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販中,誰年輕時是菜場西施,豔名遠播;誰命苦,遇人不淑;誰的兒子是地方惡霸;誰又做了化療,大病之後信了耶穌…我們隨黃婉玲在台南東菜市採買,她一襲詹朴設計水藍色套裝,頂著無懈可擊的妝髮和珠寶,穿梭窄窄的過道中,閃閃爍爍,儼然媽祖出巡似的,只見她這邊點頭,那邊寒暄,卻時不時轉過頭與我們私語菜場恩怨,沿路走、沿路講,彷彿鞭炮一樣炸出一個又一個的八卦。
【一鏡到底】俗女養成記 黃婉玲

美食作家黃婉玲母親是柳營劉家望族後人。阿舍家女兒養在深閨,低調內斂,珍珠翡翠只能是閨閣姊妹午夜在燈火下把玩,但她不同,訪問時滿頭珠翠,穿金戴銀是個性張揚熱情,連去做「水腳」(總鋪師二廚)都通身氣派,被誤以為是親家母。
她為人強勢,但做台菜規行矩步。業界廚師與她討教學菜,回去後翻新花樣,她便要翻臉:「我不是不敢創新,而是如果原味都保留不住,那大家對老台菜的認知不就偏差了?」不偏差,只能偏執,講起烹飪金錢肉的過程,簡直像冶金,問誰教的,她說舅舅。這道舅甥倆一起完成的菜是她和舅舅的回憶,她至今只做不吃。至此才明白她堅持的古早味就是人情味,台菜教母做菜的基本教義其實就是對家族的愛。

講究細節 府城人美食之道
我們停在芬蘭魚丸店,她來取預定的旗魚舅和狗母魚丸,她隨口問一句魚丸還有多的嗎?老闆娘粗聲粗氣說:「沒有了啦,都被妳搜刮走了!」她轉過頭,語帶委屈地對我們說:「她們家的狗母魚丸喔,手工限量啦,有配額,買魚丸搞得跟實名制沒什麼差別。你們都說我凶,在這裡只有我被她凶的份。」雖說如此,罵人的和被罵的,臉上都帶著笑。美食作家午間餐桌不是酒家菜,也不是台菜宴,而是冬菜熬湯,依序放入冬粉、手工汕頭魚丸、狗母魚丸,湯頭鮮美,魚丸清爽而彈牙。重點是旗魚舅,煎1分30秒,嗆龜甲萬醬油,起鍋,魚肉油脂肥美口感紮實,好似牛肉,好吃不過家常菜。
席間,我提及台南哪一家粽子、碗粿滿好吃,只聽得她哎喔一聲:「那些水準不行啦…」我頭皮一麻,千萬千萬不要跟府城人談吃,你說A家小吃好吃,他們會說那是觀光客去的,他們都去B家,府城人歹啐斗,都是美食戰狼來著。

她嫌外面的粽子,索性自己來,自己包的花生,大小均等,顆顆分明,糯米只清洗、不浸泡,雖然經過浸泡,粽子較容易煮熟,但會失去米香且傷胃。儲藏室內她已為明年包粽子備下竹葉和3股棉繩,台灣竹葉1球100斤,可包120顆粽子,要價1萬8千元,3股棉繩1斤280元。吃粽子又不是連繩子一塊吃下去,幹嘛不用1斤60元的單股棉繩呢?「繩子不用耐一點,粽子怎麼包得牢,竹葉味道怎麼沁進去。」
擺宴重現 出書復興老台菜
美食作家黃婉玲致力台菜復興,2013年被陳玉勳找去當電影《總舖師》顧問,近年因在農曆年舉辦私廚台菜宴,復刻鹽醃肉、布袋雞等阿舍菜,在美食圈傳出名號。今年以台式香酥鴨和金醬肉入選《聯合報》500盤評鑑,蔡珠兒如此評語:「香酥鴨金紅噴香,上桌一壓,骨架應聲而碎,皮骨皆酥脆香美,肉質卻仍軟潤,鮮甜不柴。鴨子須經醃、滷、蒸、炸等工序,風乾吹透,以文武火交替炸酥,做工考究,滋味精絕,獨一無二。」

詹宏志曾是台菜宴座上賓,說:「那是一個令人非常期盼的旅程,不一定說每一道菜都讓我覺得好吃,可是會得到太多太多的知識。」他說吃了白菜滷,才知道古早白菜滷得要加豬肚,是一道扣菜來著。因為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黃婉玲處處開戰,宴席上見酸筍炒腸,上網說那是喪宴菜,不合禮制。她雖是《總舖師》顧問,但電影呈現台菜雞仔豬肚鱉,將三種食材套疊在一塊,她如今講來仍氣急敗壞,「電影中食材套疊,根本不能吃啊。凶手是誰?是我親愛的老公,他跟陳玉勳說這樣拍比較好玩,陳玉勳照做了,但問題是,這樣肉不是太老就是太生,雞仔、豬肚、鱉,應該是用不同藥帖配合、分開煮不同的湯,最後共冶一爐,才是清淡、口味融洽的湯品。電影這樣拍,是很有趣,但我變成台菜罪人了。」語畢,她誇張地掐住自己的脖子。
她近日出了《被誤解的老台菜》,台菜被誤解,就有標準答案,出書就是要正本清源。她念茲在茲都是復興台菜,詹宏志給她「國寶」這樣冠冕堂皇的評價,她廚藝教室的Google評論,也不乏一分負評,說她「壞脾氣自以為是」。飲食口味極主觀,阿舍宴也沒人吃過,何以自信自己是對的?「你上網批評有你的道理,但我說的話是我的經歷,我家的故事,你不能說我是錯的。」
我們在中西區拍照,經過赤崁樓,她指著旁邊的停車場說,這裡日治時代是外公家,是500坪大宅院,「我們家的歷史吼,你去問大天后宮的主委最清楚。」
家業雄厚 為療傷自煮辦桌
黃婉玲說母家是「南瀛第一世家」柳營劉家後代。劉家開基祖是劉球成,1661年鄭成功率軍橫渡台灣海峽落腳柳營。第五代,劉全興建糖廠、德昌號,富甲一方。外祖父宅鬥被趕出家門,後靠房地產致富,在赤崁樓旁置產。她講家務事簡直是半部府城地方志了,舅公劉吶鷗與李香蘭談戀愛如何如何,劉家與陳中和、城仲模、許世賢等家族聯姻,哪個阿姨嫁到霧峰林家又如何如何,講了一堆大宅門內鬥的事,後來又啊了一聲說,這個你不要寫喔。

不對,她明明姓黃,何以只拿母家歷史說事?「我爸爸是菲律賓來的華僑,我們家只是做汽車零件,沒有工廠,但有品牌,然後我們就去最好的廠打上我們的mark。我不講黃家的故事,是黃家在菲律賓家大業大,跟馬可仕什麼都有往來,我怕講太多,我頭上的帽子會被扣得很重。」她拿出一疊老照片追憶往事,口氣大大咧咧,講4、50年前,她還是小朋友時,就有芭蕾舞裙可穿,有OMEGA手錶可戴,天天吃珍珠粉。富家千金馬尼拉、台南來來去去,30歲入手房地產,順風順水,直到有一天管錢的先生說,她錢夠用了,下半輩子都花不完了…
「劉家人很疼我,大姨、二姨和三舅都是,我是阿祖親自帶大,因為我長得像阿公,阿祖一直認為我是阿公來投胎的,非常寵我。我阿公是做房地產起家的,我也是做房地產致富,所以50歲退休,用積蓄來做台菜的復興,為什麼要做這一件事?因為有一天,我跟我先生慶祝結婚紀念日,很快樂,但接到電話,說大姨、二姨同一天走了。大姨、二姨感情很好,大姨晚年失智,二姨胃癌,二姨上午先走,然後大姨下午走,我想二姨真的很愛大姨,她走了怕大姨失智沒人照顧,要離開人間就把她帶著一起走,我們的家訓是情緒不能外露,眼淚只能往自己肚子吞,我想了一個晚上,我能做什麼?我愛辦桌,我愛煮菜,但長輩們不准我看人辦桌。好,沒有你們,我去辦桌,自我療傷可以了吧,就這樣療傷了快10年。」
講自己的人生,像是一齣連演了100集的民視八點檔,但劇情兜兜轉轉,始終繞不開柳營劉家,「阿舍是古早對仕紳的尊稱,不是有錢就可以叫阿舍,而是要對社會有貢獻,小時候長輩會叫我『阿玲舍』,可能有一種期許,三舅常對我說:『阿玲舍我跟妳講一個事,妳頭腦不好,不靈巧,什麼都不好,但妳有一個優點,妳記性很好,什麼人情世事都要記起來,妳要懂得分析清楚,而且要有雅量。』」逢年過節,家中有人送禮,她被教導要一看包裝猜出裡面是什麼,該回多少,人家給10元,要還20元,禮數要一層一層疊上去,不然會失了禮數。

作風強勢 嚴守保留古早味
阿舍家的淑女知書達禮,要低調、要內斂,珍珠、翡翠等首飾就只能是閨閣姊妹在午夜燈火下把玩。但她不同,訪問時滿頭珠翠,華麗全鋪排在身上,「那是黃家的影響吧,華僑逃難逃到沒安全感,誰知道會不會哪一天回不了家,手中總有些值錢的首飾傍身。結果我嫁到夫家,他們是滿族鑲黃旗,婆婆嫌我門不當戶不對,哼哼,婆婆不准我戴,我難過死了。」
穿金戴銀是張揚熱情個性,改也改不了,也不想改,她連去做「水腳」(總鋪師二廚)也通身氣派,前來吃辦桌的賓客誤以為她是親家母,竟把紅包塞到她手上。對她而言,喜歡打扮跟愛辦桌這兩件事並不牴觸。兒子林子翔說他國中時總是全班第一個到校,因為母親往往一大早就把他丟在學校警衛室,自己去找總鋪師學做菜。為了可以扛起大腳桶拿大鍋鏟,她去健身房練重訓,為了老味道,她在大熱天切菜、洗菜、搬東西,沾惹了一身油煙,回家再用上好的Aesop或Byredo護膚護髮。

強勢的女人做人大破大立,但做菜規行矩步,嚴格到像是基本教義派。時不時聽聞業界廚師與她討教學菜,回去後翻新花樣,她便要翻臉:「做古早味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但古早味就是好的?也不盡然。詹宏志說黃婉玲書上寫鹹蛋四寶湯,有魷魚、有肉排,5個生鹹蛋,只戳破1個,鹹味流進湯汁,很耐煮,不斷地加湯回鍋,都會愈喝愈好喝。但他在台菜宴上吃到的鹹蛋四寶湯5個生鹹蛋全打破,湯頭浮著一層黃色的油,漂亮得不得了,也別有一番滋味。她訕訕解釋,當天出菜前跟先生起口角,一怒之下,就把5個蛋都戳破了,「我不是不敢創新,而是如果原味都保留不住,那大家對老台菜的認知不就偏差了?」
不偏差,只能偏執,講起烹飪金錢肉的過程,簡直冶金:略帶油脂的梅花肉,切成20公分長,10公分寬的肉片,用刀背將肉筋打斷,用糖和醬油醃泡,隨後在肉片裡再放入一截沒醃的肥肉和蔥段捲起來,然後用上好的木炭在小火爐上炭烤,反覆翻面,這樣厚工的菜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舅舅。這道菜是我們兩個一起完成的,那是我們一起去買菜,忙了一個下午才完成的菜。我們舅甥倆就拿小木凳,坐在火爐前一邊烤肉一邊聊天。我現在還會做金錢肉,但我不會吃,因為那個是我跟舅舅的回憶。」大大咧咧的女人小小聲地回答,近乎喃喃自語,至此,我們才明白她堅持的古早味就是人情味,台菜教母做菜的基本教義其實就是對家族的愛。
菜中人情 比紅樓夢更精彩
話匣子一開,意猶未盡,她又把我們拉到柳營劉家古厝。1870年蓋的老四合院,人去樓空,只能憑斷垣殘壁,追憶往日奼紫千紅,她領著我們看牆上的族譜、看舉人竿,看當年吃阿舍宴和嫁妝菜的花廳,白玉為堂金作馬。她講阿祖陪嫁帶了總鋪師,新婚隔天端脆皮雞和鳳眼上桌,講著講著,口氣急迫起來,恨不得空氣中摳出菜餚來,「我覺得我三舅、我阿姨、阿祖都還在,他們都在看著我,天人永隔的感覺像他們出門沒帶手機,我沒法跟他們聯絡。所以你不是問我喜歡哪一道菜?每一道菜都跟他們有關,每一道我都愛,但是我沒有擁有哪一道菜,因為他們都不在了。我想傳菜,傳不出去了。」

殘破的古厝,黃昏層層逼近,她講這些長輩活在她的菜裡,哪天她死了,菜傳不出去,他們就再死一遍,「不講了,每次講這個好像傷口又被撕裂了。」她臉色愈來愈疲倦,彷彿在責怪我們不該讓她講這麼多。可第二天,我們到廚藝教室補訪,她啪一聲又把一大袋資料往桌上一放,劉家的土地持分、族譜、簡報林林總總…她元氣飽滿地說:「劉家恩怨好多,但很多人都還活著,我好像被掐著脖子,不能說好痛苦,不然你訪問不要寫了,來幫我寫小說,一定比《紅樓夢》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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