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去他的李白 陳世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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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世憲曾隱居在故鄉白河創作13年,照片便是在他豬圈改建的工作室拍攝。
陳世憲曾隱居在故鄉白河創作13年,照片便是在他豬圈改建的工作室拍攝。
意象書法家陳世憲嗜酒,落筆前要喝,寫完更要喝。喜愛他的鄉親父老都說他像李白,但其實李白是詩有名,跟書法關係不大。這就像陳世憲的書法跟「傳統書法」一樣,關係也不大。
陳世憲寫台灣的故事、地名,將故鄉風光人情融進字形象,開創了在地的獨特風格。他用蓮色寫「白河」2字,「關廟」底下長長的波浪2撇,是關廟麵也是關公鬍子。在他的創作裡,書法可以不用是唐詩宋詞,有了鄉親的故事當地基,誰還管李白是誰?
彰化溪湖一間羊肉爐店裡,書法家陳世憲正與幾位好友飲酒談樂。他招手叫來年邁的老闆娘,問:「妳有啥物故事通講予我聽無?」老闆娘坐在他身旁,害羞地講起自己的愛情故事。周圍人聲吵雜,陳世憲聽著,頭越低越靠近,看起來就像個聽阿嬤訓話的孩子。

寫鄉土 酒精萃取庶民美學

聽完故事,陳世憲乾掉杯裡最後的酒,站起身從背包裡拿出一袋顏料與毛筆。有人吆喝:「來喔,飲完李白欲寫字了喔。」陳世憲嘻皮笑臉地反駁:「我李黑啦。」本來還顧著喝酒的眾人,像被下了指令的新兵瞬間站起,裝水的裝水,整理桌子的整理桌子。所有人安靜地看著陳世憲鋪紙、調顏料,像極了六合彩盛行時,信徒在等乩童寫明牌的場景。
他下筆了,嘴裡隨著節奏發出呼氣的聲音,墨色狂放飛舞,一氣呵成。眾人鼓起掌來,唯有老闆娘走上前去,看了作品後問:「這字是寫啥物?」陳世憲大笑起來,隨即解釋:「因為妳講妳先生較早脾氣毋好,希望伊莫生氣,莫和妳冤家,我就寫莫生氣三字啊。」
聽了羊肉爐店老闆娘的故事後,陳世憲在店裡即興創作。
羊肉爐店牆上的菜單與招牌,是陳世憲從前受委託所寫,這次受訪,他帶我們故地重遊。陳世憲的地方友人熱情招待,拉著我們勸酒:「李白愛飲才寫得好。」陳世憲酒量好,也愛喝;下筆前要喝,寫完更要喝,頗有會須一飲300杯的氣勢,也難怪眾人總說他是李白。
但李白出名的是詩詞,不是書法,陳世憲也不辯解,總是哈拉幾句帶過。因為實在太沒架子,鄉親父老總喜歡在一旁「討論」他的作品:「這邊是不是細一點好?」「這邊墨毋免補一下?」他一開始耐心解釋,最後才睜大眼裝生氣說:「啊是你在寫抑是我在寫?」惹得大家一邊笑一邊道歉。
總是一頭亂髮、滿衣服顏料的陳世憲,今年55歲,是台灣「意象書法」及「地誌書法」的開山始祖。他將台灣在地特色、景致、故事融入書法創作中,也因此受邀到世界各國展覽,曾在法國里昂高等師範學院擔任駐校藝術家,並在日本東京都美術館JAALA世界雙年展代表台灣致詞。法國國家科學研究院教授幽蘭(Yolaine Escande)形容陳世憲的作品:「因為對於地方的了解與研究,他的作品不是文人的藝術,而是屬於大家的;透過色彩與意象,是書法也不是書法,但誰都能看得懂。」
陳世憲作品《破曉》。使用暈染技法,讓墨色有了層次,表現出故鄉破曉時的雲與晨光。(陳世憲提供)
「因為社會裡面的人對美的看法,跟讀書人、學校教授講的是不一樣的,我喜歡得到一個庶民美學,然後再把庶民美學拉起來。」陳世憲用手掌順了順他的亂髮,聲音洪亮地說。
今年2月11日,國民黨立委陳以信,在臉書上貼了一張寫有「台南人」3個字的書包照片,表態參選台南市長,書包上的字即是陳世憲作品。「以前說要去台南,就是要去台灣,於是把台南人寫成台灣的樣子,而最後一筆是鳳凰花、台南市花的顏色,也代表台南人的熱氣。具有認同的在地理念,以在地文史概念為創作的靈感來源,不知道陳以信先生的政治理念有以真正的在地為主要思考嗎?」陳世憲在臉書發文暗諷。
陳世憲將故鄉風光人情融入創作,身旁包包上的「台南人」即是他的作品。

甩舊路 隱居豬圈感受人生

陳世憲的質疑並非無的放矢,他大學畢業後,曾潛居在故鄉白河家裡廢棄的豬圈13年,每天散步、閱讀、看電影,也寫書法。鄰居親友的生命故事、田野的天色風光,甚至是菜園裡的絲瓜藤,全成了他的創作靈感。
「如果我去都市住,就必須賺一筆錢才能維持基本開銷,回來這裡開銷很低,就可以盡情做想做的事。」所謂想做的事,即是成為一個能以書法為生、真正的書法家,與但願一識韓荊州的李白完全不同。
陳世憲作品《堅持》。書法家用白色顏料將字寫在黑背景上,刷去多餘線條,讓字體簡單俐落,呈現初心。(陳世憲提供)
陳世憲1993年退伍,彼時「辜汪會談」展開,兩岸民間交流亦達到1949年後的高峰,理論上是書法與中國情懷正好賣的時候。他卻反其道而行,決心擺脫傳統書法的舊路。「我大四時就覺得,寫毛筆寫到那個樣子,一定只是copy(抄襲)古人嘛,傳統的書法都這樣教。但真正的藝術不是這樣,真正的藝術必須要有個人風格,而且有一個新的創作方法,是別人沒有的,才有可能名留歷史。」
然而,家鄉父老不懂什麼是藝術革命,只知道當年陳世憲大學畢業後,整日在家也不找份正經工作;偶爾出門蹓躂,還打著赤腳東張西望。「我媽就開始煩惱了,坐落來佮我說:啊你神經到底有問題無?我說無啥問題啊。她說:我知影你無問題,但是別人都會按呢講啊!」陳世憲皺著眉學母親的口吻,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這天陳世憲帶著學生到大稻埕慈聖宮上課,他也即興在廟前廣場創作。

恨賭博 寫書法成童年慰藉

問陳世憲怎能這麼不在乎世人眼光?那段時間,父母又怎能容忍他無所事事?他說,自己從小就是還算懂事的孩子,成績也不差,父母對他頗為放心。而狂放不羈的個性,應該是遺傳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父親。
陳世憲的父母在鄉下種水果、養豬,但父親愛賭,時常豬才賣掉,錢轉眼就花光。「比較會經營生活、經營事業的人,知道有錢要存起來,然後沒錢的時候就夠用;但我爸爸是有錢就用,沒錢的時候就不知道該怎麼辦。」
媽媽拿好賭的爸爸沒辦法,只好將苦講給兒子聽。陳世憲困惑又憤怒,國小三年級時,他過年拿著身上所有的錢去賭場,叫賭桌上的叔叔伯伯通通不准動,要跟爸爸對賭。「最痛苦的是爸爸去賭錢3、4天才回來,你就覺得賭博這件事情,真是傷天害理。」講起傷心過往,總是宏聲朗笑的陳世憲猝不及防哽咽起來,好像40多年過去,他仍在門邊焦急地等待父親歸來。「我會寫一封信給我爸,放在抽屜,寫不要再去賭錢啦,我們家這樣過得不太好。」陳世憲放緩呼吸,慢慢地說。
為了創作,陳世憲的鞋子總是沾滿各種顏料。
那時,學校正巧開始上書法課,寫字成為陳世憲的情緒出口,他徹底愛上將字寫成日常儀式的靜謐時光。「那個沉靜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寫字的時候很幸福,把弟弟的週記什麼通通亂寫,寫完就覺得好快樂。」

罹躁鬱 懷疑自身所有的痛

陳世憲也真的有天分,國中拿下全校書法比賽第一名,但他一直都靠臨摹書局的廉價字帖練習,高中才正式到校外的書法才藝班學習。家裡經濟狀況差,怎麼有辦法上才藝班?「要繳學費、要補習、要買書的錢,我爸爸都會很浪漫地給我。就會先答應你,然後再說啊沒錢了這樣。」說著他又笑了起來。
大學就讀東海中文系,陳世憲大一時的秋天得了重感冒,留下頭痛的後遺症,直到大三才完全康復。「我還曾經蹺課二天回家,就睡覺,我媽媽很難過、很擔心,好不容易(把兒子)養那麼大考上大學,然後現在變成一個稍微遲緩、白痴的樣子。」陳世憲說:「後來我才知道那不叫感冒,而是自律神經失調,就是某種程度的躁鬱症,懷疑所有的痛。」
他認為躁鬱的源頭,應是不習慣6人一間的宿舍;加上家裡經濟仍不穩定,總要等很久才能拿到生活費。但家中窮困,沒想過打工嗎?「有想啊,但我的狀態就是想也不見得會做,我有個想法是,反正我爸爸就那樣子,有一天我成大功,就把前面的通通賺回來。」可能也發現這樣的想法有點詭異,陳世憲抓了抓頭,不好意思地說:「可是這樣很不好啊,就是會更慘,哈哈哈。」原來,他亦是跟父親一樣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個性。

耍叛逆 不聽師勸當藝術家

書法依然是他的避風港。陳世憲發現,只有寫書法時頭痛才能舒緩,於是他寫得更勤、更狂,每天花上6、7個小時寫書法,作品像增生的藤蔓,掛滿了整間寢室。
寢室外,野百合學運正像強烈的颱風颳過全台灣的大學,連關起門寫毛筆的他也被掃到。他的室友正是東海總指揮郭紀舟,抗議布條便是郭拜託陳世憲寫的。每次郭紀舟北上回來,便拉著陳世憲講廣場上發生的事。「我開始覺得事情大條了,歷史站在一個交會點,我那時候才開始改變。」
陳世憲大三時正好遇上野百合學運,影響了他的創作觀。(陳世憲提供)
改變即是質疑—質疑所學,質疑老師,質疑生活。大三時,他選修美術系的美學課,老師告訴學生:「世間有一種美值得追尋,但你們畢業後不容易過這種生活,可以利用週末放假時去找到這個美,以及生命的紓解。」「我們為什麼不能就這樣過呢?老師怕我們不能夠養活自己,所以告訴你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但我就要證明給他們知道,我或許可以。」把書法當成出口的陳世憲,在心裡決定,大道如青天,他要用20年時間,把自己活成心目中藝術家的樣子。
「我認為我要好好寫,寫完以後繼續打仗,結果我通通寫完以後,發現好像沒事了。」廣場上的人群散去,拔劍四顧心茫然,只剩他一個人跟生活獨自搏鬥。

拓視野 棄故國河山找台味

退伍後,陳世憲回到故鄉白河,將豬圈改建成工作室。忍受著街坊的閒言閒語,以及對自我去而復還的質疑,筆墨一橫一豎,就是13年。「很多人來跟我說:你先去教書,存一筆錢再去當藝術家。那我就想說,如果先去教書了,得到了每個月有薪水這件事,我何時要放下?不如一開始就沒有,本來無一物,我最壞就這樣子。」
但即使三餐都吃家裡,也不可能完全沒工作。他還是會到鎮上才藝班教書法,接一點抄佛經、寫招牌的案子,也因為喜歡蒐集鄰里故事,他和一群朋友接下撰寫《白河鎮志》的工作,成了台灣較早一批的地方文史工作者。文史工作開啟了陳世憲對地方的視野,他開始在全台灣各地蒐集故事。如今赴他方,總有朋友熱情招待,便是那時探訪結識的緣故。
鄉親父老喜愛陳世憲(右)的作品。圖為陳世憲受邀至彰化麵線工廠,以麵線做複合媒材書法創作。
2000年,陳世憲帶著作品到加拿大渥太華市立美術館展覽,他當時雖已有技法較具實驗性的作品,但主題仍是有李白在內的唐詩300首。那時,有位加拿大藏家邀請他一起吃飯,席間來了個移民渥太華的中國教授。晚餐結束後,中國教授對陳世憲說:「下次我們南京見。」他聽了大吃一驚:「哭夭,我一直寫這些傳統的東西,然後所有外國人都告訴我要去南京、要去蘇州,以後我就跟他們沉浸在這些無聊的地點裡面。我就決定,我要開始寫台灣的蓮花,不再寫西湖的蓮花;我要寫台灣的詩,不是那些古老詩句。」

拚理念 開創先河甘淪異類

經此一餐,陳世憲發現了自己的戰場,戰爭就在他熟悉的土地與人們概念上的書法之間。此前所有實驗的技法,以及台灣各地蒐集來的故事,這才正式匯流,成了陳世憲的創作泉源。
他用蓮花的顏色寫「白河」2字;「關廟」底下拉長的2撇是關公的鬍鬚;「何求」2字最長的一豎是老者的枴杖…。陳世憲的作品充滿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符號,比起傳統書法,更讓人覺得可親。
作品《關廟》,這一系列書寫地名的「地誌書法」,陳世憲已將版權捐出開放給民眾無償使用。(陳世憲提供)
這樣的風格在傳統書法界卻是異類,漢朝公卿忌賈生,有人說他「野狐禪」(泛指邪門歪道)(陳世憲說,他們連罵人都有迂腐氣),也有人說他的作品是鬼畫符,甚至有人質疑他販賣本土。
「在那十幾年裡,人家一聽我在講台灣書法,調頭就走,可能是收藏家的人,突然聽說我的概念、主張是這樣子,他就走了,這個痛苦有誰知道?」說起這些質疑,陳世憲難得氣。「台灣收藏書法的人,大部分都還是有中國思想,我轉往發展台灣書法的時候,錢賺得更少,走了這麼多年,到現在整個台灣的概念比較完整了,才有比較好地被對待!」
陳世憲大學時因經濟壓力,與不習慣宿舍環境,患上躁鬱症與嚴重頭痛。

傾全力 活出最想要的自己

幸好長風破浪會有時,陳世憲隱居豬圈第7年,3位藏家買了他約300萬元的作品,問他總共賣了幾幅?他說自己其實也算不清,當時賣作品大部分仍是秤斤論兩。有了較大筆的收入,「我當然拿了一些錢給我媽媽嘛,她也會問我這樣到底能不能好好過,但我其實不太在意多少錢才能過好這一輩子。」陳世憲說:「人生本來就應該傾全力去活,活出你最想活的,真的活不出來,再去隨世俗流轉。」
鄉親們也不在乎傳統書法界的看法。吃完羊肉爐隔天,陳世憲又被拉去替一間麵線工廠創作。知道陳世憲嗜酒,大清早老闆便準備好了啤酒。幾罐飲落,他看著掛在廣場晾曬的麵線,背出一段夏宇的詩:「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我驚訝地問他:怎麼會背夏宇的詩?「啊我是台灣人,不唸台灣的詩要唸誰的詩?」
創作之前,陳世憲(右)一定得喝酒,圖為他在大稻埕上課時與桌旁鄉親乾杯聊天。
接著,他開始指揮眾人抬麵線,用手將麵線捏成一個大大的「壽」字。結束後大家再開了幾罐啤酒,又稱讚他是李白,這大概是鄉親們一時能想出的最好讚美。
我問陳世憲:你都唸現代詩,又寫書法,結果每次都被說是李白,感覺按怎?「嘿無要緊啦,大家歡喜上重要。」他嘿嘿笑了起來,「反正伊就是一个外國人爾,解釋遐濟(那麼多)要創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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