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秋天,南韓,仁川亞運射箭場。黃逸柔回憶:「天氣微涼,我難得穿上長褲長袖。場地是ㄇ字型,兩邊和後面都是觀眾,前方50公尺是箭靶,選手站在中間,風吹來會被擋住,所以要看靶上方的風向旗判斷風勢。這天沒什麼風,狀態很好,早上剛比完團體賽,略輸韓國,下午是我個人的銅牌戰,心裡緊張得不得了。」
【一鏡到底】浴火歸來 黃逸柔

黃逸柔從國中開始學射箭,一射就是十幾年,從玩票素人到成為獲獎無數的金牌選手。她天性活潑,不安於室,唯有在體育場才能找到歸屬。仁川亞運是她第一場國際賽事,卻在得意忘形之下脫靶,含恨敗北。脫靶令她陷入失敗陰影,接下來幾場比賽兵敗如山倒,甚至一度考慮放棄射箭,轉行餐飲業。
萬念俱灰之際,她去八仙樂園散心,竟又意外遭遇塵爆,雙手雙腳被火舌灼傷,其後更經歷了撕心裂肺的復健。地獄走一回,讓她更渴望回到陽光下,馳騁在意氣風發的射箭場。一場無名大火,燒掉患得患失的心魔,從火燄裡歸來的女人,終於奪下金牌,贖回了自尊與自信。
分心脫靶 失亞運銅牌
她說,自己可以清楚聽見心跳的聲音,咚咚咚像雷鳴,雙腿止不住發軟。預備射擊那一刻,她習慣性把弓弦上的機械零件全摸過一遍,確保無虞;左手托起弓,右手拉緊弦至右耳側下,二臂前後呈水平,動作俐落;右眼鎖定瞻孔及瞄準器,咻一聲,利箭疾疾竄出。
接連13箭射入黃心,領先對手2、3分,沒想到,第14箭的時候意外脫靶(脫離箭靶),零分。「我竟不是專注在動作上,而是在想,只要不失誤就快贏了,念頭一閃過,箭就失誤。賽場坐滿了人,我聽到0.1秒的安靜,幾百人同時倒抽一口冷氣,超大聲。我心裡也涼了,故作淡定射完最後第15支箭。」
銅牌戰最終只拿下第四名。有哭嗎?「記者想採訪,教練怕我哭就擋掉,但我沒有哭,應該說魂飛一半,眼神眺望遠方,旁人講什麼都下意識說好啊。」

29歲的黃逸柔,天生好動坐不住,小三加入巧固球隊,國中加入射箭隊,一路體育保送左營高中、體育大學。在複合弓女子個人賽項目,她曾獲「全國總統盃」「全國青年盃」「全國理事長盃」金牌、「世界盃射箭賽」銅牌,女團賽則獲「亞洲射箭錦標賽」金牌、「仁川亞運」銀牌。今年6月,她所屬的台灣複合弓女團,在「荷蘭世界射箭錦標賽」擊敗美國隊,奪下金牌。
我們來到林口體育大學射箭場,看黃逸柔練箭。聊起仁川亞運的恥辱,她不減懊惱地說:「我很生氣,射箭射了那麼久,任何一場比賽從來沒脫靶過,竟然在關鍵時刻失誤,射脫靶耶!對我來說很丟臉!」
失誤陰影 大賽頻落選
名曰逸柔,外型卻黝黑粗勇,她身高169公分,臉蛋肉肉,笑起來像小熊維尼。
據說她命中帶剛,取柔字入名,可克剛。同窗好友高秝彤說:「你別看她很陽剛,一講到小動物,表情馬上變溫柔,眼睛噴出愛心,講話音頻變高。」女漢子有少女心,我發現她背包掛了二只黃色維尼布偶,水壺上也貼滿維尼貼紙。

第四名明明也不差,但脫靶陰影在心中發酵,不斷影響後賽。比如隔年在泰國的亞洲大獎賽,沒有個人名次;丹麥世界盃選拔賽,落選;大專院校運動會第四名,落選;亞錦賽選拔第五名,落選。
「不知道為什麼,接二連三關鍵對抗的時刻,都會射脫靶,後來想一想,應該是心理影響生理,腦袋影響動作。我不相信我自己,老是害怕失誤,無法保持專注。」心情越忐忑,意志越頹喪,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消極想著,假如不射箭了要做什麼?乾脆轉做教練?或換跑道做餐飲?
排遣煩悶 遇八仙塵爆
進退失據之際,朋友揪她去八仙樂園散心,殊不知是地獄走一回。「那一天是2015年6月27日。」幾乎馬上脫口,一面比手畫腳。我見她2隻手臂上紋了七枚刺青,細看,有魚鱗狀疤痕,手部1、2度灼傷,腿部從膝蓋至腳板是深2、3度灼傷。
起初刺青,是為了轉移旁人注意力。「我討厭有人一看到傷口就追問原因,當時社會觀感覺得是年輕人貪玩才受傷,但根本不是這樣。」沒想到刺上了癮,比起「用酒精消毒紗布刷傷口、叫到燒聲、全身發抖無法形容的痛」,刺青根本不算疼。

那是她第一次去水上樂園,興奮跑上跑下,玩到傍晚,吃完飯準備離開,卻聽人說,舞池有螢光粉塵,超酷,不如再玩一下吧。她們擠入舞台前3排,音樂嗨爆全場,粉塵四散噴灑,她拿溼毛巾摀住頭,戴上護目鏡。突然間一股熱流撲面襲來,她下意識伸出手去擋,拔腿向後逃。
空氣中爆出淒厲的尖叫聲,大火竄燒,飄來BBQ的刺鼻氣味,她形容,好像身在地獄。她跑得焦急,夾腳拖掉了,肉體一陣刺痛,低頭看,手腳全部被火舌燙到泛白,剩下一絲焦黑的皮膚沾黏著。「路上還看到一個女生身體著火,超恐怖,大家幫她拍火,我拿出背包裡的水壺,把水澆在她身上。」
幾經折騰才被救護車送抵三軍總醫院,她雙腿失去知覺,陷入發燒昏迷。等睜開眼,雙腿清創完畢,裹著厚紗布不能動彈,她一度訝異是不是廢了?所幸只傷及真皮,未損骨骼,還能走路。親友匆忙來探望,學妹和好友在醫院輪番照顧,高秝彤說:「她痛到整個人發抖哭叫,但她不太跟我們抱怨,一直都很堅強。」
歷劫歸來 決心放手搏
一個月後,轉院林口長庚。「我腳板無法伸展,復健師說要往回扳,不然怕影響以後走路,可是硬扳,紗布馬上就滲血,我每次痛到大叫大哭啊。」日常小事也難如登天。「腳一放低於心臟就超級刺痛,刺痛到無法忍受的地步。我問何時可以回去射箭?醫生不敢保證。這才發現,原來我內心這麼渴望回到射箭場。每天睜開眼,努力練習把腳掛在床邊,或抬起腳做核心運動。」

出院後,天天忙復健,換紗布,纏繃帶。「回校1、2個禮拜,我就包著繃帶上射箭場,可是站不久就要坐。」醫生奉勸多靜養,她不服氣,6月底受傷,10月底就站上亞錦賽選拔場,雖只拿第五名,落選,但是「好不容易從一個像是監獄的地方逃出來,為什麼還要關在房間?就是不要啊,我不安分想一直跑來射箭場,寧可坐著看大家射箭也開心。」
高秝彤說,亞運脫靶讓黃逸柔陷入心魔,但她還是會說:「照練啊。」直到遇上八仙塵爆,「我說萬一不能痊癒,要不要改當教練?她說她想放手一搏。結果沒料到,真的浴火重生耶!她不會亂開支票,她說她可以,代表下定了決心。經歷過失去會懂珍惜,而且無所畏懼,對運動員來說,有決心是最棒的動力,只要有決心,任何事都不能阻礙。」
果真揮別陰影了?她露出招牌的維尼微笑說:「比賽時一字排開,一人面對一張靶,射擊時要很專心在自己眼前。以前,我很在意旁邊的人,眼睛會一直偷看,怎麼辦他分數好高喔,怎麼辦他箭射得好集中喔、好羨慕。但現在,我不太會去看那些人。隨著年齡跟經驗增加,會更專注在自己的目標,就算輸了,也要想怎樣在下一場比賽更進步,而不是抱怨:『幹!我怎麼這麼爛!』」






黃逸柔是高雄人,父親是保險業務,母親是家庭主婦,三姊妹中她排行老大,個性活潑獨立,別人家女孩辦家家酒、玩洋娃娃,她卻不安於室。「老師嫌我不安分,一天到晚惹事,就叫我去打球消耗能量。」小時候看動漫《灌藍高手》,她夢想自己變流川楓,甚至著迷擁有特異功能可以拯救世界的角色。「我雙魚座愛幻想,覺得自己很帥,有一種英雄情結。」
國中偶然在操場看見學長、姐射箭,她心想帥呆了!「我體格較大隻,一下就被選入社團,然後變射箭隊。」父親為了力挺女兒,送她一套五萬元的弓箭。母親卻苦勸她放棄體育專心讀書,爭吵多年不休。考大學那年,她憤而留信離家出走,最後才獲母親妥協。
學習靜心 專注享戰役
順利考上體大的黃逸柔,是一顆不規則的礦石,成天被軍隊般的紀律打磨。「就是磨啊、磨啊,就算不爽也不能說出口,做事情做不好會被罵,就算覺得做好還是被罵、被罰,教練說什麼就是什麼。」畢竟千錘百鍊,只為了一瞬之光。
她性子急,開車飛快,油門一踩就破百,但到了射箭場上,得以靜制動,沉著應變。為了射箭,她努力學習靜心。首先面對輸贏得失心,再克服外在環境,以箭馭風,不被鎂光燈和鼓譟聲干擾,方能射中目標。

射箭都在想什麼呢?「聽起來只要往黃心射就好。其實你要想你的動作,你要聽風,看起來很專心又很分心,但不能分心到失去專心,就是一種感覺。有篇文章叫〈專家的記憶〉,你問專家怎麼做,他會說不知道,因為已經成習慣。我問你怎麼騎腳踏車,你也想不起來吧?你就是會騎,身體會記憶。」
比賽多在野外,除了實力,更需天時地利,她說,運氣好壞很重要。「可能輪到你的時候,剛好沒吹風就射很順,輪到下一位突然起風了,你說風好大被影響,但別人也有風啊,如何在條件不好的狀況保持穩定,就可以比別人更好。」
果然,今年在荷蘭拚出金牌。她自信滔滔地說:「這回站在賽場上也有很多人在看,但我竟然沒有心跳大到讓自己聽得見,腳也不會軟,而是享受射出的每支箭,專心把動作做完。我覺得自己不緊張了,動作好棒,箭出去也是十分,信心感大增。」
一邊說著,她用紋滿刺青的手,摳了摳小腿上的傷疤。疤痕猶在,曾經一無是處的玻璃心,終於被磨出了厚繭。
黃逸柔小檔案
- 出生:1990年生於高雄市
- 學歷:左營高中、體育大學陸上競技學系畢業、體育大學教練與競技科學研究所碩士
- 獲獎:全國總統盃、全國青年盃、全國理事長盃金牌,世界盃射箭賽銅牌、亞洲射箭錦標賽女團金牌、仁川亞運女團銀牌、荷蘭世界射箭錦標賽女團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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