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戰火浮生 烏克蘭居民的戰地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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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花是全世界通用的象徵,用來紀念戰爭中去世的人。烏克蘭國花向日葵則已成為反戰的象徵,烏克蘭人告訴這世界,他們仍為自己的家園奮鬥著。
罌粟花是全世界通用的象徵,用來紀念戰爭中去世的人。烏克蘭國花向日葵則已成為反戰的象徵,烏克蘭人告訴這世界,他們仍為自己的家園奮鬥著。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2國軍事實力懸殊,俄羅斯有超過700架戰鬥機,烏克蘭僅37架,國際上不看好烏克蘭能抵禦北方強國的攻擊,但1年過去了,烏克蘭人仍為自己的家園奮戰著。
本刊訪問6組烏克蘭戰爭見證者。有情侶開台灣珍奶店,提供飲食和電力,成為小鎮居民的保護傘;有在戰火中堅定情感,在煙硝中舉辦婚禮的志工;也有協助軍方製作土製炸彈,髒話講得越來越流利的台灣女生。國際專家說,烏克蘭是為了西方和平而戰,但故事中的烏克蘭人是為了自己的存亡而戰。戰場是槍砲的交鋒,在陸地、天空上,但戰場也在烏克蘭人的心裡,武器,是西方國家提供的飛彈和坦克,但也是烏克蘭人自身信心、勇氣,和智慧,這是勇敢烏克蘭人們教導這個世界的事。

煙硝中的婚禮

安娜,25歲,科技業,現居於白采爾克瓦市,曾住在台灣3年
去年7月13日,烏克蘭遭俄羅斯入侵第143天,25歲的安娜(Anna Kompan)舉辦了她的婚禮。
婚禮當天,安娜和波在酒館合照。(安娜提供)
婚禮在烏克蘭中北部、白采爾克瓦市(Bila Tserkva)的政府典禮大樓舉行,規模很小,只有安娜父母、妹妹,丈夫波(Bohdan Kushch)和他的父母參加。她細心打扮,穿上3週前透過網路購買的素雅白色細肩帶洋裝作為婚紗。雖然這與她夢想的款式有些不同,但好處是這家店在戰時仍準時到貨。

禮堂內許誓言 外頭空襲警報

禮堂內氣氛莊嚴,播放著音樂,波在他們互許誓言時開玩笑說:「即使妳說不願意,我也會說我願意。」安娜甜蜜地大笑,他們親吻彼此。那刻他們短暫忘記了戰爭。即使幾天前,波位於烏克蘭東部的故鄉哈爾科夫,住宅區才被俄羅斯飛彈擊中,造成26位平民死亡,其中包含兒童。而此刻,外頭空襲警報也正嗚嗚作響,安娜的手機跳出通知:「妳居住的城市正在發生爆炸事件。」
「當我們離開大樓,才發現外頭沒有半個人,大家都躲起來了,空襲警報正在響、有地方正在爆炸,必須找地方躲起來⋯」安娜與我在視訊電話聊起她過去一年3個重要時刻,生動提起這個畫面,「當時確實很危險,政府大樓在市中心區,是比較危險區域,但我們還是拍了張照,才拎著外套跑走,你知道⋯我那天化妝、做了頭髮,我們必須拍合照。」這天,她穿著綠色帽T,露出有點調皮的笑容。
安娜跟波訂婚超過5年了,但婚禮一直沒有舉行。2人在大學認識,一開始只是朋友,但隨著波來台灣留學,關係變得越來越緊密。安娜大學畢業後也到台灣讀研究所,他們建立新生活,想過在台灣結婚,但因為沒有大使館而作罷;2年前回到烏克蘭後,又因為工作及瑣事推遲婚事,「總是有理由,或許應該更認真規劃?或許更盛大?晚一些也沒關係?但一拖延,戰爭就開始了⋯」
安娜在布查街區拍下的,被戰火摧毀的建築。(安娜提供)
2022年2月24日清晨5點,安娜跟波從基輔的租屋處醒來。「我聽到很奇怪的爆炸聲,感覺很遠,伴隨回聲跟震動,不像鞭炮聲,我試圖叫波起床,但他還想睡,說只是垃圾車吧?我試著再次入睡,就接到我媽的電話,哭著說戰爭開始了,基輔正在被轟炸。」30分鐘後,俄羅斯對她父母所在的城市—位於烏克蘭中北部、白采爾克瓦市發射飛彈。
她家附近的房子被飛彈碎片砸毀了;入夜後,天空因火光異常明亮,四處都是煙硝,「當我知道俄羅斯士兵出現在基輔地鐵站時,我非常害怕,不斷想像他們到我們家,我要怎麼保護自己不被殺掉,或是被性侵⋯」那晚她跟波都無法入睡,為了隨時可以逃亡,他們穿著整齊,躺在遠離窗戶的走廊上。隔日砲擊稍緩,便收拾衣服食物,帶著貓咪,搭火車前往她父母家。
提起這段經歷,安娜深呼了一口氣,「當時真的很艱難,3月是最痛苦的,」當她在新聞看到布查遭俄軍屠殺,連兒童都無法倖免,她每晚崩潰大哭,「孩子是神聖的,他們沒有做錯事,生命才剛開始,當我聽到孩子被殘暴對待、死亡,或是父母死在他們面前,我好難想像他們會有什麼感覺,那幾乎從裡面殺死我了,什麼樣的軍人可以做出這樣的事?」
安娜(右3)和波(右1)在戰爭中,自組「台灣隊」義工,協助台灣募集物資援助烏克蘭的活動。(安娜提供)
去年2月到5月,她跟波的父母姊妹共7個人,一起住在她父母家。她跟波做人道救援的義工。去年底,他們從台灣募集到150張病床,穿上印有「台灣隊」的背心,將物資分送至前線醫院及村莊。
雖然12月底才受到俄羅斯無人機的轟炸侵擾,並時常有空襲警報聲,但咖啡店跟超市都重新營業了。家裡停電時,安娜就會帶著行動電源到咖啡店工作。「我開始了解到,我的生命可能在2、3月結束,而我還沒有做想做的事。我問過一些人,戰爭如何改變了他們?我們現在把那些覺得以後再做的事情,變成現在就開始做。」

不需盛大婚禮 誰知以後如何

安娜20歲時被波求婚,當時2人分隔二地,對方特地從台灣飛回烏克蘭,「我跟他說之後會去找他,但他無法等,不想失去我,真的很浪漫,」波知道安娜最喜歡的數字是13,便在5年前的1月13日向她求婚。那天安娜開心地瞇起雙眼大笑。
「我現在不需要盛大的婚禮,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戰時的婚期很快定下來,安娜跟波只花2、3個禮拜就規劃好了。她寄來婚禮合照,即使正在轟炸,他們表情鎮定、帶著笑容;當晚他們一家人在義大利小酒館吃晚餐,久違喝了小酒。那依舊是值得慶祝的一天。
視訊訪談當天,烏克蘭僅有攝氏零下一度,安娜家停電。她最近換了工作,也開始學習寫程式,每天花3到6個小時學習這項技能。採訪前一天,她家因俄羅斯轟炸烏克蘭的發電廠,停電12小時,她利用2顆行動電源維繫無線網路基地台,趁著日光或用電池、蠟燭工作。新婚生活在戰爭中持續,2個人維持日常作息,工作,募集物資、擔任志工,還有想辦法多約會,實踐誓言—「有時候我們會有問題,但我愛妳。」波說。安娜也會回他:「我也愛你,你知道我愛你。」

俄羅斯企烘幹

惠美,年齡不透露,職業不透露,台灣人,現居尼古拉耶夫
惠美談到最靠近死亡的時刻,是匕首飛彈在不遠處爆炸,極音速飛彈在烏俄戰爭中被俄羅斯三度使用,其中一次,就被她碰上。
台灣人惠美在LINE對我們說,開戰後,她的烏克蘭男友跟朋友們立刻從軍去了,而她在烏克蘭已生活二十幾年,不打算離開,因此加入一個與軍方合作的慈善團體,負責將物資送給前線的災民。訪談時,她人在前往第四大城市第聶伯羅(Dnipro)的貨車上,車上很安靜,偶爾可聽到貨車停靠時的逼逼聲。
烏俄戰爭這1年來,惠美拍了不少烏克蘭兒童的照片。(惠美提供)
她說到匕首飛彈爆炸時,感受飛彈的威力特別大。「那時候是俄羅斯復活節、勝利日,吃飯吃到一半,房子狂搖,窗戶沒有關,風吹進來像打你一巴掌,然後就站起來罵:『幹,殺小?』沒有跑防空洞,那時候只想:『喔,幹,離死亡很近,會不會下一顆就中了?』」

學烏克蘭髒話 表達對俄憤怒

烏俄戰爭這1年來,惠美拍了不少烏克蘭兒童的照片。(惠美提供)
惠美說話不時夾雜台灣國罵,恐懼之下,罵髒話是一種抒發與抵抗的方式。那頓飯很可能是最後一餐,問她當時吃什麼?她說忘記了,最常吃的都是米、麵配罐頭,她回憶:「大家站起來,罵一串髒話後繼續吃飯,沒有中就算了,中了就掛了,也沒辦法怎麼樣。」
隨身裝備是頭盔、防彈背心、醫療急救包,烏克蘭供電不穩,時常停電,因此她帶著10顆行動電源。每一次出發的行程都因戰況不斷改變,一趟出去,短則3天,長則一星期,今晚到第聶伯羅後,又要再轉往哈爾科夫,並進入更邊緣、更接近前線的村落。
開戰後,惠美曾參與後勤製作汽油彈、土製蠟燭、偽裝網。圖為土製蠟蠋,空罐頭塞紙板倒入融化的蠟,點燃後能長久照明、煮飯,是很重要物資。(惠美提供)
一個台灣女人,通過軍方檢查哨,進入前線的防空洞、難民中心發物資,最常被問的就是:「為什麼妳沒離開?為什麼妳想留在這?」惠美說,她都這麼回答:「我覺得我是台灣人,也是烏克蘭人。我在這邊生活這麼久,感受到他們的友好跟喜愛,所以我不會背離烏克蘭,我不會拋棄我在烏克蘭的朋友,我要付出一些心力,雖然我不可能做什麼偉大的事情。」
她認為烏克蘭人很團結,開戰後,從軍的從軍,不能從軍的年輕人與女人則投入後勤支援,例如汽油彈、土製蠟燭、偽裝網,主要都由女人們進行製作。「很多女性雖然沒有到前線,也是默默在為國家努力。」她說自己其實只會俄語,不會講烏克蘭語。身邊朋友「去俄化」,宣告從此不講俄羅斯語,讓她又好氣又好笑:「幹,不講俄語,那我們怎麼溝通?我他媽不會講烏克蘭語耶。」朋友們建議她學烏克蘭語,「因為戰後沒有人要講俄文了,看不起俄語。」
烏克蘭的廣告看板,意思是:「俄羅斯艦隊企烘幹。」(惠美提供)
「榮耀歸烏克蘭。」是她學會的第一句烏克蘭語,「在戰爭中學會的。」現在烏克蘭人見面、道別都加上這句話,烏克蘭人把這話寫在廣告看板、明信片,也塗鴉在牆上。她也學了不少烏克蘭髒話,她唸了一句,是俄羅斯包圍蛇島(茲梅伊內島)時,島上士兵們常罵的髒話。「不管講什麼罵什麼都要加上這句,來表示對俄羅斯的憤慨,中文不好翻,有些人翻成去你媽的或幹拎娘,但我覺得應該翻成:『企烘幹。』(去予人姦,khì hōo-lâng kàn。意思是去給別人幹。)」

懷念沒有戰鬥機的天空

伊利亞,30歲,工程師主管、MED HELP Dnipro志願者,現居第聶伯羅
伊利亞(IIIia Kovalchuk)這輩子不會忘記,他在解放區伊久姆(Izium)看到俄軍占領這座城市的景象。他再次意識到,自己多麼不願意接受俄國統治。
伊久姆是烏克蘭東部的戰略樞紐。去年3月遭俄軍入侵後,斷水、斷電、無天然氣,半年後才由烏克蘭收復。伊利亞9月底隨醫療救援團抵達,整個城市滿目瘡痍,更令他無法置信的畫面出現在進入醫院地下室後,「我說髒亂,不是泥巴灰塵之類的髒亂,而是,手術台旁邊就是人的排泄穢物,怎麼會有人…你怎麼會?到底為什麼?」伊利亞激動到岔氣。他解釋,轟炸時,大家躲到防空洞或地下庇護所,不得已需要排泄,會想辦法與活動空間區隔,或包裝丟棄,但他入眼所及,食物、手術器具與屎便就近並列,他無法解釋現場的震撼,「他們(俄軍)就像是《魔戒》半獸人,我無法理解。」
伊利亞在解放區的1間醫院(左圖),觸目所及凌亂不堪;他發現俄軍留下印有簡體字的戰地用胸貼(右圖)。(伊利亞提供)
30歲的伊利亞是新創軟體公司的工程師主管,閒暇活動是極限運動,IG照片不是高空跳傘、在森林騎越野車摩托車,在海邊衝浪、就是在日本滑雪,但隨去年烏俄戰爭開打,他的生活方式全然改變。「我家離機場只有7公里,2月24日凌晨5點,炸彈落在機場,紅色的火焰冒出,我們的早晨就這樣開始了。」伊利亞將車停靠在路邊受訪,回憶過去1年,顯得平靜。他所在的第聶伯羅(Dnipro),距離戰線不到100公里,1月平均氣溫零度,他穿著亮橘色羽絨外套,戴AiriPods與我們視訊連線,車上溫暖且安靜。正午時分,車窗外是冬日的灰陰色,但車流不停,很難想像,如此日常的街景,就在戰火中心。

收入捐贈物資 貢獻我的未來

「害怕、逃離與放棄—那是俄羅斯想看到的,不是我們的選擇。」伊利亞說,政府再三宣導,沒有打仗的人,要維持正常工作與消費;斷電有時,但戰爭期間,烏克蘭快遞公司Nova Posta,無論寄件大小,依然能一天必達。訪問到一半,我這頭依然安靜,他忽然緊抓方向盤,神情警戒,不斷探看窗外,「是空襲警報,」他一邊張望,一邊說沒事,半分鐘後,他決定繼續接受訪問。14天前,第聶伯羅一處九層樓的公寓被俄軍轟炸,超過35位民眾喪生。
戰爭爆發後,伊利亞將父母送到安全的地方,自己折返第聶伯羅。待處理的事情很多,他卻發現自己與身邊的人陷入恐慌,他試著和城外的朋友相約吃披薩,又意識到,「這或許是我們人生最後的披薩。」他感覺自己需要做些什麼,於是打電話給玩寬板滑水認識的外科醫生朋友,問他們醫院的狀況,「第聶伯羅不是前線,卻是烏克蘭東南方的樞紐,大量的傷患勢必從東方、南方的前線送來,醫院很需要協助。」
伊利亞與夥伴為救治傷兵集資,支援前線醫藥與醫療器材,台灣民眾也有捐助。(伊利亞提供)
伊利亞與夥伴亞歷山大(Alexandr Buchkov)一起創辦MED HELP Dnipro,為救治傷兵募集醫藥與醫療器材。大醫院資源多,但效率差,也有腐敗問題。他們資源少,卻相對靈活,可以將物資投放到更接近前線的小醫院與診所。剛開始,他們自願捐獻,接著動員親朋好友,後來也開放國內外人士捐款,他們提供詳細帳單與用途。
戰爭後收入減少,為什麼大家仍願意將大部分收入投入醫療物資捐贈?他豪不猶豫答:「為什麼不?這是我們的國家,在軍隊保護我們的是我們的家人與朋友,80%烏克蘭傷兵治療後,又返回戰場,我們要確保我們的軍隊強大。俄羅斯是派獄囚來殺害我們,搶劫、性犯罪無所不為,他們失去的是他們最差的人;我們失去的是我們這世代最好的人,我當然要捐獻,我貢獻的是我的未來。」
伊利亞熱愛極限運動,尤其想念高空跳傘,前年他才剛上手逆向飛行。但戰爭開始後,天空只剩下一架又一架戰鬥機。(伊利亞提供)
伊利亞最後一次在IG上傳他高空跳傘的畫面是戰爭開打前3個月,他戴著全罩安全帽,像太空人漂浮在烏克蘭金黃色的麥田與藍天之間,畫面美得眩目。他想念自由、沒有戰鬥機的天空。他將戰爭當成馬拉松,不期待戰爭何時結束,過好每一天。但戰爭結束,他第一件事要回到天空。

烏克蘭沒有眼淚

羅馬娜、安德瑞,39歲,繪本作家,現居利維夫
烏克蘭繪本作家夫妻檔羅馬娜‧洛瑪尼新(Romana Romanyshyn)和安德瑞‧雷西夫(Andriy Lesiv)告訴我們,戰爭結束後,他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容許自己軟弱,「好好地哭一場。」
羅馬娜和安德瑞這些年也為許多反戰作品繪製插畫,包括海明威的《戰地春夢》等。(安德瑞提供)
不能好好哭泣的日子,已經過了近1年。去年2月前,他們已有所準備,因為所有從外界傳來的資訊,都是俄羅斯即將入侵,「那天晚上,我媽打電話給我們,只說了2個字:『來了。』我們瞬間就懂了。」

人生最後一天 想和家人度過

戰爭來的那一天,他們正好要和韓國的讀者進行線上見面會,已經安排了幾個月,網路不知何時會斷,決定如常舉行,「街上一邊響著警報,我們一邊在室內用Zoom開見面會,隨時準備撤離。」為什麼堅持要做這件事?他們說:「我們很想和韓國的朋友談談俄羅斯的侵略,也想知道其他國家的人,如何看待這場戰爭?結果,大家都把人像換成烏克蘭的國旗…」
開完會。他們抓起事先準備好的逃難包,關上了公寓的門,「那一刻,我們不知道是否還能回去。我們只是環顧四周,告別了我們的房子…」他們先到距離5分鐘車程的羅馬娜父母家,「當你不知道這是不是人生的最後一天時,你只想和家人一起度過。」但所謂的一起度過,是躲在地窖裡好幾個小時。隔天,又往南開200公里,到安德瑞父母位於山區的家。那時的想法是:「大城市總是比小鎮危險。在那裡,我們可以很快地逃進森林裡…」
利維夫是烏克蘭的文化大城,城內的重要建築在開戰後都立即做了保護措施,並由建築師做3D掃描,以便日後重建。(安德瑞提供)
他們待了3週。一開始,他們還以為戰爭3週內會結束,然後是2個月,再來是年底…「這種對戰爭結束的期望,正在毀掉我們。」於是轉念,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我們的敵人很強大,他們的殺意不會消失得那麼快。我們終於明白,這場戰爭是一場馬拉松。」
2015年,他們31歲,以烏克蘭尊嚴戰爭和克里米亞被俄羅斯吞併、烏東軍事衝突的事件創作了繪本《戰爭改變了小圓城》,故事有3個主角,分別是玻璃人形東東,氣球狗法比恩,和摺紙鳥奇卡,「他們的共通點就是以脆弱的材質打造。你很容易就能夠傷害他們,並毀滅他們的世界。」羅馬娜和安德瑞選擇用自身經驗打造故事根基,小圓城的原型是現實世界存在於家鄉的溫室,他們傳來照片,巨大溫室臨近樹林,仍矗立著,但威脅也未曾遠離。
羅馬娜和安德瑞畫的「小圓城」。他們取材自現實生活,城裡的溫室,在現實生活中也存在。(《戰爭改變了小圓城》 Війна, що змінила Рондо © Romana Romanyshyn and Andriy Lesiv, 2015/大塊文化)
戰爭下的人們,如此類似,生命脆弱、渴望和平而不可得,無奈、悲傷,但沒有眼淚。在《戰爭改變了小圓城》的結局裡,東東的心出現裂痕,法比恩的一隻腳頹了,奇卡的翅膀邊緣焦黑了,象徵著純真、健康和自由的喪失,但他們都沒有哭。

搬回家抗戰亂 重新開始創作

回想出逃的那一天,羅馬娜說:「為什麼總是這樣?為什麼糟糕的事情總發生在好日子?那天天氣很好,天空很藍,但空氣非常凝重。你可以從空氣中真實地感受到壓力和恐懼…」在安德瑞家,她總是做噩夢,夢見俄羅斯人毀掉她認識已久的街道和建築物,「夢見我再也無法走在我最喜歡的街道上…」她的語氣像即將哽咽,我幾乎以為她就要哭了。
羅馬娜和安德瑞家有一面掛照片的牆,逃離時,除了物資和重要文件,他們也隨身攜帶家族合照。(安德瑞提供)
所以他們搬回利維夫了。3週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想法,她說:「如果我們的城市遭到襲擊,我們很想留在這裡抵抗。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做好了準備。」他們努力在戰亂下理出新的生活節奏,重新裝潢房子,把公寓年久失修的物件修好。他們傳給我看掛在牆上的照片,也給我看那顆逃難包,以及塞滿整個角落的發電設備,「這邊每天會停電2到8小時,但我們已經適應了…我們也重新開始創作了。我們可不想把寶貴的時間拱手讓給敵人。」
烏克蘭沒有眼淚,可能因為眼淚也承載不了那麼巨大的悲傷,也可能因為還不到哭泣的時候,還不到可以好好展現脆弱的時候。羅馬娜貌似哽咽的那一刻,安德瑞很快接過話頭,代替她往下說,卻只說了:「就這樣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忍不住了眼淚?音訊戛然而止。

戰火中的珍奶店

柯思家、雅娜,21歲,奶茶店店員,現居奧德薩
「我們現在沒有電,手機、網路沒有信號。」21歲的柯思家(Kostia Kostiantyn)和女友雅娜(Yana Medinska)用帶著北京腔的中文努力傳達著。
這是奧德薩一間名為「戰鬥貓咪」、專賣台灣珍珠奶茶的店。視訊鏡頭內,烏克蘭時間是下午陽光正盛時,人影三三兩兩坐在明亮的窗邊喝著奶茶,一邊用電腦工作,透明玻璃櫃裡有甜點,氣氛靜謐悠閒,完全無法想像這座城市經常停水停電,奶茶店的電力來自志願者捐贈的發電機,5、6坪大的奶茶店提供珍奶,也提供免費充電服務。
雅娜(右)和柯思家(左)是主修華語的大學生,戰爭斷送了他們的留學夢。(雅娜提供)
年輕的柯思家和雅娜原本都在奧德薩的大學主修華語,夢想到中國留學,但戰爭毀了留學夢。柯思家說:「烏克蘭和中國、俄羅斯的關係那麼複雜,我們不會接受去中國。」戰爭初期,柯思家雖沒當過兵,卻努力貢獻所學,一邊將烏克蘭新聞翻譯成中文,一邊協助民兵設立檢查哨和掩體;雅娜則逃難到以色列:「一聽到導彈的聲音,我真的特別害怕。但看著家鄉的新聞,我天天哭,我的心一直在烏克蘭,就決定一定要回家,我不怕導彈,我怕看不到家人。」

經過朋友介紹 與台珍奶結緣

雅娜輾轉認識了一名華裔德籍的導遊蘇東與一群海外華人志願者,募集了12萬美元,想在烏克蘭經營一家餐廳,一方面幫助生計,一方面協助募集民生與軍用物資。但戰爭時期食材取得困難,他們從德國找到台灣珍珠奶茶的原物料批發商,雅娜也到柏林學習正統的台灣奶茶做法。
「戰鬥貓咪」奶茶店於去年11月11日在戰火中開幕,每人每月有500美元基本收入,但一天長達6小時的警報是日常,只要警報響起,或停水停電,經常面臨珍珠煮好卻沒水煮奶茶的情況。他們堅持繼續,「我們開奶茶店對烏克蘭的經濟貢獻很小,但我們還繼續工作,在這個困難的時候還是活著,讓別人知道我們還是會跟國家在一起。」柯思家說。
戰火中,雅娜和柯思家經營的珍珠奶茶店,食材都從台灣進口。(翻攝自Instagram)
雅娜笑說早已習慣空襲警報。狗一開始聽到警報會叫,現在已不叫了。戰爭讓他們意外轉彎,與台灣珍奶結緣,天天向烏克蘭人介紹台灣食物。雅娜說:「我的台灣朋友說奶茶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東西,我以前只想嘗嘗,(沒想到)現在我在奶茶店工作。」烏克蘭人喜歡台灣珍奶?她毫無疑問地點頭,「例如芋頭,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然後說:『哇!那麼好喝,我明天要再來。』」「黑珍珠對烏克蘭人還是很新鮮,可以喝又可以吃。」前有網友自發聯合泰國、香港、台灣組成的「奶茶聯盟」,如今烏克蘭似也成了其中一員。

女兒理解戰爭的方式

安娜‧沃爾科娃,47歲,自由翻譯,現居基輔
戰爭第二天,俄軍攻進基輔與周邊城鎮。安娜‧沃爾科娃(Anna Volkova)與丈夫、6歲女兒、婆婆,一家人躲到郊區別墅。婆婆幾近瘋狂,在房裡來回踱步,有時尖叫:「你們得做點事情!」開戰後,烏克蘭男人被限制出境,安娜一家決定讓女人與小孩先到鄰國摩爾多瓦避難。「他(丈夫)跟我告別。他認為樓房會被炸毀,他會被炸死,我們將永遠見不到面。」「他說:『我愛妳,趕緊離開,幫著帶(大)孩子。』」安娜用帶著腔調的中文,緩慢仔細地重複當時丈夫說的話。
安娜.沃爾科娃曾在基輔語言大學教過中文,也當過導遊,現以翻譯為業。(安娜提供)
我們透過通訊軟體和安娜確認採訪時間。安娜住基輔,曾在大學教中文,目前以翻譯為業。來回溝通多次,終於敲定時間。也許是不甘作息被限電打亂,她有些氣憤回覆:「若5日之前,俄鬼子沒把烏克蘭電力系統再次襲擊摧毀,可以。」

逃難與炮火聲 理解何謂敵人

抵達摩爾多瓦後,安娜一家先租房。摩爾多瓦經濟狀況不佳,她們與房東同住,浴室裡沒浴缸與淋浴設備。生活不便遠比不上人心隔閡,雖然摩爾多瓦政府對烏克蘭難民敞開大門,百姓多數仍較親俄。「他們都怪烏克蘭,說:『你們要是跟俄羅斯友好,天然氣就會便宜。』很可笑。」安娜模仿房東的冷言冷語。
異鄉人生活持續2個月,俄羅斯久攻不下,基輔戰情較穩定,5月她們回到基輔。「他不是那麼會說話的人,他說,歡迎回家,抱了抱我和女兒。」安娜描述與丈夫再次碰面時的情景。5月後戰火下的生活,在她口中有如都會區塞車時刻,令人心焦,卻又枯燥在預料之內。翻譯收入僅剩戰前1/10,每日有12小時斷斷續續限電,她與當軟體工程師的丈夫,得抓住空檔完成工作。物價雖飆漲,但丈夫公司在英國,收入還可支撐生活。
通話過程中,安娜多冷靜自制,唯有提及可能失去家園時,才激動起來。「那些犧牲的戰士就像我的親人一樣…我開始哭,西方國家為何不把普丁炸死?怎麼俄羅斯人變得像動物一樣?」
安娜.沃爾科娃女兒的自畫像。小女孩今年6歲,就讀基輔的私立幼稚園大班。(安娜提供)
我問安娜最懷念戰前何時?「本來想出國度假,第一次出國女兒很期待,都規劃好了。」這是最遺憾的事?「這是小事情。最大的問題是俄羅斯殺了很多人,人死了才是最遺憾的。」
「我告訴女兒俄羅斯發動了戰爭,俄羅斯人正在殺害烏克蘭人。雖然她沒見過戰爭的真相,沒看到被炸成碎片的人體,但她光聽到遠處傳來的爆炸聲,會害怕,想躲起來。」
接著她傳來女兒畫作,是一張自畫像。經歷了2個月逃難、第一次聽見炮火聲,與理解何謂「敵人」後,她畫自己站在太陽、花朵,與草地間,身上只有藍、黃2種烏克蘭國旗的顏色。這是一個6歲烏克蘭小女孩,理解戰爭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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