字、一顆心及天使的翅膀。
位置在左手臂，「以前我回家坐在沙發上，妹妹就會過來靠在我左手臂上聊天，累了就趴在我手臂上睡著。刺在這裡，我每天都看得到，她每天都跟我在一起，就覺得她沒有離開我的人生。」她說，刺完意外感到療癒，像是終於完成某種療傷的儀式。也在刺青後，她終於不必再做麵包。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
小心意大意義，小額贊助鏡週刊！
贊助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