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扎根在泥土裡 吳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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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晟定居彰化溪州,家門口走出去就是稻田,地方上見到他的人,都尊稱他一聲老師,或尊稱他一聲教授。
吳晟定居彰化溪州,家門口走出去就是稻田,地方上見到他的人,都尊稱他一聲老師,或尊稱他一聲教授。
20多年來,詩人吳晟在母親的農地上種植台灣原生樹種,3千棵樹苗如今成為一座森林,深深扎根在濁水溪的黑泥裡,也結出甜美的果實。
詩人一生住在彰化溪州,以母親的話語寫詩,以生活經驗與情感寫詩,關懷土地與環保,說起來,也是一棵扎根在泥土裡的樹。
種樹寫詩、寫詩種樹,詩人78歲了,紀錄片《他還年輕》交代了一生,但他仍不忘寫作,想著要寫一本如何種樹的書。

吳晟小檔案

  • 本名:吳勝雄
  • 出生:1944年生於彰化縣溪州鄉
  • 學經歷:屏東農業專科學校畜牧科畢業(現為國立屏東科技大學)、溪州國中退休教師、東華大學名譽文學博士。
  • 著作:詩集《泥土》《他還年輕》;散文集《農婦》《筆記濁水溪》《文學一甲子1:吳晟的詩情詩緣》《文學一甲子2:吳晟的文學情誼》等
吳晟跟我們坐在台北高鐵車站候車椅上,準備回彰化溪州做訪問,隔天是他78歲生日,這天他一早起床,到台北參加老朋友王孝廉的告別式,老人家重情誼,即便紀錄片《他還年輕》上映以來媒體邀約不斷,為座談四處奔波,百忙中仍是前往悼念。

課本上的詩人 也是社運大將

排隊上車廂,剛好跟國民黨籍雲林縣長張麗善同車,張麗善與幾位幕僚禮讓老人先上,沒認出他來。這不怪張麗善,吳晟穿藍白格子襯衫,揹一個雜牌黑色小包包,模樣土土的、憨憨的,又戴著口罩,誰都認不出老人是文章選入國中國文課本的詩人,也是反國光石化、反中科四期搶水的社運大將。而就在剛剛,吳晟跟我們聊的不是文學,不是種樹,而是一場他可能為國民黨助選的賭博。
詩人的那段回憶是這樣的:國中生物教師退休後,他花了2年走訪濁水溪中上下游,原本打算抒情讚頌自然之美,但目睹環境破壞,筆調一轉寫成針砭批判的《筆記濁水溪》。2008年,原本預定在雲林縣的國光石化開發案,因環評未過,轉往彰化縣,影響所及,濁水溪河口濕地將就此消失。關懷土地的詩人代表藝文界號召響應社會運動,這一下驚動縣府,時任彰化縣長卓伯源透過關係前往家中拜訪,「他叫我別出來,我說嘸可能啦,咱私交歸私交,公益歸公益嘛。伊說慢請,想要用緩兵之計,我說嘸嘸嘸,我發布了,(不然)你站出來宣布你反對,以後你選舉,阮挺你!我和伊搏(賭)喔,雖然伊是國民黨,彼時陣我不管政黨了。因為那個太緊張,(對環境)太大的傷害。」
2011年《反國光石化運動紀實》的新書發表會上,吳晟(左)朗讀捍衛家鄉土地的詩作時,忍不住掉眼淚。(聯合知識庫)
上車廂就坐,話題來到反中科四期搶水,他感嘆:「每一個社會運動,背後都有很多的運作。」他帶點怒氣,講地方政府如何透過大計畫圈地、炒地皮,地方政治勢力又與工程利益勾連,成為上百億的利益結構,「對抗這些,台北的知識分子都不知道,以為咱是在對抗政府,錯,不只是。」中科四期最後成功擋下的關鍵,還是前行政院祕書長林益世爆發貪汙案,一夕倒台。他略為激動,神情像是回到抗爭成功的那一晚,「林益世出代誌,我們這邊就說,哇!好家在!穩了!我們贏了!」
高鐵快速地南下,經過工業區、農田、河川、隧道,車窗光影變幻,談話間,吳晟一雙寫詩的手,也一下亮,一下暗,像紀錄片裡一幕幕光景。這一幕,是2017年,他獲頒第21屆台灣文學家牛津獎,下一幕,是他定居溪州鄉間任教,寫詩、散文以生活經驗下筆,字斟句酌,務求雅俗共賞,於是有了描寫農村的組詩《吾鄉印象》、描寫母親的散文集《農婦》,以及表達父母養育子女的心情,選入課本的詩〈負荷〉:「就像阿公和阿媽/為阿爸織就了一生/綿長而細密的呵護/孩子呀!阿爸也沒有任何怨言/只因這是生命中最沉重/也是最甜蜜的負荷。」
吳晟一輩子都住在自家三合院裡,戶口地址從沒變過。

感念亡母智慧 每句話都像詩

又一幕,是風吹過溪州稻田,吹過他以母親吳陳純之名種植台灣原生樹種的純園。母親60歲時種植樟樹,曾被鄰居笑說來不及看到樹長大,到85歲過世時,樟樹已然有了濃蔭。吳晟為我們這群參觀者導覽時,隨手一指,問我們知不知道這棵樹幾歲?答案是22歲。那是母親過世那年種下的,樹有多大,母親過世就有多久。樹名叫毛柿,吳晟仰頭介紹:「這果實又稱為台灣黑糖,木質堅硬如黑檀木,很好的木材,直根系、耐旱耐鹽抗風沙。」他形容,毛柿的樹根扎在土地上,又深又直,是很適合當防風林的台灣原生樹種,「我戲稱為:『直根系蝦密攏嘸驚。』」這番介紹,他講過十次、百次,推廣理念,總是不厭其煩、苦口婆心。
母親過世後,吳晟開始在母親的農地上種樹。(聯合知識庫)
這樣的介紹也像他自己。光景變換,20年間,種樹寫詩的一雙手已長滿老人斑,看起來,像沾滿濁水溪的黑泥。詩人的文字是從母親與土地裡長出來的果實。母親一生務農,有其智慧,每一句話都像詩,他聽了就以母親的話寫詩:「清涼的風是最好的電扇,稻田是最好看的風景,水聲和鳥聲是最好聽的歌。」母親的話語總在記憶裡:「我講社會怎麼樣怎麼樣,阮老母就講一句話:『你就是太閒,工作這麼多,不趕緊去做,講這些。』」
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紀錄片《他還年輕》首映,吳晟(右2)與太太莊芳華(右3)、女兒吳音寧(右1)、二兒子吳志寧(左2)一同出席觀看。
車過隧道,吳晟的臉暗了又亮,像紀錄片轉了場景,這一幕是他為國外返台的親人導覽,談到母親時,一時無法克制,轉頭擦拭眼淚。父親在吳晟22歲讀屏東農專一年級時車禍過世,當時家中欠債,家中曾被貼上法院封條,靠母親務農撐持。那一年吳晟跟兄長借錢出版自己的第一本詩集,後悔少作,又因自己為文學耽誤課業,未能及早工作分擔家計,痛苦自責之下,燒掉了自己的詩集。他是退伍後又回學校修滿學分才畢業,回家鄉當國中生物老師。

曾因信仰崩潰 2年無法創作

光景繼續變換,下一幕來到吳晟受詩人瘂弦賞識,投稿全數刊登,引起廣泛迴響,從此名列鄉土文學代表作家。又一幕,是當時已40多年不曾出國的他,前往加拿大溫哥華拜訪瘂弦,瘂弦讚歎當年收到來稿,感受到他對土地的深情,道別時,二個老人相擁,瘂弦流淚對車窗揮手說:「有空多來。」然而溪州與溫哥華不是隔壁村,怎可能多來?這揮別,怕是永遠了。那時吳晟臉孔僵著,直至車開了,別過頭,忍耐多時的眼淚才流下。
拍攝紀錄片期間,吳晟(右)前往溫哥華與恩師瘂弦(左)見面。(目宿媒體提供)
吳晟說,自己會如此感念瘂弦,除知遇之恩,還有保護之恩。「瘂弦老師一開始就知道我的政治立場是黨外,是反國民黨的,《吾鄉印象》其實批判性很強。」瘂弦亦曾提點他不要透露政治傾向。他年少讀書時接觸社會主義,讀《毛語錄》,政治立場一度是左統,又為黨外人士助選,曾經遭情治單位監控,上門搜查走他的文稿,監控檔案評語:「思想偏激。」直到前往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班,在國外知道文化大革命、六四天安門的真實情況之後,信仰崩潰,回到台灣後一度消沉,2年間無法提筆寫字,常在外喝酒打麻將,逼得太太莊芳華半夜找他,打了他一巴掌才醒轉。「我太太說:『人要墮落沒有理由啦。』」
吳晟常說自己動口不動手,耕讀種樹的生活,端靠太太莊芳華打理。(吳晟提供)
信仰崩潰的那一年,也是〈負荷〉選入國中國文課本的時候,課本選文也是一場政治,編輯會議討論的不只文章,還有作者的生平背景、政治立場。「其實課本一開始選的不是我。」吳晟話語小小聲,像是在說一個祕密:「是選楊逵的〈壓不扁的玫瑰〉,但作者簡介不好寫,2度入獄(因政治立場),學生若問:『老師這個人被抓去關,是壞人,怎麼選他的文章?』老師說楊逵不是壞人,那學生就講:『他是好人,抓他的人就是壞人?』老師不好解釋,結果就拿掉,換我這篇。」

北農政治漩渦 遭汙名化受挫

「人家疑問為何我的詩能選入課本,當時我(在政治上)不是第一線人物,就OK了;第二,對立沒有那麼嚴重;第三個,這首詩,是普天下的共通情感,選了沒問題。後來我私下了解,有人說:『這個人都在跑街頭運動的耶。』」幸好編輯委員裡面,還是比較多人支持,說:『這人也沒怎麼樣,我們純粹就作品來講。』」楊逵換成吳晟,作者簡介也單純好寫了:「吳勝雄,筆名吳晟,台灣省彰化縣人。民國33年生。現代詩人。著有《泥土》等書。」
吳晟的純園在20多年間,種植樟樹、肖楠、烏心石,以及毛柿,如今已然成為一片森林。
車到彰化,我們與他一同搭計程車,家門口下車,只見空地停著一輛老舊到生銹掉漆,還撞壞引擎蓋的紅色轎車。「這台是吳音寧的車,開了30多年,一直想換都沒換,最近跟人追撞,只好換了。」中午時分,安靜的三合院裡有收養的五條流浪狗,書屋建造時不砍樹,因此廚房裡有一棵大樹穿過屋頂。
詩人年輕時因政治信仰崩潰,無法提筆寫字,到老無法提筆寫字,則是因為另一事。2018年,女兒吳音寧擔任北農總經理,意在改革,卻捲入政治漩渦,連帶影響了他。當時正在拍攝紀錄片,老人家剛學會使用智慧型手機,看台北政客們汙衊自家女兒,看網路上攻擊他的造謠文章四處流傳。謠言裡,關懷土地與環保的詩人,被描寫成貪戀名位的人:30坪農舍,無償提供給華德福教育協會作為大自然教學場所,被寫成招待政要的豪華莊園;家中三合院與書屋被寫成豪宅;擔任無酬勞的總統府資政,被寫成民進黨酬庸年薪420萬元。他看手機忍不住講:「四塊半攏嘸啦。」他並非民進黨員,當資政到台北開會的高鐵車票錢還是自己出的。
吳晟說,這條水圳曾經是一條溪,小時候放學,自己常常包包交給同學後就跳進水裡游泳回家。
女兒吳音寧當時叮嚀他別對外發言,免得遭受網路攻擊,記者們提著攝影機、麥克風到家門口前堵,他若在外,就不敢回家;他若在家,就躲屋裡。手機裡是不實謠言、仇恨謾罵的言論,但他卻不能說任何話為女兒、為自己辯護,憤憤不平,只能不看手機,到田間走,到林間走。

寫書澄清謠言 等嘸人來道歉

吳音寧說:「他就是一個仕紳,是一個老師,郵局裡的人都是他的學生,信件署名吳老師,不用寫地址就會寄到,在過去的世界裡,他其實沒有遇過這樣子的攻擊。」「事件發生之後,因為鬧得有點大,連他的一些學生都開始認為我是不對的,有個教科書版本甚至討論要不要收他的作品,認為他變成一個爭議作家,他蠻受挫的,是非黑白的顛倒,也讓他生氣。」
詩人一輩子做人處事是講道理、說分明的,女兒離職後,不忍了,他蒐集相關報導、依據會議記錄,拆解整個事件是如何起風,如何以不實資訊帶風向,也澄清那些不實謠言,2020年寫了《北農風雲—滿城盡是政治秀》,書內他這麼說:「若論名位,我要直率的說,哪有比『詩人』更重要的名位?」
吳晟說:「一個原則,以證據,依事實而寫。」他為女兒辯護、為自己的名譽辯護,老師性格的他,也想為這個網路為主的現代社會端正風氣。書屋裡聊到一半,太太莊芳華剛好進來,便插話:「現在的網路生態就只有不斷吸引點閱率而已,不在乎事情的對錯、道理,只在乎有沒有流量,流量就是生存之道。」吳晟接著說:「沒法度,阮的訓練、家教、孩子教養,就是講道理,若有爭論,也是講道理,那是我們的習慣,不知道網路世界就是要罵你,不是要跟你討論、講道理。」
吳晟家中庭園栽種樟樹,書屋建造時不砍樹,大片玻璃與庭園結合成一片樹景。
2人提起大阪外交官因為假資訊,不堪網路輿論謾罵而自殺的事件。「當時製造(假資訊)的那些人,可有出來道歉?嘸呀,免呀!那我寫這本書,我一個一個點名,你當時說我什麼,清清楚楚、指名道姓。」「你還花功夫寫出來,那位自殺的人沒人幫他寫,白白死掉。」「咱是作家,有這個條件,事實寫一寫,哪個字寫不對,你出來澄清,我們公開講,或者那些沒署名、隱藏在背後的評論,好膽你出來!」沒人說你寫錯,也沒人跟你道歉?我問。「嘸呀,被傷害的人就被傷害了。」

從來不過生日 作品融合生活

吳晟沒在過生日,不吃生日蛋糕、不許生日願望,他說母親務農的生活態度是忙做事都來不及了,哪還有閒情做閒事,自己的文學態度也是如此。「我的作品跟生活是一體的,寫環保的詩,我會走出去(參與社運),不是寫一寫讓人去做,我參與民主運動,也去做,這是我的文學特質。有這款生活就有這種詩,有這種詩就有這款生活。」
但他內心還是有許多願望,例如推動森林墓園、推廣種植台灣原生樹種,他原本要寫一本種樹的書,這幾年因為北農事件耽擱了,現在他要好好完成這本書了。
詩人年老,但仍在他的書桌前,在他的土地上,在他種下的樹林,以及濁水溪的黑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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