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一株蘭花的誕生 植物獵人洪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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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信介從年輕時便愛採蘭、種蘭,野生蘭花雖賣價不高,但種類繁多,花型各異,大大滿足他的蒐集癖。
洪信介從年輕時便愛採蘭、種蘭,野生蘭花雖賣價不高,但種類繁多,花型各異,大大滿足他的蒐集癖。
2018年,植物獵人洪信介接受網路頻道《一条》採訪,一口台灣國語,搭配在林間樹梢穿梭採集的畫面,影片觀看數累計超過百萬次,讓他爆紅;今年更受邀加入Disney+的實境節目《極島森林》,成為少數的素人來賓。
早年他在各處工地流轉,中年創業失敗,負債百萬,卻憑著對植物的熱愛及膽大的攀登技術,入選國家級採集計畫,更被保種中心執行長李家維相中,成為專職的植物獵人。
人生跌宕,一如他鍾愛的野生蘭花,種子細如粉塵,不易萌芽,幸運遇上合適的環境,終於綻放豔麗花朵。
這天,洪信介(阿介)一臉倦容、腳步虛浮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說明2天來高燒不退,跑了2次急診室打點滴,仍不見好轉,「真的是老了…以前根本不知道感冒是什麼。」他長年在山間採集,高強度的勞動在身上深鑿刻蝕,才49歲已嚴重老花,又因長年背重物導致頸椎骨變形,骨刺壓迫神經,左手總是痠麻。「老化也老得太快了!可能以前真的太操太操,沒辦法維持少年。」他一口流利台語,苦笑地抓了抓一頭亂髮。

洪信介小檔案

  • 出生:1973年(49歲)
  • 學歷:桃園大園國中、員林農工進修部園藝科肄業
  • 經歷:林務局森林資源調查員、索羅門群島資源植物調查暨植物誌編纂計畫成員
  • 現職: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研究助理

跋山涉水 尋覓滅絕種

洪信介是台灣最知名的植物獵人。2017年,國家地理頻道前往索羅門群島拍攝植物採集紀錄,片中他徒手攀爬數十公尺大樹,連當地原住民也看傻眼;2018年接受網路頻道《一条》採訪,在樹梢輕鬆穿梭採集的畫面曝光,讓他在網路上爆紅。
採訪這天,洪信介儘管身體不適,仍和我們走進烏來山區找植物,路程中不時攀上山壁,檢視是否有稀有植物。
儘管身體微恙,洪信介仍換上長袖工作服,套上雨鞋,斜背大號茄芷袋,腰間掛著鐮刀,帶我們走入烏來山間找蘭花。烏來長年水氣氳氤,濕度高,樹上不少附生植物,「找蘭花是我最大的興趣,它是明星植物,非常稀有。」他戴起老花眼鏡,仔細端詳山壁樹梢,一改原先倦容,露出獵人般的銳利眼神。
早年他為已滅絕的日月潭羊耳蒜找遍全台濕地、多次游上日月潭中的浮島;也曾在蘭嶼攀上數十公尺高的山壁,只為採到罕見的雅美萬代蘭。所有蘭花中他最珍愛的,是在小蘭嶼發現的桃紅蝴蝶蘭。「植物漂亮就會紅顏薄命,蘭嶼原本有很多蝴蝶蘭,出國比賽得獎後,大家都採去繁殖,當地很久沒看到桃紅蝴蝶蘭,以為已經消失了,直到2009年我找到,可能是那裡唯一的族群,那個心情喔,跟中樂透差不多爽。」他眼神發亮。
消息傳回台灣,有人出價一株5萬元,他不肯賣,直到2017年到保種中心上班,才將蘭花捐出做研究。烏來採訪後1週,我們來到他位於屏東保種中心溫室內的宿舍,那株當年採的桃紅蝴蝶蘭,如今就放在他的房門外,「這是我的風水蘭花,每次經過就要拜一下,哪天萬一出事,我可以抱著它逃跑。」大病初癒的他笑嘻嘻地說。
野生桃紅蝴蝶蘭的族群稀少,無法自然交配,洪信介計畫之後赴菲律賓尋找同種蘭花,增加復育可能。
一般市面常見的桃紅蝴蝶蘭以人工繁殖為主,洪信介所採的野生桃紅蝴蝶蘭十分罕見,原因是蘭花種子細如粉塵,雖然易於傳播,卻需搭配特定蘭菌,在適當的土壤濕度、酸度下才有機會發芽。早年台灣瘋蘭花,人們大量採摘販賣,如今野外野生蘭花族群稀少,難以自然交配。「一株蘭花需要一整個森林的養分,才可以在野外生長、繁衍後代,沒有適合的真菌,或是環境不好,沒有種源,都長不出來。」洪信介喬了下花盆角度,仔細撥去枯枝,像是為情人整理妝容,一臉深情。

工作浮沉 創業背巨債

他的發跡過程也如野生蘭花,出身微薄,一路闖盪,直到遇上合適的環境和人,讓他從一個創業失敗的中年大叔,搖身變成家喻戶曉的植物獵人,「有時候反思,我為什麼會爆紅,我真的有那麼特別嗎?後來想想,也不是完全因為運氣好,除了是因為遇到李老師(指保種中心執行長李家維)這樣的人,也可能我以前真的累積很多東西。」
當年洪信介在小蘭嶼所採的桃紅蝴蝶蘭,如今已捐給保種中心,平常就放在他的宿舍門口,每回經過,他都要為花整理一下面容。
他出生於南投草屯,父親是計程車司機,母親是工廠女工,他從小好動,不愛念書,13歲就偷開車上高速公路,「只有一個門縫也要衝出去。」國中畢業後到處打零工,做過水管工、工地粗工及古蹟修復,退伍後回家鄉,找到不拘學歷的景觀園藝工程工作,意外發現茶樹盆景一株可賣上萬元,於是在33歲那年創業,搭建三分地大的溫室,專營植物買賣,「那好像在報復…小時候很早就出來工作,笨笨的乎人譙,大家都沒事要巴一下…所以就是想要賺大錢、要財富自由。」
首次創業,他意欲旺盛,投資600萬元搭設水牆溫室、自動灑水設備,「電燈打開明亮亮,晚上就像白天。」一個月成本超過3萬元,多數時候入不敷出,最高負債百萬。為了還債,他只好回到不同的工地流轉,又受雇參與森林資源調查,背著3、40公斤的裝備走遍台灣大小山頭。每次看到未繳的帳單和待還的負債,都讓他自卑。「創業失敗啊,老闆又很喜歡罵人…我的財務狀況一直都不是很好,做很多的工作都不順,有時候有工作、有時候沒工作,如果人長期這樣,想要多積極也很困難…我沒有那麼堅強,真的。」他的神色黯淡下來,語氣幽幽。

翻查圖鑑 結下蘭花緣

洪信介上山常背負3、40公斤重物,近年檢查發現頸椎骨第五節已變形、長骨刺,左手神經被壓迫,經常痠麻。(翻攝洪信介臉書)
覺得渺小貧瘠時,唯有上山找植物能讓他富有,「去山上可以逃避現實,很不錯啊,把找到的植物拍一拍回去查圖鑑,喔,爽啦!又蒐集到一種。特別是蘭花,它是明星植物,又那麼稀有,每個字我都認認真真讀下去。」他把植物圖鑑當床頭書、廁所書,背一頁撕一頁,認真程度宛如參加聯考。
他和蘭花的情分始於十幾歲少年時,當時他聽聞花市瘋國蘭(指蕙蘭屬蘭花),買來圖鑑按圖索驥,計畫上山採蘭賣錢,「第一次去山裡就看到報歲蘭,它的花是豬肝色,聞起來香香的,葉子寬寬厚厚的,看到認識的花很開心,之後就常跑北宜去找。蘭花種類很多,要蒐集全部很有挑戰性,很好玩也很刺激。」
蘭花人工繁殖技術先進,原生種賣價不高,儘管缺錢,他每回上山仍執拗找蘭花,好不容易找到稀有種,卻又捨不得賣,「時間都在浪費在這上面了。」比起蒐集,他對蘭花的執著,更多了分貧賤不移的革命情感。

艱難計畫 憑膽識採集

洪信介(右)參與索羅門採集計畫,日記裡除了採集工作,也記錄與當地原住民的相處日常,讓保種中心執行長李家維讚嘆。(翻攝洪信介臉書)
2012年,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和林業試驗所合作「索羅門群島資源植物調查暨植物誌編纂計畫」,原打算邀請洪信介加入,卻因有人擔心他販賣植物而作罷,讓他深受打擊,「那陣子每天每天都想揍人,覺得我這輩子什麼都失敗…我覺得我沒有那麼遜,騎摩托車都騎比別人快,就算做生意遜,或是經濟不好,對人憨慢,都沒關係,只要是工作的事情,我就會贏人,結果竟然那個不成功,這個也不成功。」滿腔抱負無處生根萌芽,他意志消沉,一度酗酒,毅然收掉園子,把所有植物送人,打算回學校念書。沒想到過了3年,索羅門計畫又向他招手。
「索羅門環境太特殊,需要有野外精神跟實力的人進來,阿介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卻能背重物、能採集爬樹、又能辨別植物,真的是台灣植物界少見…曾經我們去寮國採集,一株植物在3、4公尺高,那棵樹跟電線桿一樣粗,他徒手徒腳爬上去,花1分鐘爬上樹,下來就幾秒鐘,有點摔傷,但還是又上去再採了一些東西。」曾參與索羅門群島植物調查計畫的科博館研究員楊宗愈說。
2018年,中國網路頻道《一条》拍攝洪信介在樹梢行走攀爬的日常,讓他在網路上爆紅。(翻攝一条Yit YouTube)
「所謂很會爬,其實就是腳數(膽識)要很好而已。」洪信介自信地微笑。
一株蘭花的種子,自此在正確的生長環境著床。2015年到2017年,洪信介在索羅門待了超過200天,爬上當地原住民也無力征服的2、30公尺大樹,國家地理頻道的紀錄片裡,他一眼發現稀有的「英聖龍爪蘭」,又徒手爬上數十公尺高的大樹採集,「這個當地人也沒辦法爬上來,就算上來,也要懂植物才可以…所以我很重要,沒有我,他們會很辛苦啦。」他面對鏡頭,臭屁地說。

揮灑自由 寫天然日記

2017年返台後,科博館要求參加者繳交結案報告,「我拚命大量寫,結果報告被打槍,因為太多限制級了。」
我們找到一段他當年的日記:「板根是這棵樹最難爬的部位,爬到了直徑2公尺寬的直筒樹身,有老藤攀附,攀爬起來輕鬆許多了,接到莫費遞給我的釣魚竿青仔刀後,繼續向上爬20多公尺,不忘順手採集植物丟給樹下的人檢,到了與石松平行高的另一側幹後,用青仔刀收割石松,一條條石松落在正下方約10公尺高的樹冠上,越積越重,直到樹幹被石松壓斷,才真正接觸地面。回營地後,大家對我們台灣來的專業採集佩服不已,年輕土人更是嗨翻了,還一直秀黑到發亮的L.P(陰囊)給偉聿看,這一晚,我們除了壓標本之外還吃了很多溪蝦,特別是我的超級美味烤魚,再也沒有人跟我搶吃了。」
33歲那年洪信介創業開公司,卻入不敷出,必須靠打零工維持,生活困頓時,他坦言只有在山裡與植物相伴,才覺得富有。
這份被退貨的日記,偶然被保種中心執行長李家維讀到,他如獲至寶:「當年西方殖民者到熱帶叢林工作,他們的紀錄和阿介很像,寫下當地的風俗人情、跟人之間的對話、事件因果、自己的觀點,是我們了解自然界很重要的素材。」2017年計畫結束,洪信介獲李家維邀請、加入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成為專職植物獵人。他回憶自己第一天上班,「看到副執行長進來,我還是臭屁臭屁地吃泡麵,沒打招呼。副執行長問李老師(指李家維)這個人是誰、來幹什麼?李老師就說,阿介的工作就是自由。」他說到這,滿足地嘆了口氣:「還有什麼比這個(自由)更可貴?」

未竟全功 盼壽比紅檜

洪信介的植物分類知識,全靠自學背誦圖鑑而來,這天他在野外進行導覽,路上幾乎沒有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我們跟著洪信介走過一棟棟保種中心的溫室,平日若沒有採集行程,他也會幫忙照顧部分植物。這裡的蘭科溫室保存近萬種蘭花族群,是世界上蘭花收藏最完整的機構之一,但近年糧食壓力讓熱帶雨林遭快速砍伐,執法者受疫情影響、無法進入叢林取締,物種滅絕速度不減反升,更有許多植物尚未被命名即遭滅絕,使保種工作時程更加緊迫。
疫情前洪信介年年出國採集,他的採集紀錄簿裡記錄超過5,000株植物,許多是未命名的新種。他明年的採集計畫,是前往菲律賓尋找另一株桃紅蝴蝶蘭,「桃紅蝴蝶蘭要異花授粉才能產生種子、繁殖後代,小蘭嶼那種只有一個族群,沒辦法授粉,我要去找找看有沒有一樣的。」他最終希望將桃紅蝴蝶蘭種回小蘭嶼,「我們做復育的,就是從哪裡來的東西,要種回到那裡去。」
滅絕逼近,植物獵人也開始衰老。老花眼讓洪信介偶爾抓不準樹幹間的距離,也無法像年輕時在山裡狂奔躲虎頭蜂。當年爆紅的影片開場,他豪氣說自己絕對會死在山裡,現在他則不這麼想,「呵呵,如果可以的話,死在床上比較好。」他強調現在不隨便冒險,更想把握時間,好好活著,「如果可能,希望像紅檜一樣長壽,因為還有太多事想做。」
保種工作因氣候變遷分秒必爭,對洪信介而言,今年父親逝世,也讓他更體會人生無常,要把握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去年開始,我對時間更敏感一點。」去年80歲的父親騎車跌跤,半身不遂,「以前我跟老爸天天吵架,他不懂種菜,完全是在添亂;又跟河馬一樣,天天泡在水溝裡,像個老頑童。後來看著他一直老一直老,失智去住療養院,有吃藥會安靜一點,沒吃藥就發瘋,後來騎腳踏車跌倒,就凍在那裡完全不動,連話也講不出來,想罵你也沒辦法罵,灌食1個月…我心想,人真的是想做什麼事要趕快去完成,不然什麼時候什麼事情會發生,你都不知道啊。」
洪信介的辦公室即是他的畫室,他從小用原子筆畫畫,顏色多層堆疊,1幅畫常要花超過1個月才能完成。
目前洪信介正在繪製的植物,是他從索羅門群島帶回、被他稱作「陶笛蟻巢芋」的標本。
父親是傳統大男人,教育以打罵為主,唯獨不反對他畫畫。「小時候太皮了,爸媽管不住我,只有畫畫讓我比較安靜,」10歲那年,父親送他一本人體素描書,他珍藏至今,「這是陪伴我長大的珍寶,而且是精裝,以前一定很貴,我家很窮,我爸還買這本這麼專業的。」他小心翻著已被他翻出毛邊的畫冊。他原本立志當畫家,成為植物獵人後,畫筆仍不離身,從人像畫到植物,今年更受邀參加世界三大藝術展之一的卡塞爾文獻展。協助參展的策展人李依佩說:「阿介雖然常說自己學歷不高,但他對每個植物部位的掌握,比例,造型,顏色,尤其是光照在植物上的反映,都非常嚴謹精準。」

大限之日 盛放處告別

5月中,他回到南投老家,告訴靜靜躺臥床上的父親,自己準備出國參加藝術展,「他沒辦法講話,就點點頭。」1週後,父親過世,「當然會感傷啊,但往另一方面想,他躺在那裡1年多,也很難受啊,我老爸那麼好動的人,80幾歲還騎腳踏車到處亂跑…。」
今年5月,洪信介帶著3幅他手繪的台灣原生植物圖像,參加世界三大藝術展之一的卡塞爾文獻展。(翻攝洪信介臉書)
他坦言自己無法適應安逸生活,即使現在已經沒有生計壓力,仍計畫再次創業,每天排滿行程,即使抱病也要受訪、帶導覽。但他也同時想好,若哪天真的被宣告人生大限將至,要到台東小鬼湖或花蓮嵐山工作站,度過人生最後的時光,「在那裡我採過滿多短梗豆蘭跟喜普鞋蘭,如果有得選,當然要選最漂亮的地方。」說著說著,他笑得有些靦腆。一如他所鍾愛的來自野外的蘭花,只盼能回到原本生長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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