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自殺者親友遺族關懷協會的理事長李沐芸(原名呂欣芹,後改名),又和我們講了一次那個故事:29年前,大她4歲的姊姊選擇從11樓的住處一躍而下。在那之前,姊姊曾多次嘗試自殺,有時吞藥,有時割腕,多次大鬧急診室,她漸漸相信一切不會成真。事發那晚,她正好回爸媽家,凌晨4點,家裡的電話多次響起,每次都響5聲便掛斷,她因夜深沒有去接,心裡也深信姊姊不會「真的」出事。
【鏡相人間】生者的艱難 自殺者遺族的傷與痛

失去親友,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如果親友是自主選擇死亡,此重大失落,則可能因長久陷於困惑、自責之中,成為難以療癒之傷;因社會對「自殺」的各種汙名與偏見,成為無法言說之痛。當政府將多數資源投入自殺防治,生者的艱難該如何被撫平、安慰?
一個生命的終結,可能是另一個生命「打起死結」的開端。我們採訪了4位自殺者遺族,請他們分享在失去手足、配偶、孩子、母親後,在傷痛中看見的難題與困境,與尋求和解、自我原諒、正視深淵的過程,也看看那些破碎、責難與黑暗,是否有機會更有效地被理解、包容與陪伴。
家屬陷自責 緘默難言傷
姊姊在當天凌晨4點多跳樓。那年李沐芸18歲,以第一名成績自高職畢業,保送二專,畢業典禮領了6個獎,表面風光,但內在逐漸被「我是凶手」的想法侵蝕,白天無法快樂,晚上無法入睡,最後撐不下去輟學。
今年9月,她成立台灣第一個針對自殺者遺族的關懷團體,因為她發現,多年來,和她有相同經歷者,始終找不到合宜去處,去抒發悲傷,去尋求理解,去討論困境,去彼此陪伴。

根據衛福部心理健康司統計,自殺已連續16年,排在國人死因第9名至第12名,每年至少有3,500人自殺。2005年起,自殺防治協會由行政院核定成立,但直到2022年9月,才有正式立案的遺族關懷團體成立。
這落差是如何造成?遺族被遺忘了?還是從來不被看見?
協會成立之難,在於遺族的傷痛很難言述,讓多數人情願選擇緘默。李沐芸仍記得當時在學校被通知姊姊逝世的消息,電話中,阿姨提醒她不准哭,不要引人注目,彷彿暗示這樣的悲傷應該被深深鎖上。

姊姊的後事處理,又更加深這樣的印象。她仍記得,姊姊的喪葬費用高達27萬元,以「超渡、念經等名義加價,我爸捨不得女兒啊,能做的都做。」她以「坑殺」2字形容那些粗暴的過程,而坑殺能夠成立的主因,就是自殺的「汙名」:無論東西方宗教經典,皆有「自殺是重罪」的敘述,當遺族陷入自責,任何的解方都可能是浮木。
協會副理事長吳正華就有類似經驗,他太太2年前在家中服藥輕生,他回憶彼時時間軸,晚上8點發現,先叫救護車,確認死亡後,「9點半警察過來,殯葬業者也跟過來,直接到公寓樓上,騙管理員說是我們找來的。」他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免去所有可能的「加價購」,但道德勸說仍無法閃躲,「我有個朋友是紫衣教的,跟我扯一堆什麼業力爆發,可以想像是好意,可是在那個當下,家屬還要聽這些垃圾話,真的很火大。」
林口長庚精神科副教授主治醫師及自殺防治中心主任張家銘認為,自殺汙名主要來自「宗教」和「文化」2個面向,而普遍大眾對自殺的錯誤認知,包括錯估其成因和影響、畏懼談論、單單視其為軟弱或精神疾病的行為等,都在加深汙名。
在台遇困境 遺族關懷少
桃園市生命線協會主任張翠華多年來從事遺族的關懷服務,談到「自殺汙名」,直言最大的原因在「究責」:「大家會覺得,一個人選擇了自殺,一定是誰做錯了什麼?你去談,就會被問。我最常遇到的是家屬互相究責,最後大家都不提,悶在心裡。」當死亡事件發生,遺族首先要面對的是法律和後事程序,沒有時間去處理心理創傷。目前政府提供的服務是由自殺關懷訪視員打電話關心,「會打3個月,但很多人會拒絕啊。拒絕了就不會再打。」
吳正華就接過那電話。太太過世後1週,衛生所打電話給他,「某方面也算是自殺防治吧?可是我得說,這很兩難。第一,我不知道有這件事,就直接打來,每週打電話,聊一下殯葬處理,一聽就知道對方是剛出學校的社工,有專業,但他其實只是想確認你有沒有自殺傾向?」他認真思考此事,「好像也沒錯,因為這個打擊很大,確實需要(自殺)防治沒錯,可是不能只有這個吧?」

為什麼在台灣,自殺者遺族的關懷這麼少?李沐芸坦言:「就是因為自殺防治。從自殺防治的角度來看,有遺族就代表失敗嘛,所以一定做不起來嘛。」
「而且他們只會打給一個人。」張翠華說。根據2011年前美國自殺學協會(AAS)執行長Alan Lee Berman的調查,每一位自殺者,平均有6位直系親屬、14.5個旁系親屬,以及20位朋友、同事等,自殺身亡者平均觸及135人,其中約60人直接或間接受到衝擊。李沐芸指出,以60人受到衝擊估算,代表台灣每年約20萬人成為自殺者遺族,10年間,已有200萬人,其中多少人接過電話?
3個月也不是一個好的時間點。張翠華指出,通常「4到6個月」會是比較好的時候,但她也服務過親友過世20年以上,仍陷在悲傷或自責情緒中的人。為自殺者遺族提供關懷與諮商的隙光精神創辦人朱妍安表示,遺族不容易找到傾訴對象,即便是面對最好的朋友,若對方沒有經歷過自殺事件,遺族也很難開口。吳正華更坦言,曾有朋友對他說:「你講這些我可以聽,但是我下班了。」
依關係不同 解方無準則
張家銘也提到,目前相關政策,確實將大部分精力放在「防治」,更勝於遺族關懷,原因之一在於難度,「當事情剛發生,很多感覺很複雜,不容易訴說、討論、沉澱、處理。自殺關懷訪視員終究是外人,被拒絕的機率很高。」張翠華認為,遺族關懷最重要的是陪伴,「我們幾乎不問問題。我們就讓他們講想講的話。它很難列入體系去做,因為它很難標準化,你要怎麼把遺族建檔?你做了多少個案?社工是不是要按著你建立的表格去填資料?你不該強迫他們分享經驗,也不該過於主動的觸及,這需要經驗。有些社工很年輕,他可能自己都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這麼沉重的故事。」
張家銘曾在2010年做過問卷,顯示遺族的BSRS-5(簡式健康量表)總分是非遺族的的1.7倍,最近1週內有自殺想法者則是非遺族的3倍,顯示確實在心理健康上受創。他分享美國一項針對軍人自殺同袍遺族的計畫,將遺族關懷分為「穩定」(避免過多的揣測和流言傳播),「哀悼」(合宜的道別儀式),和「成長」(從失去中找到意義)3個階段。他特別提了哀悼,除了以自殺之名施行過度的喪葬儀式,也有另一種狀況是「過度草率。這取決於案家,是不是不願意那麼多人來?不想再多對外人說明了?事實上,哀悼還是一個很重要的療癒過程,有它的心理意義,不該因為汙名而被簡化或過分強化。」

心理諮商師林萃芬則曾在「單程旅行社」頻道的採訪中提及,美國另有一項「傷心小組」的模式,由1名心理師和2名遺族組成,透過共感、互助的過程,彼此療癒。台北馬偕醫院自殺者遺族說故事團體,其「團體治療」的模式取自有400個遺族互助團體的美國經驗,但仍建立在自殺防治的架構下。李沐芸表示,她希望成立一個真正以遺族療癒做為主體,單服務此一議題的團體。
而這也正是李沐芸先在2018年成立「自殺者遺族」臉書社團,又在今年成立協會主因。協會成立後的第一階段目標是「建立友善葬儀社清單」,「加入警務連線系統」在第一時間前往協助遺族相關事宜的處理,並「訓練專業做遺族療癒的社工」,將一直以來該有而未有的「專屬遺族療癒」的缺口補上。
李沐芸的父親在去年因食道癌過世前,住在安寧病房,曾經絕口不提姊姊事情的他,有天忽然跟她說:「妳很傻吔,妳姊死了就死了,妳怪自己做什麼?」李沐芸回他:「你更傻,一句話這麼簡單,你讓我等了2、30年。」
但如今李沐芸又有新體會。她強調,遺族認為怎樣的面對或處置對自己是最舒服的,就那樣去做。想談就談,想沉默就沉默,想哭就想,不想哭也不用勉強流淚。生者與亡者的關係不同,艱難不同,解方也不同。李沐芸說:「其實我在事情發生不久後,有寫一封信(給父親),就是我很自責,覺得我沒把他的女兒顧好,結果他看了之後沒有任何反應。我那時候太小了,沒有想到,他也只是一個剛剛喪女的父親。」
太太走後 我才一步步解開她的謎

吳正華,44歲,新北人,工程師
正華最近開始嘗試網路交友,他在檔案上坦承「喪偶」,這件事於是經常成為第一次約會辭窮時備用的話題,對方也理所當然問起:「為什麼?」他說,如果回答淋巴癌,「那你不會問怎麼會得淋巴癌嘛。」回答自殺,事情就沒完沒了了。
一個為什麼,會引來更多的為什麼,「真的不要問,因為連當事人都不知道。這是無解的,你只會覺得被怪罪。第二是,這很難應對,你能回答『我不知道』嗎?很怪嘛,真的會有一種…(對方)好像在辦案(的感覺)。」
案發經過是這樣的:2年前的端午連假結束後,上班日,早上他出門上班,晚上8點回家,發現太太趴在主臥床邊,已失去生命跡象,法醫勘驗後確認死因為用藥過量,最後以自殺結案。
曾以為理解 逝者留謎團
吳正華和太太在2004年相識,很快同居,10年後「因為開始會想到手術同意書上需要有人簽字」而登記結婚,但2人有共識不要孩子,經濟壓力是原因之一,婚後2人仍在學歷上努力精進,學費、生活費是不小負擔,再者,「她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人已經太多了。」吳正華只是沒想過,太太也將自己列入那「太多的人」之一。
他一直知道太太在國中二年級時,曾經嘗試自殺,但太太之後出國留學,返台後並無特別異狀。憂鬱症復發,在什麼時候?吳正華思考了一下,說了他整場採訪語氣最悲傷的一段話:「我以前可能可以回答你,但自從她自殺以後,我發現很多問題,我其實不理解。我曾經以為理解了…」

一個生命的終結,是另一個生命「打起死結」的開端;走的人留下謎團,但永遠不會有答案。吳正華說,太太有病識感,「有時候她可能就不想起床,沒有動力,也不洗澡。有時候也會談一些負面的事,比方說活著幹嘛?沒有意義。有機會應該讓給別人活。她說她吃的、喝的、出國玩…都體驗過了。她中央大學畢業時,是致詞代表,但她跟我說,那一天之後,其實就可以死了,她覺得已經夠了。」
說這句話的那一年,太太才30歲。「有些話我現在不時還會想到,比方她說她最大的問題是腦子壞掉,因為一般人要死,可能是一個衝動,你要說服自己;但她是要說服自己活下去,如果找不到理由,那就不需要。」
被房東求償 覺得太委屈
吳正華形容自己是典型的理工男,冷靜、理性、自持,但事情發生之後,這些形容詞全成為冷酷、缺乏同理心、愛說教,自己控訴自己。當太太陷入厭世情緒,他對她說:「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我說無意義也沒有不好,什麼都有意義,也不對啊。會不會是問題問錯?沒有意義跟想死會不會是無關的?而且意義的定義是什麼?」
太太回答不出來。當時,吳正華以為這是成功的說服,如今再看只是失敗的溝通。

憂鬱疏通不成,太太轉為躁鬱,消費行為開始改變,百貨公司週年慶,一天刷爆信用卡15萬元的額度,香奈兒口紅買了5、60條,Coach包有十幾個,「我也大吼過,因為她後來就盜刷我的卡。我話說蠻重的,我說總不可能我們一起去撿破爛?不是我開口閉口就是錢,這是很現實的…」一根又一根的稻草疊加,太太選擇結束生命。吳正華回憶2人有過的所有對話,感覺自己是把稻草疊加上去的人。
事發後,警方以太太指紋解鎖手機,他意外發現太太一直在外有人際糾紛,死亡成為他重新認識太太的契機。其時他們在淡水租屋,房東獲知消息,很快找他談判,求償500萬元。他上空中大學自學法律打官司,同時也將影響婚姻的外人告上法庭,「我當然還是怪自己,有些人可能在那個當下,想死的心都有了。當時我有一個想法是,我一定要找個對象發洩怒氣。我知道不完全能怪他,但我有憤恨,我也想過最好告到他身敗名裂、活不下去,這些念頭都想過…到最後才發現我只是在發洩怒氣,選擇和解。」
與房東的官司也打贏了。談到被房東求償,他說:「我就覺得太委屈了。老婆自殺死掉了,我還要這樣被求償?」他說到用手敲桌,「我覺得沒有道理到極點了。可是理智上我又知道,千錯萬錯,不會是房東的錯,他很倒楣嘛…」
巴不得鬧鬼 想問為什麼
屋價跌價免責,但自責難逃,想起那間屋子,他仍心有餘悸,「我們2016年搬過去,那時太太憂鬱症已復發,房子在12樓,陽台沒有封,我搬去的第一年,晚上有時會驚醒,想說我太太會不會跳下去?」事發後,他又住了近1年,把租約住滿,「因為我真的沒辦法動。那時候能夠每天上下班,我覺得很厲害了。要搬家時,一動手打包,真的是把那個傷口扒開來。」
房東也曾提議直接將屋子折價賣給他,「很兩難,有些人會想要留在那個地方,留住整個記憶。」夫妻倆都愛動漫,假日常一起整天追劇,是愉快回憶,「但現在會想,她是不是只是配合我?」遠離傷心地也是合理選項,「有些人說會鬧鬼啊,我跟你說,真的巴不得祂跑出來。以前會說怕鬼,現在觀念都改了,巴不得祂跑出來,我還可以問:『為什麼?是不是我的錯?』」

吳正華說,自責是很有創意的,「你要自責起來,可能覺得出生就是錯的,然後又害別人跟著你18年。」這2年他同時遭逢父母離世,但從沒有人會在這件事上展現過於旺盛的好奇心,成為明顯對比。
如今他住回老家空屋,1人2貓與一屋子的遺物。太太愛看書,留下大量書籍,他想處理掉,轉念又發弘願,「我處理掉之前,想把書都讀一遍,看是不是也能多了解老婆一點?」
也想為老婆多做一點事。今年9月,台灣自殺者親友遺族關懷協會成立,他擔任副理事長,接受我們採訪,也是再一次扒開傷口,但他已能視作經驗分享,有問必答。於是我們也就踩了所有能踩的雷。當我問:「你是否想過,太太某種程度也是放你自由?」他淡淡笑了一下,說協會正在整理一份「一秒惹怒遺族」清單,這也是其中一句。清單後來改名為「一秒讓遺族沉默」,但事實是,能讓遺族沉默的事,實在太多。
被岳母安慰 感覺獲原諒
吳正華說,他的約會,後來進行了「修正」,不再第一時間就提「喪偶」,因意識到自殺本身就帶有難以抹除的汙名,沉默其實是種自我保護。但創傷並不是不說就不痛,吳正華發現自己常在約會過程,一談到雙方金錢觀,就忽然過分認真;又或者,當對方開玩笑說最近工作好無聊,好厭世,好負能量,明知道「這其實就是新世代的對話方式嘛,但我完全無法。我會想,對方是不是有憂鬱症?我發現我完全輕鬆不起來。」

唯一的安慰是太太的家人,吳正華最後跟我們說,岳母曾安慰他:「如果不是因為你,她活不到這個歲數(40歲),可能30歲就走了。」那一刻,他深深感覺被原諒,而那或許就是身為遺族最重要的事:原諒自己。
1秒讓遺族沉默
- 問:他/她為什麼要自殺?
- 問:怎麼了?多久了?
- 問:我以為你沒事了?
- 問:他/她應該是有憂鬱症或壓力大吧?
- 說:你應該要放下。
- 說:你應該連他/她的份一起活下去。
- 說:向前看,不要拘泥於過去。
- 說:自殺不能解決問題。
- 說:節哀順變。
- 說:有勇氣自殺,怎麼沒勇氣活下去?
- 說:這麼久了,不要自責了。
- 說:你的悲傷,我懂。
- 說:換個角度想,經歷過這些,你會變得更好。
- 說:人都死了不然你還要怎樣。
- 說:你現在自由了,沒有家累。
- 說:你可以去教會看看。
- 說:你應該早點說,我可以請師父幫你看看。
- 說:自殺跟殺人是一樣的罪。
- 說:不要再想悲傷的事,多正向思考,多出去走走。
- 說:要把時間花在活著的人身上。
- 說:他/她就是抗壓性不夠。
- 說:他/她若是知道你這麼愛他,也值得了。
建議:聆聽、陪伴。不多言,不批判,不建議。
為了真相 我們和加害者擁抱

李星儀,46歲,台北市,家管
李星儀跟我們說,稱呼她「柏愷媽媽」就好,並邀我們在柏愷2週年忌日的這天,隨她一起上陽明山掃墓。花葬園區無碑,李星儀熟練地數算距離,拿出柏愷照片擺好。那是獨生子上大學時在迎新活動拍的照片,笑容燦爛,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新鮮人,但1個月後,他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兒內心暗流 反覆找答案
逝者已逝,生者回頭尋找可能的原因,努力拼湊獨生子最後的身影,從學校監視器開始,李星儀發現兒子當天下午蹺課走出校園,在手機上搜尋了「台北最佳自殺地點」,搭上公車就前往該地,途中只傳了一封簡訊給媽媽:「今天不回家吃晚餐。」時間是下午2點多。
那是母子一直以來的默契,不回家吃飯要說一聲,尋常到無法稱為預兆或求救,但這對失去孩子的母親而言,不足以作為安慰。2點收到簡訊,兒子5點墜樓,中間的3個小時,她是否還能做什麼?明明是上課時間,為什麼還可以傳簡訊?她想回電詢問,又怕打擾課堂授課。身為母親,她總想,為何自己對柏愷的內心暗流,毫無知悉?

2年多來,她反覆問自己這個問題,尋求答案的過程,甚至可以一路講回6年多前。柏愷是特殊生,升國中那年暑假,在夏令營的遊覽車上癲癇發作,老師打電話通知李星儀,她嚇到全身發抖,連手機密碼都解不開。孩子住院,此後照斷層、抽血、腦波檢測,她一路隨侍在側。癲癇引發注意力不集中,身為全職媽媽的李星儀,又更加全力照顧孩子。
她還記得孩子的第一個叛逆期,是上高中時,拒絕母親先行一步通知校方自己的狀況,「孩子不想和別人不一樣。但是因為他生病,所以我特別擔心他,特別管教他,像他出門有門禁,同學都說他是媽寶,我說媽寶又怎樣?但他開始在外面受傷都不告訴我,他和同學騎YouBike摔倒也都不告訴我。」
所以他和同學吵架也不告訴她?被霸凌也選擇噤聲?決定從7樓一躍而下,也只是以輕描淡寫的訊息通知?沒有答案。
處理兒子後事,舉步維艱。認屍那日,她癱倒在地,站不起來,兒子躺在病床上,她坐在輪椅上,一起搭電梯到遺體室。她想去掀起白布再看一眼,想摸摸兒子,但家人拉著不讓她去,「說眼淚不可以滴在往生者的身上,他會捨不得走。」
悲傷被禁止,自殺是敏感詞,「長輩會想,這是家醜。」先生那邊的長輩至今仍不知兒子已過世,「我不想去解釋。」身為遺族,李星儀也有過只想粉飾太平的階段,尤其當別人問起那最簡單的3個字,為什麼?「我就是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有些人會(否認死訊)說出國了。」
罹患憂鬱症 穿子衣度日
但她其實知道為什麼。兒子手機裡有遺書,直接寫出霸凌他的同學姓名,李星儀於是到學校找答案。為了更靠近真相,他們和3位關鍵同學見面,「我先生看到他們,就站起來抱他們,說:『我和柏愷媽媽沒有要怪你們,我們也原諒你們這樣做。』我們其實就是放低姿態,我們只想要真相。」

真相是,兒子出事當天中午,被班上同學踢出小團體群組,原因是他曾偷拍同學用廟裡的香爐點菸,發動態公審,「他和高中好友都可以這樣鬧,他以為大學同學也可以。」之後又因說錯話得罪了群體中的老大,多次道歉未獲原諒。
李星儀也去問了其他同學,得到的答案是,那陣子柏愷總一個人吃飯,坐在教室最角落,獨來獨往。那是監視器沒有拍到的身影,但無形的想像比實物更懂得如何折磨一個人,「我很自責,我為什麼不了解這樣的狀況?我不夠關心他嗎?」從兒子過世到告別式,她體重暴落,2週掉了8公斤,「我罹患憂鬱症,又有PTSD(創傷後壓力疾患),焦慮、恐慌、睡不著,安眠藥從一顆吃到加憂鬱症的藥,一共要7顆。」事發那年冬天,她穿兒子的衣服度日,只為了更接近他。兒子的包包裡有瓶水,「我很珍惜的把它喝完。」
在社團取暖 已逐漸轉念
除了責備自己,也責備兒子,「我以前就常跟他說:『全世界最愛你的人就是我。』我在馬偕生他生了23個小時,我羊水破了還在醫院躺了23個小時,我自然產生他出來,3,870公克,我都還記得。我也跟他說:『媽媽只有你一個孩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也想過跟兒子一起走,「我覺得不管他去哪裡,我都應該去照顧他啊,我怎麼可以放他一個人在那裡?」柏愷剛走前1個月,她每日獨自上陽明山,冬日,夜來得早,有時下雨,她就一個人撐傘待著,「要是以前,我會很怕。可是我現在不怕了,因為我知道兒子在那邊。」
情緒起起伏伏,逐漸轉念,是先生在臉書找到一個遺族社團強迫她加入,她看著別人的故事流淚,有種找到「同類」的溫暖。她開始頻繁在上面發文,用自己的故事安慰其他同類。也試著轉換心情,把兒子當成小王子,只是回去了「B612星球」,寓言故事結尾,小王子坐在石牆上和毒蛇對話,以毒液擺脫肉身,最後在故事的述說者懷中「筆直地墜向一個無底的深淵」。柏愷媽媽家中也掛著一幅她自己畫的油畫,畫中的小王子也在墜落,但身邊的星星陪伴著他,承接著他。
停止再細究 不粉飾太平
李星儀最後將柏愷的遺書傳給我看。那裡頭也有署名給新聞記者的內容,寫著緊迫逼人的現實困境,世界不公,自己已受夠大學生活,希望大家不要救他。或許那才是真正的真相?又或者只是一部分的真相?李星儀不再反覆琢磨。

也不再粉飾太平。現在再有人問起(死因),「我會直接說他自殺。他只是想解脫而已,他沒有錯。」也不再怪自己,不強迫自己走出來,「永遠走不出來的。它會跟著我走進棺材裡。」為什麼仍希望大家稱呼妳柏愷媽媽?她說:「這樣叫我,我就覺得,原來大家還記得柏愷。」
而柏愷在生命的最後,也還掛念她,他在遺書中寫著:「謝謝家人這18年的照顧,尤其是媽媽…請跟她講,我愛她,我永遠會在天上守護著她…」
媽媽的自殺 曾讓我覺得自己不該出生

朱妍安,31歲,新北市淡水區,隙光精神創辦人
31歲的朱妍安,剛帶完一場自殺者遺族的團體活動,參加者有同學自殺、妹妹自殺、好朋友自殺、父母自殺,都是經歷過自殺事件1年以上的遺族,這次特別到台東的一間民宿進行3天2夜的談話,「我們給他們足夠的時間說,也讓他們學習聽別人的故事,說跟聽的過程中,他們會找到共鳴,『你講的感覺我也經歷過』,產生一種連結,這個連結會讓他知道自己不是那麼孤單地在面對這件事情,讓他心裡面自己長出一股力量,然後回去面對生活。」
自殺者遺族面對的困境,往往也只有遺族能懂。朱妍安的母親與繼母7年前相繼自殺離世。4年前,她創辦隙光精神,一個為自殺者遺族提供諮詢服務的社團,每2個月舉辦一次聚會活動,不定期關懷探訪、電話聯絡。
母喪第一年 陷解離狀態
母親燒炭自殺後的第一個忌日,朱妍安說,那是最可怕的時刻,當時她感覺所有事情都重新發生一遍。

7年前,母親失聯1星期,她帶著4歲孩子去母親租屋處探望,進了門,媽媽不在自己的房間,而是另一個房間。房門緊鎖,貼著一張紙條,「寫的內容是叫我打電話報警,電腦桌上有要留給我的話(遺書),門縫塞毛巾,我手腳都在發抖。」她不敢進門看,也不敢看遺書。警察來了,破門,確定是燒炭自殺,問她要不要看母親?她不敢看。「我的孩子還在旁邊一直喊:『阿嬤,妳在哪裡。』那個畫面很衝擊,氣氛很尷尬,大家都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有小孩不知道。」
母親自殺的第一年,她陷入一種「很解離的狀態」。她在安置機構當生活輔導員,陪伴遭家暴、性侵的孩子,「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緒,感受不到難過、生氣,我可以正常工作,可是我的同事都會說我看起來沒有靈魂,我能做的就是把生活弄好,沒辦法有什麼感覺,只能過該過的生活。」
失眠又酗酒 覺得被遺棄
第二年,她陷入極大的痛苦,開始失眠,做惡夢,並且酗酒,試著逃離這個痛苦。小時候父母離婚,父親再婚,她總是在親戚之間被丟來丟去;15歲開始叛逆的她,自己在外租屋工作;17歲更是跟所有家人斷絕聯絡,當酒店小姐;20歲未婚懷孕、前夫販毒被抓,她到淡水與姑姑同住,回歸單純環境,當個好好養孩子、正常生活的單親媽媽。然而母親的自殺,讓成長過程總是有遺棄感的她,再度覺得自己被遺棄了。
母親自殺前,曾經跟她約好,要一起開一間小吃店,祖孫3代一起生活,有一陣子,她看到路邊賣臭豆腐的母女,「會陷入一種黑暗裡面,覺得走不出來,定在那裡,那種狀態像是大腦被侵犯,沒辦法控制,讓你去到某一段回憶跟遺憾,產生很多複雜的情緒,你沒辦法從裡面出來。」

母親的遺書裡交代自殺原因,是不堪心臟病、糖尿病折磨。「她覺得她沒有辦法再承受,再來,她覺得我跟很叛逆的時期已經不一樣了,我已經長大成熟了,所以她可以放心地離開。」朱妍安說:「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謊言。所以我不應該長大嗎?是不是我不要長大,妳就會留下來?病痛,為什麼不講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看醫師。我覺得遺書裡都是藉口。」
她開始想,是不是因為自己不成熟?是不是因為媽媽覺得她沒有能力?是不是因為媽媽覺得她沒有辦法照顧孩子的同時也照顧媽媽?是不是因為自己跟媽媽借錢沒還?
試著找原因 尋療傷解方
她也試著怪罪,認為是其他原因造成母親自殺。「怪罪我媽媽那時的男朋友,怪罪我爸爸,怪罪我媽媽以前的家庭,我把每個跟我媽媽有關係的人都怪罪一次,最後沒有東西可以怪罪,就開始怪罪我自己,如果我多做一點什麼,媽媽是不是就會留下來?」這讓她自我價值崩毀,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不敢照鏡子,覺得自己長得醜,覺得自己出生在這世界,是一個錯誤。
許多自殺者遺族,往往在這些困惑、疑問、怪罪中徘徊多年。「你會一直想到新的事情、新的回憶,你會找到她跟別人互動的新的證據,那她會不會是因為這個人自殺?當有新的東西出來,就重新開始一個新的流程,我覺得是一個很痛苦、很漫長的過程。」而答案一變再變,畢竟自殺者為什麼選擇自殺?自殺的當下又是什麼狀態?只有自殺者自己知道。

許多自殺原因往往以病症做解釋,例如憂鬱症、躁鬱症等精神疾病。朱妍安的繼母即是在精神病院出院後自殺。朱妍安認為,對遺族來說,精神疾病不會成為自殺者為什麼會自殺的答案。「只能說服自己接受。」這也帶來一個問題:有些遺族因此不信任諮商師跟心理醫師。「某一方面他們會覺得:已經看了10年的心理醫師了,為什麼會自殺?最後大家會覺得看心理醫師沒有用,看諮商師也沒有用。」
「找為什麼自殺的原因,其實是在找一個對外的說法。」朱妍安說,她曾經以為自己把母親自殺這件事切開來,擱置不理,就可以回到正常生活,但最後發現不可能。她認為,自殺者遺族最後要探究的,是自己與自殺者之間的關係。
「所以最後的問題,是你為什麼離開我?而不是你為什麼自殺?」想清楚這點,她才發現自己想找答案的原因來自於:「我覺得我被遺棄了。所以我從這個過程中去療傷,去發掘我需要什麼,我發現我很需要關係。媽媽不在了,但我身邊還是有很多關係,雖然不能代替媽媽,但都有某種程度的重要性。」明白自己的匱乏之後,探尋媽媽為什麼自殺的原因,就沒有這麼重要了。
重建價值觀 不怪罪自己
感覺被遺棄的同時,她也感覺母親是愛她的。「我媽媽在別的房間過世、把門鎖起來、事先貼紙條,都是在保護我跟孩子,讓我不用看到那個場景,我知道她的離開不是為了要傷害我,雖然我花了很多年去面對這些事情。」
這幾年,每逢母親的忌日,她會讓自己放一天假,「忌日取名為心想日,讓心裡好好想念的日子,我會去各處跟我媽媽有關係的地方,可能是我們曾經一起住的地方,我一個人旅遊,跟這個忌日、自殺事件、我的想念在一起。」
母親自殺後的第七年,她重新建立自己的價值觀,現在終於可以沒有恐懼感地度過,也可以不怪罪自己了。「我已經有辦法看著我媽媽的照片說:『我覺得妳自殺的這個行為很不好,這樣真的不行,以後不要再這樣做了。』」說完這句,朱妍安調皮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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