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當藝術進入AV 藝術科班生為何拍A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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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蘇在旅館接受訪問,我們提出能否仿照AV拍攝劇照的樣子拍張照片,她迅速進入狀況。
蜜蘇在旅館接受訪問,我們提出能否仿照AV拍攝劇照的樣子拍張照片,她迅速進入狀況。
成人影視的異色感,源自於「人對性的想像和好奇」,也就是性幻想。
AV是令幻想成真的夢工廠,是體液的直擊,私密的窺探,不遮掩不迴避,套上「藝術」的濾鏡,或許可能折射斑斕的光芒。
近年來,愈來愈多藝術相關科系的科班生,投入台灣成人影視產業的製作與拍攝,拍出了如《少年阿賓》等被AV研究者一劍浣春秋形容為「不是玩玩而已的認真作品」,從劇本、美術、燈光、布景,都有了飛躍式的成長。
當法規中以「藝術性」判斷「有關性之描述的出版品」是否有礙於社會風化時,藝術與異色的標準在哪?它們是互相啟發,還是矛盾?
抵達拍攝現場的時間是早上10點,一進攝影棚我們就看見一張主播台後面掛著大片綠幕,一名男性工作人員正在協助測光,4台攝影機、7座燈都對著他,聲勢浩大。男、女優都到了,正在梳化,拍攝、溝通,就站在距離我們不到10公尺的地方。

加入業配 台灣代工拍攝

這是台灣目前唯一有自己串流平台的AV片廠ModelTV,位於新北市某處逾200坪的辦公大樓,全區至少隔出6個完整的空間搭景,我們一路從電視台走到教室,再到古風青樓、監獄、審訊室,以及最後一間還在搭景的空間,據內部人員說法,光是搭景的成本,大概就花了600萬元。
渡邊傳媒的AV拍攝現場。(渡邊傳媒提供)
台灣AV製作公司渡邊傳媒說,近4年這一波主打「無碼」「華語」的AV興起,一開始的資金來自於中國「不方便說的產業廣告需求」。大量的行銷成本,原先都流向「字幕組」的盜版電影、連續劇,以字卡、跑馬燈或插入廣告的方式宣傳。2019年起,案主改變策略,決定自製成人影片,「要宣傳什麼,大大方方叫女優講(台詞),或在演員身上貼(含網址的)紋身貼紙。」每部費用約新台幣35萬元,以虛擬貨幣支付,「包含剪接、拍攝、場地、服裝、演員全包。片商的字幕、字卡都要包,logo也是他們給的。」
AV拍攝劇照現場,所有的工作人員都不得接近演員。
為什麼選擇台灣作為主要的代工廠?理由簡單:法律相對細緻,有討論空間。台灣的色情出版品法規,2006年以前主要以《兒少法》與《刑法》妨害風化罪起訴,2003年即有本土自製A片《台灣水電工》以妨害風化罪判刑(5個月有期徒刑,得易科罰金16萬元)。2006年後,大法官會議通過釋字617號,針對「猥褻物品」下了相對自由的定義,其中有段描述是:「有關性之描述或出版品,屬於性言論或性資訊,如客觀上足以刺激或滿足性欲,並引起普通一般人羞恥或厭惡感而侵害性的道德感情,有礙於社會風化者,謂之猥褻之言論或出版品。猥褻之言論或出版品與藝術性、醫學性、教育性等之言論或出版品之區別,應就各該言論或出版品整體之特性及其目的而為觀察,並依當時之社會一般觀念定之。」
我們很好奇,「藝術性」的客觀標準為何?目前的「社會一般觀念」標準又是什麼?這是能夠量化,或規定片廠工作人員組成該包含多少比例的藝術科班出身人員的嗎?是否有可能從作品來討論?

電影美感 擺脫粗製濫造

2021年6月,改編網路情色文學的同名作品《少年阿賓》上線,其美術、攝影、燈光都達到華語AV未曾企及的水準。AV評論家一劍浣春秋說:「它不是玩玩而已,是從企劃、服裝設計,場景安排,甚至男女優挑選都非常非常認真的一支作品。」他甚至形容《少年阿賓》有象徵意義,像在宣告:「我們有能力做好這樣一件事情。它表現出不想AV只是短期圈錢的野心。它不再是過去大家想的,由一些流氓、八大酒店的經紀在做。」
ModelTV搭建的「監獄刑求室」場景,牆上掛著許多SM道具。
影評人但唐謨看了《少年阿賓》後,也說和多數粗製濫造的AV完全不同,「濃濃的王家衛感,走廊、音樂,幽閉的空間…」他說無論A片或電影裡的色情,80%都是要勾起人的欲望,夠用來「打手槍」就好,加入藝術手法只是額外的功夫。「但《少年阿賓》不只如此,看它會獲得一種認同,它的年代感、歷史脈絡,看得出是文學作品的改編。」
但唐謨也指出,台灣8、90年代盛行將大賣的電影改編為情色版,《倩女幽魂》《英雄本色》都拍過,那時就看得出創作者有自己的野心,即使是AV,也希望放入導演的觀點,「像是個人的小小電影夢的實現。」

昇華情欲 不僅是打手槍

我們採訪《少年阿賓》的導演何先生,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畢業的他說:「我看到這個企劃的時候,就想用王家衛的方式呈現。提出我的攝影想法,開始去找場景。我對劇本的想像是《花樣年華》或《阿飛正傳》場景會發生的故事。」
太天真了嗎?一劍浣春秋說:「AV產業的源起就是人的性幻想,像是一個夢工廠,把你的幻想實現。」藝術和異色本不衝突,能互相啟發,但結合在一起,就要面對雙邊不討好的現實。
《少年阿賓》的導演何先生把想說的話都寫在筆記本裡,很認真向我們講述他的藝術理想和實踐。
AV男優石巴朝畢業於台灣大學戲劇系,本身也是《少年阿賓》第二季的演員,他說看第一季時的想法是「電影感很重的情欲片。你已經不會把它當成肉片來看了。就是本來褲子都要脫了,結果你給我看這個?那我就把褲子穿回來,認真看。」
何先生在AV產業算是異數,包括同志身分、心懷藝術實踐理想等。他說:「我經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偷渡要表達的東西,比方說《少年阿賓》,我想表達人性不只有情欲,且情欲也會帶來惆悵和空虛,還有茫然。對我來說,100個人之中只要有1個人讀到,我就覺得值得。我不想讓AV只有打手槍的功能,而是可以帶給你打手槍之外的很多東西。情欲是複雜的,它不是爽完就沒了。」
但真的有人會讀到?他說:「AV有一個優點是,它不管是什麼階級的人,都有可能會看到。有些人很難進去電影院,不論是階級的限制,或者是一個很忙很忙的人,都可能很難進去看電影。但AV的受眾是廣的。」似乎在說,乘著異色的普及性,藝術是不是也觸及到了更多人?

藝術有價 預算決定質感

AV女優蜜蘇曾以自身「護理師、BDSM實踐者、八大行業公關和AV女優」等多重身分,撰寫論文探討「女性身體被物化」的議題,說:「我不單只是賺錢,而是把過去的工作角色經驗整合,以藝術家身分製作藝術品。我的身體是物品,也是作品。」
她當時的口試委員、師大美術系兼任教授姚瑞中說:「她在反思身體無論在職場,在價值觀或倫理觀的位置。我們在這個社會都是被規範、馴化的,但這不大符合人性,因為人性滿多部分是想要跳脫框架跟束縛的。」所以藝術可作為承接異色的載體,翻轉偏見?他說:「在西方美術史裡,很多藝術家也會去嫖妓。中國古代的一些詩人也喜歡嫖妓,但都是男性的、父權的。她(蜜蘇)就想反省一下,難道女生就不能藉此進行創作?」
但帶著藝術研究的心態來拍AV,難道不容易被更大的產業需求、慣性所淹沒?像渡邊傳媒的工作人員,以「料理」做的譬喻:「我今天需要一盤菜,當然你可以是學徒,是家傳,你也可能受過一套大眾普遍認知的教育,就像藝術科班出身的劇組人員。但你說(這和影片品質)一定正相關嗎?也未必。預算才最重要。5,000元和1萬元可以買得到的食材還是有差。」好的東西不可能免費。

滿足創作 不甩媒體報導

儘管ModelTV甚至曾邀請台中上劇團共同創辦人之一的陳尚筠來為演員上演技課,藝術的專業在AV產業,似乎仍僅是微乎其微的加分項?美國Delphine成人頻道負責人王嘉耀是美國查普曼大學電影劇本寫作碩士,他也說:「就算追求的是創作滿足,這個產業也可提供空間。若不在乎主流媒體報導,只在乎身為創作者的興奮感,你是可以從拍A片中得到的。」他的作品去年入圍成人影視界的奧斯卡獎AVN年度最佳導演,並得到美國成人產業雜誌《XBIZ》2022年最佳新進團隊獎。
AV導演王嘉耀(人形立牌)入圍美國情色產業AVN大獎最佳導演,ModelTV為此舉辦記者會慶祝。(翻攝ModelTV YouTube)
而ModelTV作為在台灣正式設立的成人影視平台,甚至能透過後台數據,做社會學分析。何先生硏究所時讀心理所,他觀察到一個現象:「我們有拍過性工作者題材,我覺得它完全不硬蕊(一般指含有暴力、性虐待或人獸交等內容),但是以女性為主體出發的AV,在市場上真的就沒有很受歡迎。我覺得女性情欲、主體一旦出現,男性的凝視跟欲望就會降低。」
但產業內的性別友善、尊重,仍盡力做到完善。訪問告一段落,我們回到攝影棚,演員們正在拍攝平面宣傳照,我們獲允進入拍攝,看著女優們袒胸露體,我想起《少年阿賓》的攝影師、台北藝術大學科技藝術研究所畢業的佐藤厚曾和我們說:「ModelTV 是超級尊重女性的一個團隊。」拍攝的內容,可以做到什麼程度,都有合約說明,「工作人員基本上不可能接觸到女優本人。」
台中上劇團創辦人陳尚筠(戴口罩者) ,到ModelTV為演員們上課。(ModelTV提供)
無論演技、社會實驗、藝術科班帶來的眼界、品味,或像佐藤厚在AV片場遞保險套、打燈,只為在疫情期間有份收入,仍為異色產業帶來不同變化;台灣藝術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畢業的AV女優蘇清歌也跟我們說,AV最終成品就是影像,「想把情欲這件事拍好,挑戰成功的人也不多。我覺得讓更多藝術相關科系的人進來,還是一個值得執行的方法。」

演員的自我修養──AV男優 石巴朝

當我們的攝影記者問石巴朝,是否能脫下外褲拍照時,他沒有太多猶豫就脫了,只是請我加註說明:「我身材是刻意維持的。我不能讓看A片的男生太自卑。」在床上,他讀著劇本,那些送到手中的角色總是叔叔和伯伯,色老頭與繼父,但他沒差。演員的自我修養即透過一切努力入戲,成為角色,此刻的他為我們演出的角色是一名AV男優。

被認出來 大方承認演出

AV男優之外的他,是2個孩子的爸,41歲的人夫。邀訪時,我說,希望可以約在一個和他有點關聯的場地,他說:「那我們去台大吧。」那是23年前他讀戲劇系的地方。
石巴朝的AV作品《少年阿賓》截圖。(截自網路)
他提到就讀成功高中高三寒假時的一個經歷:聯考年代,日日苦讀,太悶了,一個人跑去西門町真善美戲院看一部叫《情欲飛舞》的歌舞片。後設手法演出的戲中戲,「好屌!結束後我從西門町回到學校,把教室的課桌椅往旁邊推,自己弄一個空地在那邊跳舞。事後回想起來覺得,幹!好瘋。」
不瘋魔不成活,但考上了台大戲劇系才知道表演的路有多難走。大學畢業前,他陷入深深的迷惘,「不知道要幹嘛,就去考台大戲劇系碩士班。」彼時表演藝術類課程剛開始納入國中小學的課綱,他到校園帶小朋友玩感官開發,「讓他們自我認識,知道自己的肢體跟聲音怎麼運用。」
想表演,卻只能教表演?我問他,什麼時候第一次感受到現實的殘酷是:「我有熱情,我有專業,我有學歷,但還是無法走上舞台?」他陷入長長的沉默,說:「好像是研究所末期的時候…」那時他感覺表演於他好像是死路,想先休學去當兵,結果媽媽勸他,再熬一下,把文憑拿下來,「然後我就崩潰了。」
他在碩士論文的資格考中交了白卷,去服兵役,思考人生,沒有結論。2010年退伍,那時卡米地喜劇俱樂部正要從師大泰順街的地下室搬到更大的場地,「我就去當全職的工作人員。」正式進入社會,又遇上政府端出的「22K方案」,幾乎鎖死了他的薪水。
2015年,女友懷孕,他成為人夫、人父,但表演的路仍是一路沉浮,且已經不是能不計代價去闖的年紀,「那時候有個音樂劇,我去甄選,也上了,開排第一天讀本,製作人跟我講演出的費用,一場5,000元,共計10場,但大約需要20次的排練,4小時費用300元,保母1小時至少要200元,我算了一下,請完保母後等於做白工。唉,算了,在家乖乖帶小孩。」
石巴朝回到台大戲劇系的大樓前拍照,隨後熟門熟路地帶我們到附近的旅館採訪。
只能一邊帶小孩,一邊等待機會,結果機會真的來了。2020年,AV演員經紀人在卡米地遇到他,問他要不要去當「臨時演員」?他取「高雄十八招」諧音為AV藝名,演了2場之後,導演又請他主持一部叫「狼人插」的情色綜藝節目,再問要不要演出真槍實彈的片子?
不是沒有過掙扎。那幾年他也曾演出廣告,但只因參加了一場搞笑的「空氣性愛大賽」得了冠軍,廣告影片就被下架了,不難想像拍A片會帶來更慘烈的後果。
不僅僅是「拍片前要禁欲兩天」的自我控制,或是「開始持續吃壯陽藥」的自我提升,那後果包括長輩會知情,孩子會好奇,目前仍在高中戲劇社團帶課的他,也會有學生忽然私訊他:「老師,這是你嗎?」都是預期之中,也都想清楚了。他評估代價,自己1年大約能接到3、4支廣告,每支酬勞2、3萬元,男優的片酬沒那麼高,但1個月平均能拍4支,絕對划算,調整好心態,對我們說:「只要你敢當面問我,我就會承認,這也沒什麼好避諱的。」

重獲自信 想要當協調員

我們側訪AV導演奚特樂,他也說石巴朝是專業的表演者,給一個人設就能發揮得很好,最後甚至請他為所有男優上初階的表演課,課程跟教中小學生的一樣,認識自己的聲音和肢體,但這次他有了不同的體會,甚至跟我們說,他一直記得大學表演老師姚坤君說過的話,「她那時候覺得影視或是劇場的表演滿僵化,她希望她的學生們在學了她的那一套以後,可以把這個自然派的演技,一屆一屆推出去,有點像文藝復興的概念,我一直記得這件事。然後我現在想,我在AV產業帶這件事情,也算是一種文藝復興吧?」
拍A片,漸漸不再是為了賺錢糊口,而是發揮專長的舞台。他且重獲自信,說:「我很會打砲,我雞雞尺寸滿大的,這是我的天賦,而表演是我的專業,我把這兩個東西結合在一起,又可以賺錢,為什麼不呢?」
石巴朝同時也是一名單口喜劇演員。(石巴朝提供)
採訪結束,拍完照,他忽然想起什麼,又請我們坐下,補充說他也想過未來,可以去當情欲電影的「親密行為協調員」,這是好萊塢行之有年的職位,確保演員之間手要摸到哪裡?舌頭會不會伸?由協調員統一溝通,確認,就不會越界、沒有誤解,大家都很有安全感。
像他們拍AV也都要RE過,「正式拍攝前都會先走一遍,很明確的跟攝影師對過一次,比方說先在床邊『口』,然後跪下來,因為攝影師要打光要拍攝,要抓角度,那我們就會全部確定好:一、在這邊。二、我把她抱在床上面對那邊,她腳打開。三、她直接躺下來,開始『傳教』。四、改成女上…」一邊說,一邊在床上示範所有動作,埋頭苦幹的辛苦,何嘗不像一名演員在舞台上演出?

按快門的高潮──AV攝影師 佐藤厚

41歲的佐藤厚,為了我們重新回憶自己第一次走進AV拍攝現場的狀況,說:「就是有一卡行李箱,裡面放著情趣用品、保險套、潤滑液,就是些要隨時補充的東西。我的工作就是在…」他笑出來,「遞這些東西。」
佐藤厚花費許多心力在《少年阿賓》的燈光上。(翻攝自網路)
台北藝術大學畢業的他,手上拿的曾經是油畫的畫筆、拍攝的相機,後來拿的是威而鋼和瑪卡。他曾入圍金鐘獎,拿到台南新藝獎,但這一切光環都是虛的,在AV拍攝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幫助,「我的辦公室(一度)在倉庫,我後面都是廠商置入的自慰棒,我每天都在整理自慰棒。」他再度笑出來。

職業傷害 攝製後性冷感

到底為何這麼好笑?整場採訪,我一直試圖找出答案。我們從他的藝術啟蒙問起,結果發現一切只是莫名其妙的誤打誤撞。他記得國小的美勞老師曾經說他「將來可能會做大事」。他聽了想著:「喔!好像很屌。」但升上國中後,無論如何就是聽不懂課堂內容,「尤其是理化,我真的是完全不知道老師在供殺小。」
那時同學的姊姊從復興美工畢業後到中華職籃當設計,「可以拿到鄭志龍的簽名球。」他決定報考,到畫室補習了2個月,就考進前30名,進了美術班。
佐藤厚帶著價值百萬元的攝影機,和我們約在台北數位藝術中心的地下室拍照。
那幾年,家裡兵荒馬亂,爸爸賭博欠債逃到中國,媽媽離家出走,哥哥在宜蘭念五專,佐藤厚就一個人待在家,「討債的、房東,反正都會來敲門,我就很害怕。所以我也不能…我也就沒有…」他尋找著正確的用詞,說:「我就是畫,真的就是每天都在畫畫。」
那時學校來了一個北藝大畢業、教水墨畫的老師,教學風格是讓學生自由發展,他深受吸引,決定去考北藝大美術系。大四那年,佐藤厚隨老師到英國做展覽,每天逛美術館,某天被一個像實驗電影的錄像作品電到,決定專注錄像創作,又考上北藝大科技藝術研究所。畢業前,他到紐約待1個月,到處拍,期間正好遇到行為藝術大師瑪莉娜的生涯回顧展,看她坐在那邊,「我差點哭!」
藝術的召喚,自此從莫名其妙成為命中注定。回國後,他拿到碩士學位,開始接各種攝影商案,也曾在電影公司當上班族。國片市場慘淡,他就到處斜槓,也在畫室教畫畫,拍平面也拍影音,「不想被定義成一個樣子。」哪一個身分的認同最強大?他答:「藝術家。」而面對他人對「藝術家」身分的追問,他經常不正經地說:「就是無業遊民啦。」
一語成讖,疫情來了。三級警戒期間,他失去一切案源,某天和在拍AV的導演朋友聊天,帶著「成就解鎖」的心情說:「我也要拍啦!」結果真的被找去面試,對方不斷提醒,「你來這邊大材小用,確定要來嗎?必須做很多妥協喔,你不能只做想要做的事情…」
佐藤厚曾經用燈管搭起立方體,放在各式場景裡拍照,一系列作品後來也做了展覽。(佐藤厚提供)
這樣還要去?他笑著說:「我隨便,我需要錢!」到職後,很快開始寫劇本,「一天要產出15個大綱,色話要清楚的寫出來…我就很痛苦啊!」語氣裡帶著有點好笑的厭世感。
職業傷害還包括性冷感,他把拍攝AV形容得像是想像力的大型摧毀現場,拍攝他也參與劇本改編的《少年阿賓》時,他視為作品在做,超認真打燈,「打太久,(老闆)就說可以了可以了!可以拍了啦!我就說再讓我加個什麼…」過程也完全沒有情欲感,「我現在就是性冷感啊(笑),我覺得很糟糕(笑)。」佐藤厚最後只撐了3個月就離職。

藝術至上 拍AV很受挫

我們側訪在美國學了電影、原先也有藝術夢,最後卻拍起AV的導演王嘉耀,他說:「如果你覺得人生沒有比藝術更重要的事,那你來拍AV會很受挫;但如果你的想法是,我做不了藝術但是至少可以糊口,這樣人生也很快樂,就無所謂。」佐藤厚明顯更接近前者。他曾自費到冰島拍攝加油站,雪地裡的燈有一種遺世孤獨的美,映照著他內心對藝術的追求。他說:「我還是滿喜歡拍照的,我覺得按快門的快感,是讓我有一些高潮的。」
AV導演王嘉耀已6年沒回台灣,不敢對台灣「談性的開放程度」發表意見,但他表示AV演員的明星化,讓他感覺確實有進步。(王嘉耀提供)
但他也坦陳,這個產業裡,仍有許多帶著熱情的員工,像他曾在公司遇到「表明一生志願就是拍A片的年輕人,10點上班,12點已經在找主管看企劃…所以我有點格格不入是真的,我反應真的沒有這些人快…」
現在回想起當時,還是有趣的吧?他給出肯定的答案。同時也不認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歷史,甚至認真考慮要把《少年阿賓》列進個人履歷,屆時,在入圍各項電影節的電影、各個畫廊舉辦的攝影展、許多攝影比賽的得獎紀錄之間,可望出現一部色情片。

我拍故我在──AV女優  蜜蘇 蘇清歌

4月底時,我們參與蜜蘇在台北數位藝術中心的一場座談,坐我前方的男子拿起手機,對準蜜蘇的胸部和裙底放大再放大,拍照存下,毫不遮掩,彷彿理所應當。

懷抱理想 上架檢討表現

今年33歲的蜜蘇,談起這一切的起點,是念二技時,在咖啡廳看見《破報》裡一則關於「皮繩愉虐邦」的活動訊息。那時她已從母親希望她念的護專畢業,但對人體的可能性仍心存好奇與信心,主動應徵了「人體懸吊表演者」的工作,內容是以吊勾穿過皮膚,懸掛起來,「我相信我學過的知識,人體是很強韌的…」痛並快樂著,極限運動般的性癖如同藝術試探人性,少數族群凝聚力強大,蜜蘇深受感動,被自由和解放的氛圍召喚,「就覺得天啊!我好想要念藝術…」
我們和蘇清歌約在台灣藝術大學拍照,她說畢業後再沒有進來過。
她真的一頭栽進去,考進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後,辭去日間醫美診所的工作,進入八大行業上班。同一時期開始做裸體模特兒,出版攝影集,卻也因此掀起家庭風暴。蜜蘇還記得父親得知時的反應:「他覺得很不入流,教育失敗,已經不大想要理我。」
蜜蘇著迷於一種「雙面」的生活,採訪過程中提及電影《千年女優》,故事演的就是女演員戲裡戲外彷彿過了兩次人生。研究所時期她白天上課、夜間上班,同時接受藝廊的委託拍攝短片,結果補助資金晚到,她墊不起該付給工作人員的費用,透過介紹,得知了一個賺快錢的機會,當起了AV女優。
同樣在2021年,當年25歲的蘇清歌也進入AV產業。採訪這天,我們約在旅館碰面,但坐下才問第一個問題,她就說她有點緊張,深怕辭不達意,造成反效果。她身著素色長裙,說話極細聲,經常思考良久才作出回答,偶爾離題,也馬上詢問:「這會不會和藝術科班生拍AV無關?」
蘇清歌說她從小就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報考藝術大學也是追隨心中所想。大學畢業後,疫情高燒不退,她最後只找到和所學無關的日式料理店工作,同時利用業餘時間接大尺度旅拍增加收入,認識了1名50多歲的客戶,幾次合作下來,兩人發展為戀人關係,她甚至接受他提供的管制藥品。她說:「他是我的初戀對象,我無條件的付出奉獻…」結果一日好奇點開對方手機查看,發現裡頭存有多段他和不同年輕女性的性愛影片。
兩人分手後,「我去找他兩次,第一次他叫警察把我帶走,第二次去就申請保護令,寄到我家。」身心嚴重受挫,連帶影響了工作表現,她被開除,感情跟工作都遇到挫折,彷彿保護機制,她整個人進入一種「對任何的事情都無感」的狀態,剛好有位在當AV女優的朋友問她要不要加入拍片,「我突然想到,裡面會有電影系(的人嗎),像學校裡電影系的劇組?」出於好奇,她去了。
蜜蘇和蘇清歌有個共同點,是帶著實踐藝術專業的理想投身AV產業。蜜蘇說,她主動提過企劃,想藉由隆乳前後的改變,一人分飾兩角,「像暗黑版的《蘇州河》,但對他們來說,好像沒有賣點。」
蘇清歌則是試著寫過劇本,「被退回幾次,我就沒有繼續寫了。」她認真對待作品,每次上架都仔細檢討表現,表情自不自然?對話口條好不好?也向公司提過,能否在片尾放上工作人員名單,這件事在一年後實現,「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我看著螢幕流出眼淚,滿感動的。」
蘇清歌的素描作品。她說畫畫對她來說像藝術治療。
我們採訪ModelTV的導演何先生,他自己是台藝大電影系出身,能理解想在產業內實踐藝術理想的心情。我問他:「演員有藝術相關背景,對你來說有意義嗎?」他說:「我覺得以私下談話或理解角色可能是有幫助,但如果以賣片來講,不一定。AV有一件很殘忍的事情,是它不像一般電影,你愈拍這個女優,她就愈紅,演技愈來愈熟練,價值愈來愈高;AV反而是愈拍愈失去價值。因為大家喜歡看新鮮的面孔。我其實一直很為這些女生抱不平,因為她們那麼努力…但大家想要看到新人,好看的新人,我覺得這件事情很殘忍…」

女優保鮮 量身打造劇本

AV男優石巴朝也告訴我們,他曾在某女優的推特上看到這麼一段話:「我拍片的酬勞那麼高,其中一部分就包括被酸民羞辱的費用。」我不曉得收到陌生人的屌照值得多少的精神賠償,但石巴朝確實無奈地告訴我們:「這個社會目前來說,對從事這個行業的女性,是格外不友善的。」
女優或女性,是如何一再被輕蔑地凝視、物化與不尊重,太容易就可舉出例子。為改變現況,何先生開始會採訪女優的生命過程,以女優的生命經驗量身打造劇本,「或是用不同的企劃去包裝不同的演員,讓她們的角色跟人設,還有她們的樣貌看起來都跟之前不一樣,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延長她們演員生命的方式。」
蜜蘇的「人體盛」行為藝術作品。(蜜蘇提供)
她們兩人目前都仍持續活躍中,用自己的方式證明獨特性。蘇清歌告訴我們,她將減少拍攝產出快速的劇本,「我今天接受這個採訪,主題跟藝術有關,那我又去拍(低成本)訂製片,貼紋身貼紙,講尷尬的台詞,跟我內心有牴觸。」採訪時,她帶來隨身畫冊,說裡頭是一個更大型計畫的草稿,她仍會在有空時作畫。蜜蘇則自己尋找贊助,將隆乳前後的企劃拍成業配短片,雖然還是無法拍成暗黑版的《蘇州河》,但至少將這個點子執行出來了。
今年端午連假,她將再舉辦個展,希望結合市集、座談、行為藝術等活動,她說:「關於女優這個狀態…我還是覺得是個真善美的展現,我需要有更多人去分享這件事。」至於真善美如何解釋?是真實、理解和接納,以及感官上的好看嗎?她回答:「對。」並在採訪後幾日,寄來了活動的邀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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