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頭不高的他縱身攀上鷹架,舉起比他還高的拱形鋼架,踮著腳往上插栓,動作流暢。他經常把工作拍成短影音在抖音分享,搭配抖音夯曲勤奮做工的鷹架阿虎,就像工地裡的明星,他老闆也逢人就說阿虎現在是網紅。
阿虎今年才22歲,已入行5年,是鷹架工程班裡的箇中好手。影片裡看起來做工做得很跩,實際上當然得受風吹日曬,再辛苦不過,尤其鷹架工人要爬高,起初他上7、8樓的鷹架工作就會怕,如今最高曾搭到33層樓高。阿虎日薪可以領到2,900元,便當、涼水錢公司還另外給。老闆說,鷹架風險高,最難找工,因此薪水和其他工種相比也較高。「尤其做鷹架要動作快,所以需要年經有體力的。」老闆誇阿虎眼色好、做事俐落,「不要看他瘦小,他一天可以做70組鷹架,是要培養起來當帶工的。」阿虎聽了,只是靦腆地笑。
個子不高的阿虎,力氣大且身手矯健,1天可以做70組鷹架。連上工時都戴著黃澄澄的金項鍊、偶包很重的阿虎,並不是一開始就立志要當鷹架工人,也不是一入行就能融入工地生活,「我上工第一天不敢坐在地上,覺得很髒。」其實從小家裡就最反對他從事這行,阿虎的爸爸、叔叔、堂兄弟全都在做鷹架,「叔叔是包工,我爸是鷹架師傅,從小我爸就說,做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准做鷹架。」反對的原因,當然是爸爸深知鷹架工的危險。「我們是在建築物的外圍工作,尤其在拆除鷹架時,都是懸空的,有時候只踩在直徑5公分的鐵管上…」阿虎說。
阿虎是獨子,自幼便父母離異,「我爸到處做工很忙,我高中前都被我媽放在外公家住,但外公動不動就叫我出去賺錢。」他一心只想趕快獨立,高職選了建教合作、大半時間可以住在店家的美髮科,「那時候叛逆,很常跟設計師打架,前後換了四家店,最後學校就不管我了。」
國中就開始泡在遊藝場打賭博電玩的阿虎,說自己並不愛玩,但很愛錢。在遊藝場,常常一贏就是上萬元,相比之下,在美髮店拚命幫客人洗頭、還要看設計師臉色,月薪2萬多元,在他眼中根本沒「錢」途。高職中輟後,曾因想多賺錢走上歪路,「就…幫朋友送咖啡包(毒品),結果被警察臨檢到。」還好身上毒品公克數不多又是初犯,可以交保,「在警局不能用手機,我唯一會背的只有我爸電話。」幾乎沒跟爸爸一起生活過的阿虎說,他沒想到,爸爸接到電話竟然放下工作,馬上來保他。
從此之後,阿虎有了轉變。「就覺得不能再犯了,第2次被抓到,真的會被關進去,那我爸怎麼辦?」他是叔叔帶入行,「一開始先學搬各種料。」鷹架用肩扛、一片20公斤的平台背在背上,菜鳥鷹架工人要先學會怎樣搬料才不容易受傷。身高162公分、體重58公斤的阿虎,現在一次可背3、4片平台,重量超過他的體重,常常一天要背好幾趟。
「做了2個月,叔叔把我帶到爸爸面前時,他嚇了一跳。我爸雖然願意教我,但危險的不讓我碰,我就是少爺工。而且他認為我不可能撐下去。」
阿虎(右)有偶包,鏡頭前不吃檳榔,與17歲的助手小豪(左)一起開心收工。他決定要脫離老爸,「如果不學更多技術,怎麼可能領到高薪?」阿虎說,搬東西、扛東西那些身體上的累倒還好,學到後面要動腦才更累。「譬如打基礎的底鷹架,要去算料;三腳鷹架的造型怎麼打,你要去記、去想。」
阿虎跟著玄吾鷹雄的黃老闆已經3年多,幾乎熟練所有搭鷹架的工法,身邊還帶著剛入行的17歲少年小豪當助手。「但是我剛進來公司時也很不適應,跟每一個同事都吵過架,因為以前都是被我爸保護,來到這個公司則一視同仁,人家給我臉色看,我就很不爽。」阿虎說,那段時間是他的低潮,但老闆一直給他機會。黃老闆回憶:「阿虎真的改很多,賭博那些不好的習慣,現在也都沒有了。」黃老闆最注重上工要準時,他說,如果早上8點要集合,阿虎一定7點45分就到。
愛乾淨又愛漂亮的阿虎,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梳洗打扮,變回潮男。曾經只想投機賺快錢的阿虎,現在月做26、7天,每月收入近9萬元。「我同學大多在加油站、飲料店上班,我的薪水是他們的3倍。」這天傍晚5點半收工,我們跟著他騎車回家,他在台中西屯租了環境不錯的萬元套房,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後滿身香噴噴、穿著潮牌衣準備去找女友。勞力之後,是單純的快樂。
阿虎說,他知道有些人看不起自己的工作,「一開始我也不喜歡說我是工人,因為刻板印象就覺得工人都是沒讀書、被淘汰的邊緣人,或社會底層的人在做的。」現在,他認為至少自己領的不是死薪水,「我們從學徒到師傅,薪水是可以翻倍的。我為什麼開始拍抖音,也是想讓大家知道,工人界有我阿虎這一號人物。」
小姜是入行1年半就獨當一面的板模師傅,他專注工作的背後,有一段脫軌過往。板模工小姜
- 出生:1994年生(28歲)
- 入行:前後加總共5年
- 經歷:塔吊工人
- 目前日薪:2,800元
- 目標:繼續存錢
曾是輕艇選手的小姜,現在是頗知名的板模團隊「太陽下的男人」中的一員。受過體育訓練的他,腰力及臂力過人,工地活兒難不倒他。穿著剛發下的新排汗制服,他表情專注、動作紮實,一面牆接著一面牆,沒有浪費半分鐘,獨立完成板模工作。
「比較難的是木模,很考驗耐性。弧形牆面也不太好做,要用鋼筋、鐵角材來做後續加強工法,灌漿的時候才不會爆模…」小姜說,團隊老闆Ray教他很多,本來就有工地經驗的他,加入這個板模團隊一年多便出師。Ray也十分看重他,這天北投工地還在收尾,隔天就調工讓小姜自己帶隊去支援大直的豪宅建案。
20多歲時的小姜(中)曾是塔吊工人,午夜到工地拆完塔吊台,與同事累坐路邊。(小姜提供)小姜已經很習慣前一天才被通知上工地點,也習慣隨時被調工支援,這是工人日常。現在看起來苦幹實幹的小姜,其實有過一段浮誇的詐騙經歷。他原是南港高中輕艇隊選手,曾拿到國際邀請賽團體組第2名,「只要我繼續練,一定可以保送入大學、當國手。」但高二那年,他因訓練過程枯燥而放棄體育路,從此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沒有一技之長的他,曾在便利店打工,退伍後做過近3年的塔吊工人,日薪2千元,比服務業多。但二十出頭做工人,小姜其實頗在意他人眼光,「我總是覺得自己很臭,下班後去便利商店買飲料,付錢時會很自卑地把錢放在桌上,就怕收銀員嫌我手髒。」24歲那年,他不想再當工人,渴望快速賺錢,被朋友帶去加入金融詐騙集團。「我們會投放廣告,讓有在玩博弈的客人看到,這些人本來就喜歡賭博,加入會員後,想辦法讓他們去投資最終不可能賺到錢的金融產品上…」他語帶保留地說。
做「金融」業時,雖然可賺快錢,但小姜(右)發覺自己性格變得異常暴躁且目中無人。(小姜提供)在集團1年多,他都住公司,每天忙到晚上11、2點。小姜說,他並不覺得自己在做騙人的事,只是壓力很大,「要想各種話術罵客戶,讓他們認為賠錢是自己的問題,還要罵我底下的組員,因為要衝業績。等於我隨時都在罵人。」1年多時間,他月賺30萬元,卻沒時間花,只有偶爾上酒店犒賞員工,一夜就豪擲10萬元。
本來就衝動的性格也變本加厲,「對女友很不耐煩,2個月才跟她吃一次飯。」女友絕望離開後,小姜才正視自己的情緒、生活都出了問題。「分手時,我本來不以為意,沒想到我卻走不出來,自律神經也出問題,無法進食,暴瘦8公斤。」
要找回自己,唯有脫離原來的圈子,他毅然捐掉大部分做「金融」存下的錢,只留下幾萬元養活自己。「因為有那麼多錢還放在戶頭裡,就會想再回去做…」
療傷1年後,小姜因緣際會加入「太陽下的男人」,「其實是老闆Ray的弟弟帶我進來。我們是在做『金融』時認識的,他弟本來是角力選手。」小姜苦笑說,念體育的,很多後來不是做詐騙就是做工,他倆剛好都做了。
「太陽下的男人」板模團隊,由Ray(站立者)領軍,旗下多是年輕工人,在營造圈打響名號。再回到工地,小姜的心態已經不同。「其實我沒有太多想法,只是想好好工作。」他說自己一直都是一旦要做、就會想辦法做到最好的人,「工法之外,也要自己學看圖。」他甚少休假,生活非常節省,「每個月可以存下5、6萬元,沒目的,就是一直存。做著做著我忽然發現,我自律神經的問題好了,心情也好像好了。」專心地付出勞力,意外治癒了他。
鄭竣展熟稔各種防水工法,已經可以個體戶接居家修繕案。防水工鄭竣展
- 出生:1991年生(31歲)
- 入行:10年
- 經歷:木工、骨灰罈雕刻工
- 目前日薪:跟公司出班日薪2,500元,個體戶接案日薪3,000元
- 目標:回南部開業、出書
入行10年的防水工人鄭竣展,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反駁散文集《做工的人》。標題寫著:「我的苦難,不該是你的故事。」採訪他時,他要我們先看過這篇文章,身為21歲就入行的勞動者,他直白地問:「如果有得選,你會讓你兒子去當工人?」
鄭竣展是貨真價實的北漂工人,自學讀了大量社會主義、新自由主義思潮的書籍後,更接近一個憤青工人。來自屏東的他,曾經歷國手夢碎、自己設定的職涯失敗,才開始在工地闖蕩。
不同防水材料有不同工法,鄭竣展用火槍熱熔貼防水毯,得長時間處在高溫工作環境。(鄭竣展提供)他高中時是自由車選手,「教練說,不要管聯考,只要拚命騎,就有體保生名額能進國立大學。結果名額要優先給直排輪,我們只能進私校,學費還要全額自付。」因為練車,已花費家裡許多資源的他,不想再增添家中負擔,決定放棄國手夢。「我簽了志願役,薪水4萬多元其實很不錯,但到了第3年,我就覺得實在太痛苦了,我沒有準備好要當職業軍人。」
賠了幾萬元給國家,21歲退伍後,因姊姊在某個建案當會計,鄭竣展進到工地,「講難聽就是在工地打雜,但我是裡面最年輕的,剛好有個桃園的營造商看到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北上。」
在工地裡,年輕就是優勢,能北上做工,也是難得的機會。但即使年輕、肯做,勞動之路也不一定順遂。「本來要去的工地,一直沒開工,我當時在念萬能科大夜間部,學費、生活費都要自己負擔,就轉去學做木工。」木工學徒1天領1,800元,「我最後真的就是被1,800打敗,因為養不活自己。」他還曾跑去當骨灰罈雕刻師。
鄭竣展23歲正式跟了防水工程公司當學徒,做過大型建案、國宅、宿舍,搬料、攪拌…體力活一樣不少,還要火裡來水裡去。「幾千平方米的天台,要鋪防水毯,要用熱熔槍一塊一塊地把膠融化才能將毯貼上,8個小時,就蹲在那裡重複地做。」
PU的氣味、火槍的高溫、耗損的膝蓋,只有實際做工的人才能體會。
「水裡去也不是開玩笑,建案在做地基的時候,我們就要先下去防水,地下水有時候源源不絕,我們就泡在裡面拚命趕工。」
防水工的體力活也相當吃重,鄭竣展用雄壯的身體換取勞力價值。(鄭竣展提供)除了跟師傅學,鄭竣展更研讀日本工法,「為什麼台灣房子很容易漏水?因為日本防水工序中有一道叫養工,你要給牆壁時間,先讓牆裡的水都激發出來。」他認為,每個工種都有可以鑽研的高深技術,「在工地是這樣,熟稔技術的工人,日薪當然就高。不會技術但很熟悉工地生態的人,也可以好好生存,但那就是高級粗工。」熟悉工法、做工細緻的他,這2年已開始接案做居家防水修繕。
鄭竣展不抽菸、不吃檳榔,人家喝蠻牛提神,他則補充高價營養品。他反感外界從工人的食衣住行去刺下標記,討厭這類刻板印象。
問他在工地裡會不會格格不入?他說其實他不太管別人,「他們亂吐痰,我頂多擺臭臉。」
收工後,鄭竣展回到家,呈現的是另一種樣貌。鄭竣展回憶,前年他在南京東路一棟大廈做外牆防水,「我站在鷹架上拆磚,小碎石不停往我身上彈,有的就陷在肉裡,連撥掉的時間都沒有。空檔時喘了口氣,剛好看到貼著《做工的人》連續劇海報的公車,在專用道上往返,我一股怒火油然而生,為什麼工人就一定講義氣?為什麼要把工人拍得那麼蠢?」
憤青工人鄭竣展最後不忘加碼批判:「為什麼缺工?因為早年做工可以看到願景,而如今誘因下降了,如果說做個3年工就可以買到房,你看年輕人會不會回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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