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底,台灣經典黑幫電影《少年吔,安啦!》數位修復重映,高雄流行音樂中心執行長李欣芸特地北上看專場。電影公司提供的合照中,她一身線條俐落的灰西裝外套,搭配白襯衫、牛仔褲,氣質甜美,中規中矩的模樣,不像這部1992年上映,充滿黑幫火併、子彈亂竄,險被新聞局禁播的電影中會出現的幕後角色。
【一鏡到底】不想回到20歲 李欣芸

李欣芸於90年代踏入流行音樂圈,與黑名單工作室推動新台語歌運動、參與社會運動,玩風格另類的地下樂團Baboo。如派對狂歡、風生水起的20歲,如今55歲的她卻燦燦笑說,不想再經歷一次。
李欣芸
- 出生:1967年(55歲)
- 學歷:東吳大學音樂系、美國伯克利音樂學院
- 現職:高雄流行音樂中心執行長
- 經歷:音樂製作人、電影配樂家。創作近30部電影配樂,3次獲得金馬獎提名,並以《深海》獲得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獎,並以《托斯卡尼我想起你》《故事島》分別獲得金曲獎演奏類最佳專輯獎、演奏類作曲人獎。
30年來,《少年吔,安啦!》生猛前衛的音樂,比電影本身還有名,不僅是新台語搖滾史上的經典,也是55歲、音樂資歷豐富的李欣芸,生涯最早期的作品之一。當時參與原聲帶的創作者,如今個個大咖,以本名吳俊霖出道的伍佰,為電影寫了〈點煙〉〈少年吔,安啦!〉,還有林強、羅大佑、崔健的薩克斯風手劉元,甚至連電影監製侯孝賢都親聲獻唱〈無聲的所在〉。

其中,李欣芸和Baboo樂團成員製作的〈電火柱仔〉,是整張專輯的神來一筆。該曲以當時少見的雷鬼搖滾編曲,描述電影主角少年阿國喝醉、腦袋ㄎㄧㄤ掉,衝著電線桿喊「攏給我立正站好」,狂妄又迷茫的酒態。李欣芸笑著解釋:「阿國喝酒後在路上搖搖晃晃,把電火柱當作他的朋友,寫歌的時候,我就決定要用口白念,沒想到後來很多人喜歡在KTV點唱,因為可以教訓電線桿。」
再看少年吔安啦 像見到前男友,怕他發福變老
「(看電影的)感覺熟悉又陌生,像見到ex(前男友),很怕他發福啦,變老變醜啦,但看完以後,真的好經典,(電影歌曲)現在聽來都不覺得過時,」李欣芸鬆了口氣,但即使臉上掛著讚許笑容,她並不懷念寫這首歌的25歲。
三十多年前,李欣芸在流行音樂圈是稀奇古怪,有些格格不入的女生。她在高雄出生,台北長大,從小接受正統古典樂教育,讀音樂班、音樂系,原本應該加入交響樂團,或做純藝術學術工作,卻因為接觸西洋搖滾樂,無法再待在琴房。躁動萬變的1980年代末,台灣解嚴,舊制度正在鬆脫,水晶唱片引進國外獨立音樂,推出本土第一張龐克音樂專輯—Double X樂團的《白癡的謊言》,她眼界大開,也想創作,跑去校外參加大專歌謠比賽,拿下第1名。
「什麼是龐克音樂?什麼是藍調?我瘋狂聽,飢渴想了解,音階就七個音,但流行音樂卻創造出這麼多種音樂類型跟風格,對我來說很magical(魔幻)。」李欣芸語氣有些高亢,可能曾留學的緣故,說話時常混雜英語。
為了滿足著魔的好奇心與求知欲,李欣芸大三便到水晶唱片工作。這間推動台灣九○年代另類音樂的小唱片公司,當時正聚集一票特色鮮明的創作人,除了歌手趙一豪,還包含推動「新台語歌運動」、與社會運動關係緊密的黑名單工作室,及歌手陳明章、伍佰、朱約信、雷光夏、葉樹茵等人。

初入另類音樂圈 在校就是異類,適應當局外人
「剛開始很多culture shock(震撼教育),別人也對你不以為然啊!」當年的她很突兀,是公司少數的女生,留著厚厚齊耳短髮,一副好學生樣,混在一群長髮、穿黑皮夾克,渾身煙味的臭男生裡;許多同事創作根本不看樂譜,不解她一個念古典樂、精通樂理的學院派,跑來這裡幹嘛?

在音樂班打磨的堅忍性格,讓李欣芸得以在新環境生存。除了漸漸習慣大夥不照表操課的工作特性,預計四點開始的錄音,總要喝杯酒、吃晚餐,混東混西到半夜,才能真的坐到keyboard前開始編曲;她也盡量活得透明,一起工作到凌晨,大家講黃色笑話,跟著笑笑,不讓自己因為女性身分而被差別對待,「我在學校就已經是異類,就變成不怕了,滿適應是局外人,不是同一個圈子的,我一直都在適應這個東西。」李欣芸幽幽說。
「(直到)有一天他們問我,既然你懂樂理,幫我聽聽看這和弦是什麼?」李欣芸眉毛揪在一塊,睜著圓圓大眼,表情匪夷所思,心想對方這些年怎麼彈琴的?「那是降D小調(和弦),你自己不知道喔?」「不知道,我只覺得這樣子按,吉他的聲音很好聽。」她恍然大悟地說:「那給我震撼,我重新面對音樂,純粹的聲響,你看不到,卻能感受到它,觸碰你的心。」
24歲接下的第一個案子,也轉變她對音樂的態度。當時,李欣芸與同事林暐哲負責製作陳明章的專輯《下午的一齣戲》,由於經歷禁台語政策,她不會台語,陳明章的詞曲畫面更是她從未留心的市井生活景色,「有點淒美的下午,突然來了一陣雷雨,把觀眾都趕走了,可是戲台上的演員,還是如實在演,那畫面真的太美了,是我們自己的文化。」李欣芸聲音輕柔,像提起年輕時珍視的寶物。
創作者的生命力來自生活,「(《下午的一齣戲》作詞人陳明瑜)是我最欽佩的,他在銀行上班,每天穿著白襯衫跟西裝褲,是在路上走,完全不會多看一眼的年輕人,」她語氣雀躍,彷彿此人就在眼前,「但他住在新莊的頂樓加蓋,抽屜打開,全都是他寫的歌詞,每天6點下班就一直在創作,寫很多新莊街上老人的故事,陳明章有首歌叫〈酒空成仔的彼條歌〉,寫成仔整天喝得醉醺醺,街坊鄰居的生活,像電影一樣浮現在他的歌詞裡。」
她將陳明章的木吉他搭上鋼琴間奏,模擬落雨聲,成為如今大眾聽到的版本;也暗自下定決心不玩古典樂、西洋音樂了,「我當時很羞愧,孕育我的土地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情,竟然這麼陌生。我身為台灣人,台語不會講、不會寫,然後這一群人用這種方式在做流行音樂。」
決心不玩古典樂 組團就是來亂,要拆掉芭樂歌
那些年,李欣芸頻頻與黑名單工作室走上街頭。1990年野百合學運,她與林暐哲的樂團「拆除大隊」和黑名單工作室連夜錄製專輯《憤怒之愛》,合寫兩首歌獻給學生。她在廣場彈鍵盤,在諷刺萬年國代的〈感謝老賊〉中,以台語唱著「阮嘛是這塊土地吔主人」。
為了推廣新台語歌運動,李欣芸與林暐哲、李守信、金木義則於1991年組成樂團「Baboo」,發行專輯《新台幣》。歌曲緊扣社會時事,主打歌〈新台幣是一尾魚〉諷刺台灣錢淹腳目時代,人們對金錢、權勢的迷戀跟虛無;李欣芸編曲的〈魔術師〉,則譏笑政治人物被看破手腳,耍不出新把戲,「我用華爾滋三拍子圓舞曲的形式寫,聽起來像音樂盒、天真無邪的旋律,諷刺政治人物覺得自己呼風喚雨,但其實他們很脆弱,不過是在演戲而已,」她俏皮笑笑,也展現了驚人的記憶力,「這種編曲的創意,我自己很喜歡!」
另一首批判體罰教育的歌曲〈打Pai〉,則與李欣芸高中時期在音樂班被老師霸凌、孤立的灰暗經驗有關。「她把我安排在教室最後面、最角落的位置,常用一整個午休或班會的時間把我叫起來罵,羞辱我,把我罵到哭為止。」同學們因此疏遠她,她多年後才意識到那是霸凌,「她會說你以為你很漂亮嗎?不過就是有點可愛而已。」說到此李欣芸忍不住笑了出來,感到荒謬又悲哀,至今,她偶爾還會做相同的惡夢。
YouTube如今還能找到他們樂團當時拍攝的音樂錄影帶,雙頰還有點肉的李欣芸,穿著桃紅套裝、桃紅絲襪,表情戲謔地背對風琴,用反手彈奏。「高中3年我每晚躲在宿舍被窩哭,因為住校,爸媽叫我忍,我的目標就是考上大學,熬到畢業典禮,任何不公平的事情,就是吞下去。」她忍不住話鋒一轉說:「像現在的工作,有時候同仁說,『老師妳怎麼能夠忍受不公平的事情?』其實只要訂定目標,其他的我就不會去管。」
學生時代壓抑、無處宣洩的憤怒,李欣芸試著透過創作找到出口。「剛畢業,不懂大人的世界是怎麼運作的,他們的那一套就是真理嗎?我們對教育體制、社會現狀有很多話要說。」她和團員個個年輕氣盛,夢想很大,「就像我們更久之前的團名叫『拆除大隊』,多狂傲,就是要來亂的,要把流行音樂裡的芭樂歌拆掉。」
以作品改變世界 雲朵上掉下來,掉入憂鬱地獄
90年代的派對很快便散了,跨國主流唱片公司逐漸主導市場,議會政治也瓦解了街頭運動。天王天后賣百萬張唱片的時代,Baboo僅賣出3萬張,樂團草草解散,成為李欣芸後來鮮少提起的人生經歷,「以為作品可以改變世界,但就是從雲朵上掉下來,掉到地獄,現實人生根本who cares,那個失敗讓我跌得很重。」李欣芸語氣低緩下來,之後她離開台灣,到美國伯克利音樂學院讀爵士樂。

種種反作用力使她陷入憂鬱。獨自在異鄉生活,她常在心理醫師面前哭到沒力氣,40分鐘說不出一句話。「青少年時期孤獨的感覺沒有出口,所以我二十幾歲一直在叛逆,不是穿鼻環、肚環那種,是心裡的扭曲,對生命有很多疑問,到底要追求什麼?」30歲前一天,她崩潰大哭一場,擔心自己正年華老去,交了一堆男朋友,最後都被她推開;她可以在女人常被問的「感情工作二選一」題秒選「音樂」,卻又挨不住周遭的質疑和關心。
「真的是很難捱的青春歲月,有些人會說好想回到20歲,但我一點都不想!覺得懂事很好,長大了很好。」李欣芸爽朗地哈哈大笑,刷上白色眼影的眼尾,擠出幾絲皺紋。30歲那天,她發現地球沒有毀滅,豁然開朗,那些以「女生」開頭的年齡限制跟威脅也漸漸恐嚇不了她,「20到30歲之間,是累積經驗,還沒有到可以展現自己的時候,一旦拋開了那個束縛,我才發現我自由了。不再覺得年齡對我是壓力,開始珍惜過每一天,前陣子我在國外看到一件T恤,上面寫:我29歲,加上20年的經驗,我看到這句話好開心,我現在也是這樣。」

她也補充,「信仰也改變我很多,我的價值觀改變了,不會用賺錢多少、有沒有做到哪一種案子來肯定我自己,現在能夠幫助、服務別人,對我來說才是有價值的生命。」
接任高流執行長 建立音樂社群,想復刻餐廳秀
訪問遠遠超過預計的2小時,直到尾聲,她都直挺挺坐在絨布沙發上,只有面部表情放鬆許多。採訪那天,李欣芸的辦公室還在裝修、未正式搬入高流場館,與我約在高雄美麗島站附近一間爵士酒館。搬來高雄後,那是她能短暫放下行政公事,喝杯酒、聽現場演出,翻翻黑膠唱片的地方。

2年前,她暫停所有個人創作,南下接任高流職務,身邊親近的朋友曾大力反對,認為她創作能量正成熟豐沛,不應浪費。但李欣芸聽不進勸,草創台灣重要的音樂中心,和當年嘗試流行音樂一樣令她興奮,她始終都是不試過不放棄的類型。
「我還是關心台灣的流行音樂發展,這場館不只辦演唱會,兼顧很多公共任務,人才培育、振興南部的音樂產業,我想在高流建立音樂社群。大家能有事沒事就來高流混,聽講座、演唱會,很多未知的可能性,像流行音樂一樣,從無到有創造。」李欣芸提及未來計畫,包含復刻高雄在地餐廳秀的「藍寶石」演唱會、連結鹽埕在地社群的音樂祭「打狗祭」等。
這天早前,她為我們導覽去年終於完工啟用的高流場館,解釋大樓中庭的波浪狀魚骨裝置藝術、觀摩可容納5,500人的中型室內音樂場館、8,000人的戶外音樂廣場,也在橫跨愛河兩岸的廣大園區拍攝雜誌照片。時值酷暑,為了避免海風和汗水弄花妝容,她讓造型師整趟跟著,就怕絲毫疏失,展現嚴謹敬業的精神。

「其實我最討厭就是蚊子館,或是政府一些很蠢的視覺,是汙染這個國家耶,我很愛管閒事的,連看到橋上的路燈亂發包,很奇怪的顏色,都會耿耿於懷。」她仍不改叛逆個性忍不住說:「我必須持平地說,要發展流行音樂,不用蓋成這麼大的園區,但既然前人決定,就只能make it better。」
平日下午,偌大園區沒多少遊客,11層樓的音樂產業中心也還有不少空間無人進駐,看似仍有許多需要克服的難題。李欣芸追求刺激好玩的心,好像還是讓她回到了2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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