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我沒有教學生當AV女優 刺青代理老師離職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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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lly是桃園福豐國中代理老師,身上雖有多處刺青,但在教學現場總是不分季節著長褲、長袖。想不到遭匿名檢舉,被迫「自願離職」。
Jelly是桃園福豐國中代理老師,身上雖有多處刺青,但在教學現場總是不分季節著長褲、長袖。想不到遭匿名檢舉,被迫「自願離職」。
一封匿名檢舉信,讓一名認真教學的代理老師丟了飯碗。
「老師是教學生音樂課,還是教學生當AV女優?」今年四月起,匿名信飛向桃園市政府、桃園福豐國中,指一名代理老師拍攝刺青照片、與學生有「不良互動」,福豐國中因此要求該名教師接受性平調查,停班「避風頭」。只是當調查結果出爐,性平案不成立,老師已在各方壓力之下,傷心離職。
全台高中以下代理教師超過3萬人,每6名教師就有1人為代理教師,教師權益受損,連帶影響學生受教權。我們專訪這名代理老師,談她的教學理念與刺青故事,同時遍訪相關當事人與學生、家長,盼還原事件始末,釐清真相。
台北市體感溫度連日飆破40度的暑假某日,Jelly從桃園搭車北上,接受我們採訪。她一身長袖、長褲,袖長蓋過掌心,「在校園裡,不論天氣再熱,我都穿長袖。」在教學現場,每當汗水濕了又乾,衣服上留下白白鹽印,這時,她會再換一套長袖、長褲。
學生與家長都相當肯定Jelly(圖)的貢獻,針對個人特長進行教學、當學生的靠山,是她的教育理念。
低調衣著下,藏著40多枚刺青,每一枚都有故事:右臂大片菊花滾著海浪,浪裡裹著爸爸名字,「爸爸和我都喜歡海。菊花象徵堅毅。」左臂刺著老鷹,鷹頭長角,角上是媽媽名字。腰際、胸前刺著大片彼岸花,腰上有隻兔子,「彼岸花生長於陰陽交界,希望兔子能幫我傳遞意念到彼岸,給我愛的外婆。」她全身大面積刺青,皆以家人之名,且大多由她設計構圖。問她最喜歡哪一枚?「沒有最喜歡,因為我都很喜歡。」

匿名檢舉信又來了

29歲的Jelly畢業於師大音樂系,主修鋼琴。她熱愛教學,原任教於桃園市立福豐國中。她知道,刺青藝術長期遭汙名化,身處保守校園,必須小心翼翼保護身上圖騰,彷彿守著40多個祕密。教書6年,她一直以為,這種全年長袖、長褲,近乎嚴苛的「措施」,足以保護自己。直到今年,一紙不具名投訴,讓她丟了飯碗。
「匿名檢舉信又來了!」Jelly回憶,5月27日,福豐國中輔導主任劉天麟以通訊軟體致電她,通話內容大致是:「又收到匿名檢舉信函,學校要召開性平會議。」校方轉來的檢舉信內容是:「Jelly私下跟學生IG(社群軟體)互動內容多是煽情、裸露、刺青、抽菸照片,對於青春期少年少女來說是非常不良的示範。請問老師是教學生音樂課,還是教學生當AV女優?」
為了論文,Jelly與攝影師互惠合作拍攝展現刺青的照片。照片不收取費用,但Jelly需在IG上公開照片幫忙攝影師宣傳。(翻攝Jelly IG)
早在四月,桃園市政府教育局已接獲相同內容檢舉信。當時教育局發文請福豐國中調查,校方回覆:「IG照片為老師經營的圖文創作,未發現與學生有不良互動。校方與老師溝通後,已請老師將帳號內有爭議的貼文撤下。」
一名音樂老師,究竟發出何等「爭議」貼文,遭指控「教學生當AV女優」?我們實際瀏覽Jelly近日重新經營的IG帳號,彷彿瀏覽一場以身體作為畫布的展覽。事實上,她正就讀某國立大學圖文傳播所碩士班,畢業論文原訂〈被遺棄的身體意象與紋身圖騰之呈現與關聯〉,因此與幾名專業攝影師展開互惠合作。在業界,互惠合作指的是:攝影師不收取拍攝費用,同時,被拍攝者同意將影像公開,替攝影師宣傳。
Jelly身上的刺青,每個背後都有其故事,這是她留住回憶的方式。
Jelly解釋,為呈現紋身完整性,她同意身著泳衣、開襟衫、運動內衣拍攝。有些紋身面積龐大,為不被衣物掩蓋,她也同意在遮去身體重點部位情況下,接受拍攝。至於菸品,她解釋,平日無抽菸習慣,僅是拍攝道具,用以呈現主題氛圍。
她強調,該IG帳號是「作品帳號」,目的在於協助攝影師拓展、帶來正面效益。她從未對學生提及這個帳號,有在校學生搜到帳號,前來留言,她從不回覆,更不曾在此有過「不良互動」。Jelly回憶,一名校方人士曾告訴她,有人懷疑,她可能涉及性誘拐。「我看了我所有的私訊,是要性誘拐什麼?」接受調查期間,她甚至主動問性平委員:「你們要看所有我的IG私訊嗎?我都沒有刪掉喔。」

遭問妳沒錄音吧

時間回到5月27日,Jelly的直屬主管、輔導主任劉天麟要求她「先以請假方式停班」,並稱「校方會幫忙處理代課老師,但費用要由妳支付。」Jelly覺得不對勁,「這是非法要我停班嗎?當時,性平會還沒進入調查階段。我問主任:『這是依法行政嗎?』他只回答:要我『避風頭』。」
Jelly只好答應停班。據她回憶,5月29日,校方開了第一次性平會議,會議結束,劉天麟將她找到輔導室面談,半開玩笑問:「妳沒有錄音吧?」待她老老實實拿出手機,證明無錄音,才開始他的「分析」——Jelly擔任福豐國中國樂班術科導師,該班將於7月底舉辦畢業音樂會,這場盛事將在中壢藝術館音樂廳登場,眾人滿心期待。
由於不被允許錄音,Jelly回家後記下劉天麟的「分析」:「離職教師」與「在職教師」性平調查流程不同;若Jelly「在職停班」期間接受調查,程序將長達20天以上,期間勢必沒人帶領學生團練、沒人負責音樂會宣傳,此外,停班期間,她還得支付所有代課老師費用。劉天麟又稱,若Jelly以離職身分接受調查,「程序會快很多」。Jelly聘期即屆,劉天麟還以「朋友角度」建議:「反正,學校之後不可能再聘妳,不如趕快找其他可以養家的工作。」
素色長褲長袖是平常Jelly在校的穿著,到了夏天她還會準備好幾套衣服在學校做替換,就為了不讓刺青模糊教育現場的焦點。
Jelly負責國樂班音樂會宣傳,也擔任音樂會指揮。一想到學生可能受到影響,她慌了,「這20天(性平調查期間),我不能跟任何家長、學生接觸,不可能帶團練。」她思考:合奏課需要大量且穩定的練習,孩子沒人帶,怎麼辦?宣傳期不能依計畫進行,觀眾恐怕不足,孩子們會不會失望、遺憾?「我不想影響任何人。孩子和家長投入這麼多,一個班要花30幾萬元才能辦音樂會。他(劉天麟)說我離職後有人接手,音樂會不用擔心。我就覺得…好吧。」
「好吧」意味著:同意簽下自願離職。Jelly詢問人事主任停班離職事宜,得到的答覆是:性平會尚未有結果,要停班,她只能請自己的假。至於離職,她的聘期到7月底,除非有重大決議或嚴重事由,不然應「照著聘期走」。Jelly將詢問結果告知劉天麟,他離開幾分鐘後回來說:「我請人事主任致電教育局了,妳是可以離職的。」5月30日,Jelly送出自願離職簽呈。

議員發文掀網路霸凌

Jelly來不及跟學生告別,就離開朝夕相處的國樂班。她以為能在此停損,卻沒料到,這只是一切惡夢的開始。
6月15日,桃園市議員黃婉如於臉書發文,稱接獲家長投書:「某國中老師私下跟學生IG互動內容多是煽情!裸露!刺青!抽菸照片!對於青春期的青少年來說是非常不良的示範,該名老師是教學生受教或是教少年少女將來當AV女優?無形中也影響了孩子對於身體及器官的錯誤的印象!」「但是教育局對此草草結案!學校也以老師已辭職為由不再追究,這種不良的老師是否可以繼續到其他學校去任職呢!」
黃婉如貼文內容,與前述匿名檢舉函幾乎雷同。黃婉如沒點出校名與教師姓名,卻足以讓人辨認:該文批判的對象就是Jelly。這則貼文被轉發PTT、Dcard平台,有支持Jelly的言論,亦不乏刺青汙名與網路霸凌,Jelly滑著那些留言,陷入低潮、情緒數度潰堤。「為什麼拍照、刺青,這件事情會跟教育扯上關係?她(黃婉如)那篇發文也造成很大的歧視啊,職業不分貴賤,學歷不代表一切,怎麼把這行業(AV男優女優)當成貶義使用?」Jelly說。
與此同時,黃婉如臉書湧入大量學生與家長留言:「親愛的議員,這次您錯了!我是這位老師的家長(我2位子女的老師),這位老師雖是代理老師,但真的是極度優秀藝術素養的老師。」「我就是這名老師的學生,她教學非常認真勤奮,在學校因為身上的刺青,都刻意穿長褲長袖來遮擋。」「孩子在她帶領下的成長、身為該班家長感受最深。她用不設限的風格教導孩子盡情體驗青春、學習思辯,為心中的目標努力,並付出熱情。」
小強媽媽(圖)說,Jelly老師不僅關心學生狀況,也會適時鼓勵、同理家長。(蘇立坤攝)
「色情圖片(Pornography)是有定義的,目的是為了引起性欲、性興奮。那種影像及暴露性器官的方式,是很粗暴的。」曾任多家時尚雜誌攝影總監、現任教於世新大學的攝影師黃仁益認為,Jelly拍攝的作品,從神情、動作來看,都沒有刻意展現性的邀請,「她身上的刺青,才是影像想表達的重點。」
截至發稿,黃婉如尚未將這則貼文撤下,也不曾對此道歉。透過留言區,我們聯繫數名學生與家長,發現對多數人而言,Jelly不只教音樂,更像輔導老師,或者,一個懂得聆聽的朋友。
「我的孩子小強(化名),是需要特別花心思的孩子。當小強有狀況,其他老師都不知原因,Jelly總能以最適合的方法,安撫我的孩子。他非常非常信任Jelly老師。」國樂班學生小強的媽媽形容,Jelly是孩子在校的避風港,就連小強在家裡有狀況,她也會隨時請教Jelly,「她會告訴我:『其實媽媽,我們應該相信小強一定可以做到,只是需要等等他。』」「我們這種…很容易被質疑的媽媽,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哪些地方沒有做好,才會導致孩子變成這樣?但Jelly老師會先肯定我,然後感同身受這件事。而且,她相信我的孩子。」

學生心痛老師不見了

訪談結束前,小強在一旁拉著記者,告訴我們:「那個位置空了一塊。」追問之下,才理解他說的「位置」,就是國樂班團練時,Jelly的指揮位。
「我們很多東西,包括團練,都是Jelly老師幫忙完成的,有任何問題,我們都問她。她都幫我們打輔助(遊戲用語,指負責補血的角色)。」小強難掩失落,「老師突然不見了。我感覺,我們原本是一條線,那條線突然被剪斷。那個羈絆,突然就沒了,就像網路連不上一樣。」
「我女兒國一學習狀況不好,成績都在後段,她很茫然。那時我就常聽女兒說老師會鼓勵她,也會告訴她讀國樂班,未來可以怎麼走。」林爸爸(化名)說。
Jelly曾邀林爸爸到校,將他女兒所有考卷與音樂成績彙整,證明課業成績與音樂成績呈正成長。「當父母的,一定會擔心學生學習狀況不好,但老師叫我們不要急,說我女兒有她的個人特質,我們該抓住她的特長,而不是每樣都要求她。」林爸爸一臉欽佩地說:「我女兒成績變好,心情也比較穩定。Jelly就是我女兒的啟蒙老師。」
「我畢業4年了,才知道Jelly有刺青。就連運動會,天氣超熱,師長大隊接力,她都穿長袖、長褲。」目前就讀大學音樂系的畢業生小揚(化名)說,「我要考音樂班,她犧牲午休幫我複習,都沒額外收費。現在我上大學,如果有音樂上的煩惱,還是會找Jelly請教、抒發。」
小揚(圖)特別強調,在校時根本沒發現Jelly身上有刺青,是此次事件發生後才得知。
目前就讀高中的畢業生小雅(化名)說:「上課時,她會提出幾個問題,讓我們在小卡片寫出真實想法。她讓我們寫『最讓我受傷的一句話』、『貼在我身上的標籤』。那是少數的課,我們可以說出自己真正的感覺。所以每個禮拜,大家都很期待音樂課。」
小雅(圖)說,雖然Jelly只是她們班的音樂老師,但當時班上都很期待上音樂課,因為只有音樂課她們能充分表達自己意見。

環抱刺青像爸媽同在

青春期的迷惘,Jelly也曾經歷。父親因為身體狀況無法工作,她領有清寒證明,即使如此,爸媽仍硬湊出錢,讓她學琴。為節省家裡開支,她也是有一堂沒一堂的上,「我裝病、假裝手痛,其實是為了省錢,少上一堂課。同學出去玩,去KTV,我都沒去,自己在家練琴。」
至於為何著迷刺青藝術?她自況,刺青就像是把藝術品收藏在自己身上,「我從小情緒比較敏感,容易波動,唯一能夠讓我靜下來的,就是去看展覽,或去藝術類商店。即便沒錢買藝術品,但只要置身在那些場所,我就感覺平靜。」
「我高中、大學都拿獎學金,不用付學費。我大學兼家教,或接一些演出,存了點錢,大學就刺了兩個刺青。」她下定決心,賺到錢,就要把能安撫自己的藝術紋上身,「很多人說,刺青有靈魂,我相信這件事。」大學住宿舍,每當她在夜裡輾轉、不安難眠,常起身環抱自己,「當我覺得孤獨,只要摸著它們(刺青),上面有爸媽名字,會覺得,他們都在我身邊。」
右手臂上的「民」字是Jelly爸爸的名字。
「以前的我,多希望這世界上有一個人能懂我。只要有一個人就好了。」Jelly強調理解的重要,「我不希望有孩子跟我一樣,在成長過程中,沒有一個人是挺他的。雖然這樣講滿自大,但我希望我能夠成為那座山,不管我能挺多少人。」她自認竭盡所能,避免刺青在教育現場模糊焦點、影響教學。只是,當排山倒海壓力來襲,服務6年的學校竟沒人挺她。

遺憾沒能好好說再見

7月4日,Jelly離職一個多月,收到學校來信,性平會以「不成立」結案。不只一名家長透露,福豐校長陳寶慧與輔導主任劉天麟僅向家長提及Jelly為何被提報性平會,卻沒提及性平會結果,稱學校一切依法處理。
其中一名家長表示,當他們得知性平調查不成立,詢問陳寶慧,得到的答覆竟是:「得知性平會結果後,校長已指示其他同仁用電話與訊息,通知Jelly復職,但Jelly都沒有回應。」我們轉告此事,Jelly打開手機紀錄,表示並未接到任何校方電話與訊息。她出示與劉天麟的LINE對話,最後一則由她發出的訊息,停留在一個月前(7月7日),劉天麟至今不讀不回。
Jelly受訪時難掩沮喪,「我最介意的是,就算我離職,還是影響到學生。有家長跟我說,學生覺得自己好像被丟掉了。我沒想到他們會有這麼深的傷害,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他們受傷了,我的工作權益和人格也受損,完全解釋不清。我想講,也講不了,因為學校勒令我不能講。我有很多的不甘願。我不喜歡不告而別,很想跟孩子們講清楚。」
「當老師的,都希望學生順利畢業,有好結果。」Jelly的大學同窗黃文玲(化名)感嘆,Jelly熱愛教學,「她是國樂班指揮,還是術科導師,一直覺得自己有義務,從頭到尾帶完這班。」
黃文玲義憤難平,「Jelly沒有推廣自己的IG,學生私訊她,她也拒絕。她已經把創作和教學劃清界線,學校為何可以介入老師私生活?在身體上展現刺青藝術,這和性平有什麼關係?」黃文玲更驚訝的是,「遇到這種事,Jelly的第一反應竟是『學生該怎麼辦?』我問她:『蛤?妳不是應該先救自己嗎?』她卻說:『學生很可憐。』」
「如果一個老師決定不帶班,通常會在最後一堂課跟學生好好說再見。Jelly連跟學生交代的機會都沒有,就連去辦公室收東西,主任都『陪著她』。」黃文玲說:「我難以想像,學生怎能接受?Jelly是指揮,突然換老師,風格不同,音樂詮釋落差會很大。她帶班這麼久,且距離畢業音樂會剩一個多月,如果這班面臨的不是發表會,而是比賽,那所有人都完蛋。」
黃文玲自師大音樂系畢業後,曾任一年代理老師,目前已考上正式老師。她觀察,「代理老師在學校的聲音是零,沒地位,不敢為自己講話。我知道那種苦。」

離職後患輕微恐慌症

離職後,Jelly罹患輕微恐慌症。「我手一直抖,沒辦法思考,該去吃飯,我也沒辦法,會停頓下來,無法踏出家門。」受到性平事件影響,她曾撤掉所有IG相關照片,又因照片主題直接和她碩士論文相關,她被迫臨時更換論文題目,以小型字墨創作展取代論文。只是,因為失去工作,她經濟捉襟見肘,所有展出的作品,都無法裱框。
針對Jelly的遭遇,律師陳宇安(巴毛)表示:「當面對工作權要抉擇,或正面臨公司內部某項調查,很多人的疑問是:『如果在會議中錄音,會不會有妨害祕密的問題?』如果你是參與會議的人,或是對話其中一方,就可以錄音。」她並指出,校方若涉及誘導Jelly非自願離職,則可能觸犯強制罪與恐嚇罪;而侵犯工作權,亦可能需要負擔民事損害賠償。
「根據性別平等教育法第23條,學校或主管機關於調查處理校園性侵害、性騷擾或性霸凌事件期間,得採取必要處置,以保障當事人受教權或工作權。性平調查還沒有結論之前,應該採無罪推定原則。」桃園市議員黃家齊進一步指出:「性平調查的空窗時間,班級應該找代課老師,被調查的該名老師的薪資也應如常發給,這是學校必須扛起的責任。」
桃園市議員黃家齊指出,在性平調查期間,老師的工作權是學校應扛起的責任。(黃家齊提供)
7月27日,我們致電詢問福豐國中,希望確認相關細節和校方態度。輔導主任劉天麟手機關機,人事主任不回應,校長陳寶慧稱:「要先給問題,和同仁討論過後才回答。」我們傳去詳細訪綱,隔日陳寶慧來訊:「校方不予回應,請不要再來電。」我們再致電劉天麟,他表明「不回應」,掛上電話。

教局稱議員要求處理

教師在私人社群軟體帳號上呈現刺青藝術,與性平何干?對此,桃園市教育局學輔校安室主任鄭淑玲回應:「民眾檢舉表示,這些照片可能『讓學生不舒服』,才請學校開性平會議處理。」我們追問,經調查,是否有學生不舒服?她答:「目前調查結果,沒有學生覺得不舒服。所以,這件性平案不成立。」
至於黃婉如是否曾向教育局關切此案?鄭淑玲回應,黃婉如曾表示收到民眾陳情,「學校跟議員都有接獲陳情,議員就請我們要好好處理啊!因為疑似涉性平,我們當然請學校慎重召開性平會。那如果沒有(成立),當然就還老師清白。」
鄭淑玲證實,性平會調查期間,黃婉如多次表達「關心此案」。我們再追問,性平調查期間,民代可介入嗎?鄭淑玲答:「不行,沒辦法,她(黃婉如)是來追問進度啦。」
諷刺的是,教育局稱「還老師清白」的性平結果出爐之際,Jelly已傷心離職。我們詢問鄭淑玲,教育局如何看待?她表示遺憾,「老師覺得她被迫離職,如果有相關資料可提供,我們會調查、提供協助。」
不過,不願具名的另一名桃園市政府人士受訪時證實,早在四月底,黃婉如就開始向桃園市府不斷施壓,「議員說,福豐國中有個老師,在社群網站上刺青、裸露,說這個老師不適合在教育現場,要教育局『處理』她。」
Jelly近日舉辦個人字畫展,但離職後,考量到經濟因素,展出作品都無法裱框。
我們致電黃婉如,她否認施壓校方或教育局,並稱臉書所指並非福豐國中,只有把陳情書交給校長,隨後,她又否認收下陳情書的是「福豐國中」校長,「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把家長的質疑跟陳情交給學校,也沒有寫哪一個學校,為什麼就跑出這些事情來?」
我們再追問,許多家長與學生都認為,她臉書公開所指,就是福豐國中與Jelly,難道不該澄清?黃婉如並未正面回應,反問記者:「他們為什麼都會對號入座啊?」
「其實,每所學校遇到類似事件,處理方式都不大一樣。以Jelly事件為例,如果她任職其他學校,可能完全沒事。校方可主張教師刺青是私人行為,且照片發布於私人平台、非教學時間,與性平無關。」新竹縣教育產業工會理事長吳南嬿分析,校方頂不住民代壓力,在教育現場很常見,「有些校長人脈廣又比較正義,頂住壓力,老師們會受保護;但如果校長軟弱,老師自保能力就要很強。」
「學校可能不想解決麻煩,那麼,就解決『造成麻煩的人』。」Jelly的倉促離職,再度顯示代理教師權益遠不及正式教師,吳南嬿直言:「如果Jelly是正式教師,校方通常不會選擇遊說她離職,因為正式教師為保住工作,一旦被懲處,絕大多數會選擇申訴,而非隨校方起舞,選擇自願離職。」
吳南嬿粉絲專頁上,常有教師發訊息詢問應如何自保。對此她強調,不論正式或代理教師,都建議加入「有效能的教師組織」,定期充實職場法規及相關知識,「教育場域的法規比較冷門,教育界很多眉角,是教育圈裡的人才知道。」

代理老師黑掉難求職

曾任中學實習老師的立委陳培瑜指出,黃婉如公然在臉書批評Jelly,雖未指名道姓,但對當事人已明顯構成網路霸凌,「回到地方自治,我理解,議員給學校壓力,校方可能覺得『我得乖乖聽話』,可是,學校應重新檢視:來自議員的壓力,就是對的嗎?還是,那股壓力是民粹的、是不合理的?」
「代理老師在校園裡,就是一個『次等老師』,攤開他們所有工作配比,就是不平等。這是現實,大家都別騙人。」陳培瑜指出,Jelly是代理老師,這意味著在教學之外,還擔負行政、班務等勞動,「她還沒機會要回該有的待遇或福利,就被丟包,這間學校非常殘忍。」
此外,Jelly在被逼停課後、性平報告尚未出爐前,就簽下自願離職,陳培瑜觀察,這在公務體制下,其實很常見,「她應該難以想像,怎麼這種事(網路霸凌)會鋪天蓋地燒到她身上?因此,在措手不及情況下、在她還沒完全了解工作契約樣態時,被迫簽下自願離職。這擺明就是知法的人,去欺負一個不知法的人。」
針對Jelly的遭遇,立委陳培瑜(圖)指出,若無法回復名譽,Jelly恐難找到下份工作。
陳培瑜主張,比拿回Jelly工作權更重要的,是回復名譽。陳培瑜感嘆:「我真的知道什麼叫黑掉。」她少時曾在偏鄉實習,因維護一名學生權益,槓上校方,結果就是想去任何學校實習,都沒人敢收。「妳不用自己講,地方上,別人都幫妳傳遍。學長姊說:『蛤?培瑜,傳聞中的那人就是妳喔?那妳不要來我們學校啦,不會收妳。』」陳培瑜同時擔憂,Jelly若無法回復名譽,加上代理老師的弱勢身分,恐怕難找下份工作。
曾調查多起校園案件的監委葉大華感嘆:「這只是眾多校園事件中,教職人員遭檢舉不適任,其中一種樣態。」葉大華觀察,遭投訴者第一時間可能求助無門,以Jelly案為例,「關於她能否『當天離職』,她問了人事主任,說不能當天離職;直屬主管輔導主任說打電話去問過桃園市教育局,又稱可以當天離職。前後見解不一致,她要聽誰的?」
「學校這樣對待代理老師,這是對的嗎?輔導主任要她『避風頭』、被調查期間不能進校,有沒有法源依據?」葉大華觀察,許多教師遭申訴檢舉,不知何處取得正確資訊、不熟相關法令。以Jelly為例,在校方反覆的說法下,Jelly因無法獲悉正確資訊,簽下自願離職,形同知情權受損。葉大華建議教育部與地方教育局處,應提供法律諮詢窗口,若教師面臨不當施壓,能有途徑即時獲悉正確法律資訊、見解。
「教師工作權益不能被任意打壓。這也涉及學生最基本的受教權。」葉大華強調,教職員工作權與學生受教權環環相扣,「代理教師一年一聘,學生如果遇到性平或霸凌需要通報的狀況,要不要跟老師求救?如果學生已知代理老師在該校社會位階不高,連老師都會被打壓,學生更可能選擇不跟老師講。」
葉大華直言,地方政府與校方不該縱容民代不當施壓。「還在調查中的案子,就可以無視法律授權的程序正義,直接下指導棋公然施壓,自然會造成寒蟬效應。這樣一來,大家只會噤聲與檢討受害人,都不敢做正確的事。大人都不能做正確的事,孩子看在眼裡,會怎麼想?這會是最不良的教育示範。」

畢業音樂會指揮不是她

師生一場,好好說一句再見,竟然這樣難。採訪結束前,我們問Jelly,有什麼話想對學生說?她答:「我要跟他們說聲抱歉,很希望可以陪著大家一起畢業,但是沒有說到做到。希望大家不要對這個體制失望,不管面對任何人,只要真誠對待,不做任何虧心事,這樣就夠了。」
學生至今沒機會當面聽到她這番話。不過,孩子們受訪時,也有話想告訴她:「我希望她朝自己的夢想走,不一定要當老師。如果要再當老師,要找個比較好的學校。」「我們全班都不覺得刺青是不好的、都很尊重老師的決定。希望她不要再遇到這種事。她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不要把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給自己壓力那麼大,她每次都這樣。」
Jelly幾經躊躇,7月28日,她出席了畢業音樂會——當然她不是帶團的指揮了,而是以市民身分坐在台下。司儀在台上一一唱名,感謝諸位長官、師長,獨獨漏了帶班2年的Jelly。表演即將開始,燈光已暗,我們看不清她的神情。
音樂會結束,Jelly本想低調從角落邊離開,不到一公尺外,校長、主任與學生們正在拍大合照。幾個同學眼尖發現Jelly,陸續脫隊前來與她合照,一個已畢業的學生忽然抱住她,哭了起來。Jelly小聲安慰,替學生抹掉眼淚。
畢業音樂會當天,許多學生見到Jelly,都跑來與她合照、擁抱。
愈來愈多學生湧入角落,一名父親舉起手機,示意女兒快去找Jelly,喊著:「一定要拍照!」「老師真的很棒,這一切沒道理!」我們上前,一旁太太拉走他,示意別受訪。人群騷動起來,更多孩子和家長伸長脖子,用眼神搜尋Jelly,不知何故,她轉身跑出場館,似乎紅了眼眶。
這一夜,她一身長袖長裙。不同以往的是,Jelly首度在有學生的場合,低調秀出身上印記——九分裙與中筒靴間,露出一小截腳踝,踝上紋以木棉、曇花、莓果與鳥。那象徵她對家人與世界的熱愛。她解釋,曇花有多重象徵,「生命很短,不過,我所愛的事物,好像都…很快地,就從我身邊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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