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鏡週刊》專訪前日,周宜霈(大牙,39歲)報名一場靈性彩油課。那是種新興療癒法,據說顏色本身具有能量,能與人類靈魂共振。現場100多瓶彩油,老師請她依循直覺挑選4瓶。
【一鏡到底】讓惡意收斂吧 走過權勢性暴力的輿論與法律戰爭 周宜霈、吳姿瑩對談

去年6月,台灣#MeToo運動爆發1個月後,演員周宜霈(大牙)花了整整1週,寫下一篇臉書文章,揭露藝人陳建州曾在香港對她權勢性騷。1年來,大牙接連遭遇網路霸凌、民事求償千萬元、刑事訴訟,走過輕生邊緣,在專業協助與重要他人的支持下,從荒謬的惡意裡存活下來。
倖存者周宜霈,如今成了其他倖存者的重要他人。她擔任現代婦女基金會倡議大使,與從事家暴及性暴力防治業務超過21年的基金會執行祕書吳姿瑩對談,在說與不敢說之間,共同檢視台灣性暴力倖存者的生命歷程。
「老師拿著我選出的4瓶油,搖啊搖,問我:『妳為什麼這麼委屈?』『妳都沒去釋放負能量和壓力哦!』我聽了,說不出話。其實我當場滿想哭的,但可能有防禦機制,我沒哭。」採訪進入第2個小時,大牙還是潰堤了,「老師說,這些壓力和負能量,讓我變成一個很沒自信的人。我心想:蛤?我以為,我痊癒了耶…怎麼會?我還是變成這樣?」

絕口不提「那3字」,改稱「行為人」
其實不用老師告訴她,大牙早覺察到自己的漸變。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我發現這段時間,我不太一樣了,那感覺就是…噢…」她原先坐得挺直,忽然往後一彈,「以前的我,不賴床、喜歡運動、很喜歡曬太陽。但現在,我會極度耍廢。好像…我沒有那麼喜歡曬太陽了、不大愛運動了,還有…不想再跟朋友提起『那件事』了。」
「那件事」和「那個人」,並非什麼不可說的佛地魔;只是這1年,從娛樂版面走入公眾視野,大牙在社群平台、媒體上的發文與受訪,用字遣詞不能不更加謹慎。就連擔任現代婦女基金會倡議大使的記者會上,不管媒體如何提問,她總避開「那個人」姓名、不使用「加害人」一詞,僅以相對中性的用詞「行為人」稱呼對方。整場訪談,她絕口不提那3字:陳建州。
去年6月27日,大牙在臉書公開指證,2012年赴香港錄製節目,遭「老闆陳先生」環抱、推倒在床。遭控的藝人陳建州稱大牙臉書不實,提出民事訴訟,求償1,000萬元,又撤告民事,改提刑事加重誹謗告訴。台北地檢署去年偵查終結,認定大牙非無中生有或杜撰虛擬,不起訴確定。

這紙不起訴,對台灣低迷已久的#MeToo運動注入一絲鼓舞;但並不意味整體#MeToo運動明朗。去年中,婦女團體結合全國律師聯合會性騷擾防治委員會,組成超過40名律師後援團,免費協助因#MeToo事件而被告的控訴人。據高雄市婦女新知協會統計,截至今年6月,累計接案12件,被告案由皆是妨害名譽,其中1人是協助其他案件當事人撰寫文章、發聲而被告,其餘11名被告皆是性暴力案倖存者。另據勵馨基金會統計,2023年5月台灣#MeToo爆發後,性騷擾案件服務量暴增;截至同年12月,勵馨半年內接獲求助諮詢共913案,服務量是前一年同期的2至3倍,其中,最大宗需求是法律諮詢(47%),其次是心理諮商(27%)。
這紙不起訴,對大牙而言,也並非撥雲見日的保證。官司尚未明朗之際,她無法工作、重度憂鬱、徘徊輕生邊緣;即使如今生活與工作漸回正軌,她仍持續服用鎮定類藥物,努力減量中。
「倖存者的人生,不像車子鈑金,你西阿給(編按:しあげ,補土烤漆)一下,就看不出遇過重大車禍。人生不是這樣…」她又想起,彩油老師追問她如何處理傷口?「我盯著教室木桌,桌面被劃一刀。我說,就像這一刀啊,你看得到它,無論你做什麼,都沒辦法把它變不見。」
「這是每個受害者努力學習和過去的自己和解、重新面對人生的過程,我既然做了決定,就沒什麼好後悔,但是…」她聲音又顫抖起來,「這過程真的很不舒服。倖存者可能會有新體悟、新感受,可能變得比以前更武裝,或者,很多時候其實是變得更脆弱。」

倖存者的人生,變得更武裝了
那麼,我問大牙:這一年,妳是變得更武裝?還是更脆弱?
「我覺得,是更武裝耶…」她答。
她身旁的經紀人黃艾瑞連忙補充,「可是我覺得,妳慢慢變回正常人了耶。」
走過權勢性暴力的輿論與法律戰爭,黃艾瑞是大牙多場戰役裡的重要他人。「我第一次告訴經紀人,打算說出這件事,她在電話裡大哭,」大牙努力睜大眼,不讓眼淚掉出眼眶,終究還是失敗了,「我想說…為什麼要逼我…我當下都沒哭了,妳哭什麼…」談起始終陪伴在側的先生、經紀人與工作夥伴們,大牙哭了又笑了。
這一年,大牙在台港兩地聘請律師、機票住宿,皆由個人自費,已砸下逾百萬元。黃艾瑞回憶:「那陣子,只要聽到大牙的聲音,我就很心疼、很想哭…當她決定去香港報案,我哭著跟她說:『去!我沒辦法幫妳出機票錢,但我支持妳,去!』」
陪同大牙受訪的,還有現代婦女基金會執行祕書吳姿瑩,從事家暴及性暴力防治超過21年,早年做家暴與性侵個案服務,曾目睹被害人為逃離加害人,到處躲藏,甚至為此整形,彼時,吳姿瑩獲悉該案加害人所在縣市,也知悉對方有黑道背景,一日,她收到一個該縣市寄來的匿名包裹,以為是炸彈,打開才發現,原來是被害人回老家,寄來特產,「恐懼,也曾蔓延到我身上。」
面對性別迷思,吳姿瑩主張以創新方式與社會對話,近年台灣女性熟悉的「丹寧日反性侵」「OYMY(沒有同意,就是性侵)」倡議,就是由她和團隊策劃推動。以下為此次對談紀要:
鏡:去年6月27日,大牙發文揭露曾遭陳建州性騷擾。談談這個「說出來」的情緒,妳醞釀多久?那篇臉書文寫了多久?發文時間是上午11點多,按下「送出」後,妳如何度過那一天?
大牙:那篇臉書文,我寫了一個禮拜。我希望被注意到的是「議題(#MeToo)」本身,不想模糊焦點,所以,並沒寫出太多生氣的感受。發文前一天,我跟我媽說:「明天會有我的新聞。如果人家問妳,妳就說:『我女兒很勇敢。』」發完文,我把手機開飛航模式。想盡辦法去睡覺。睡醒,開機,看經紀人發給我的訊息、看新聞。哦,真的很恐怖耶…
錯估網暴,土石流等級的誤判
鏡:妳覺得最恐怖的是什麼?
大牙:輿論強度、數量—我還是低估了這件事。有颱風要來,我們都知道會有豪大雨,但就是會低估,很多地方會同時發生土石流。對我來說,我對輿論的誤判,是「土石流等級的誤判」。
其實,云歆(編者按:藝人黃云歆去年公開指出藝人許傑輝曾要求女學生交「性感作業」,許傑輝則宣布退出演藝圈)已經先跟我打預防針了。我知道,說出來,我會被攻擊。一開始,我覺得應該還好吧?我出道這麼多年,什麼惡意留言沒看過?但事實是,新聞留言區,真的很可怕。
有留言寫:「她就不紅來蹭啊!」「現在蹭也太晚了吧!」「誰想知道她的事啊?」其實我知道,多數網友都是支持我的,但那個當下,我內心也生病了,眼睛會一直去找:刺在哪裡?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講?我看了各種荒謬的惡意,然後想:事情怎麼變成這樣?
如果今天這事(網路霸凌)發生在我朋友身上,我一定會告訴他們:不用管那些留言。可是,我沒有辦法立刻轉換...看第1則,我心想,呵,沒創意;第2則、第3則,就開始往心裡去了;等到真的看到很有創意的(惡意留言),哇...這真是一刀又一刀耶...
吳姿瑩:大牙的處境,就是許多當事人很難站出來的原因。明明是受害者,卻要接受各種形式的攻擊,可能是外表,可能是行為,可能是穿著,可能是內心動機。我們會看到極其惡劣、嘲諷戲謔的文字,會讓當事人覺得:我是受害者,為什麼大家這樣看我?
先不要講「懲處」或「撻伐」加害人,光是倖存者想獲得理解,或至少不要讓傷口更潰爛,都很困難。許多倖存者很怕被肉搜,要去處理自己的創傷,已經夠辛苦,但就是會有網友(對倖存者)一直戳、一直戳,一個人本來還好好的,最後被弄得萬箭穿心。
婦團反性暴力,長年被譏「買空賣空」
吳姿瑩:現代婦女基金會成立37年,常被人家開玩笑,「妳們(倡議)怎麼都買空賣空?」因為我們在講這件事(性暴力)的時候,身後都沒半個人。每當我們談這些年服務多少人?多少人正在遭遇性暴力?就被質疑:「人呢?」倖存者就是沒有辦法現身。做倡議,最難是在這個地方。
鏡:倖存者萬箭穿心,源頭常是不具名的網路霸凌。網友有抓出一些攻擊大牙的網軍帳號。其實,大牙應該有看出來?
大牙:即便看得出來,我都還是會覺得:你們(網軍)為什麼要去助紂為虐?你沒有家人嗎?你沒有愛的人嗎?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你身上,有人對你家人做這件事,你作何感想?
我又想:那如果他(網軍帳號)是機器人,為什麼會有人去發明這種機器人?真的很壞!我是公眾人物,抗壓性已比一般人強,但如果這些發生在一般人身上,她們要怎麼承受啊?
即便別人都警告我,一定會跌倒,我說我知道啊,但我就想走這條路啊!並不是想證明不會跌倒,而是知道會跌倒,但我不偷不搶不騙,為什麼不能走?所以我就去走這條路,結果發現天啊太可怕,那是瞬間生病、(人生)直接掉下來耶。我病識感蠻強,雖然...到現在都沒完全治癒啦。
大牙:拍攝之前,我們每次討論都大哭,導演哭,我也哭,經紀人也哭,大家哭成一團…
吳姿瑩:多數倖存者談到事件,還是會有情緒。雖然好像回頭去看,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可是我們要討論的,不只是「當下」、對「事件」的感受,還包括整個過程,個人與外界的互動。很多人以為「事情總會過去」,會期待被害人「妳應該要走出來呀!」「都過去了,妳怎麼還沒走出來呢?」其實,那並不是「過去」,那是一個進行式—外界的壓力,會一直伴隨被害人,直到現在、直到此時此刻。
鏡:大牙發聲一直很謹慎。妳是在確定不起訴之後,才決定擔任倡議大使?
大牙:對。其實,我對基金會印象最深的時刻,反而不是不起訴的時候,而是之前。
黃艾瑞:對!行為人一開始向大牙求償1,000萬元,還說要把賠償金額捐給婦女保護團體。現代婦女基金會、婦女救援基金會直接拒絕,當我們看到新聞,婦團說「不當陳建州的遮羞布」,就覺得…
大牙:就覺得…哇!我原本以為,大家會覺得「他們都在各說各話」吧?但當下,真的感覺有股力量把我推出來。我很感動。
吳姿瑩:其實我們知道,大牙會經歷很多訴訟上的壓力。考量到她的身心狀態,我們確實是在不起訴確認之後,才去聯繫大牙。我們沒想到,邀請大牙擔任年度倡議大使,她一口答應。我們一開始就已經清楚定義,並不是要談「到底發生什麼事情」,而是「在這樣的狀態之下,被害人會面對什麼?被害人的處境是什麼?有沒有被大眾理解、同理?」然後,我們再帶出「陪伴」的重要性。

倖存者的數位樹洞:「站出來,轉頭一看,發現身後站著幾萬人」
這有點像姿瑩姊講的,婦團做倡議,「背後是沒有人的」。可是,換個角度去想「後面有人」這件事,很讓人心碎...你也不希望你站出來,轉過身去,發現背後站著1萬個人吧?
吳姿瑩:事實上,背後就是有(不敢站出來的)1萬人。可能是5萬人。
大牙:站在前面的人,如果轉身過去看到這麼多人,那是一件極為撕裂跟傷心的事情。那後面全部都是血淋淋的傷疤,而且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癒合。
鏡:妳現在,是不是就是站在前面的那個人?妳正在經驗這種感覺?
大牙:嗯。我完全沒想到,我站出來以後,後面還有這麼多人。她們也受了這些傷害、也很想講出來,可是不知道怎麼處理?她們也很想要懲處行為人,但是,要怎麼做?
有倖存者曾跟我說:「妳會變成別人的樹洞,因為我站出來後,也變成了別人的樹洞。」老實說,這種感覺很痛苦。我收到很多私訊,但我沒有任何社工或法律專業,尤其當我官司還沒結束的時候,我很無助,又很想幫助這些人,可是,我都這種情況了,要怎麼幫助別人?
鏡:談談妳的數位樹洞。這一年,妳每天收到多少訊息?
大牙:上百則,每天都是上百。攻擊也好,加油也好,甚至有人傳訊說:「如果那個人真的跟妳求償,妳給我們一個帳號,我們幫妳群募,我們支持妳!」可是,所有的訊息,我都沒有回...我不敢回。我不知道,我的回應會不會被解讀成其他意思?我就是看完,下一則,看完,下一則。
那陣子,我的狀態完全無法拍戲、上通告,沒有工作,就是一個閒人。我每天在家讀這些訊息,成為大家的樹洞,時不時就想大哭,會忽然好憂鬱。我開心不起來、不會感覺餓、不想出門,除非需要跟律師開會,其他時間,我把自己關起來。其實,我是很渾渾噩噩過完那段時間。

沒同意即性侵 年輕女孩:「天賦人權,何須倡議?」
鏡:2023年,姿瑩獲紫絲帶獎時有提到,台灣一直有譴責性暴力被害人的氛圍。#MeToo運動發生1年多,整體氛圍,姿瑩覺得有改變嗎?
吳姿瑩:長期以來,針對性侵害防治的教育宣導,我們常講「No means No」(不要就是不要),但被很多人拿來硬拗、開玩笑,「什麼不要?女生說不要就是要啊!」「女生就是不好意思啦!」最後,反而落入很戲謔的爭執。我們的性暴力處罰概念,一直圍繞「性自主權」;法律上,違反「性自主權」要能成立,就是要證明「違反意願」;而違反意願就是我們說的No Means No。你要證明No,很多時候,首先要證明妳怎麼說No?是這樣(雙手比叉)說不要?還是給對方一巴掌,說不要?還是,把他推走,說不要?妳的「不」是怎麼說的?所以,「說不」反而變成被害人的責任。
現代婦女基金會從2017年開始推「Only Yes Means Yes」(沒有同意,就是性侵),我們一推這概念,PTT女版標題就改成「Only Yes Means Yes」;但同時,網路罵聲一片,一票人很戲謔、挑戰我們,「是喔?那我每次跟老婆發生性行為,都要簽同意書囉?」「還是,每次性行為,我要全程錄音錄影,才表示這件事是『意願的展現』?不然,我隨時會被告耶!」
當時也帶動很多討論。有人說:當你跟別人發生親密關係,如果要透過簽同意書才能確定是合意性行為,那就表示,這件事(性行為)根本不該發生。我們跟很多孩子討論這件事,有年輕女生說:「這(Only Yes Means Yes)不就是天賦人權概念嗎?為什麼我們現在還要倡議這件事?這不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嗎?」我覺得,這波#MeToo運動,很多人開始意識到「有些事『以前覺得沒什麼』,但現在發現,很多行為是『不行的』。」社會開始重視「性同意權」與性教育,以及更細緻的「情感教育」。
我們接過個案,男學生前一天與女方發生性行為,女生都不動,隔天他就被告了。然後他跑去問教官:「我真的不懂,為什麼被告?她也沒說不要啊。」我不是說要去標籤化男生,而是,我們整體教育都要求男生不要太感性、不可以哭;也許造成男生對情緒、情感,乃至於對「感受與意願」的辨識與感知,都不太敏銳。這種情況下,對方的害怕擔心、身體凍結、沒有反應,他都感受不到。常有男生主張:「妳又沒有說不行」--這又回到Only Yes Means Yes,重點是「尊重界線」、「感受與理解對方」。
鏡:在法庭上、在這波#MeToo運動中,很多倖存者會被反覆質疑的就是剛剛那幾題,包括「妳有沒有說不要?」大牙當時已很明確對陳建州表達拒絕。他敲門,大牙不願讓他進來,還是被迫開門。大牙當時有意識到「權力運作」這件事嗎?
大牙:是呀!其實我一開始就意識到(權力關係不對等)了。我需要告訴自己:「他在開玩笑,不要當真。」但他是我老闆啊!難道我可以跟他翻臉嗎?我不可能打他一巴掌說:「你在說什麼啊?真的很不尊重女生!」沒想到,這種玩笑最後變得這麼離譜。

反覆檢討自己,卻陷完美被害人
鏡:一年前,大牙在貼文中寫了一句話:「千不該萬不該,我還是開了那個門」,這段文字,在當時的社會情境之下,是不是仍被迫落入一個檢討自己的、「完美被害人」的陷阱?
大牙:一定是啊!一定是啊!我想過,如果我跟爸媽講這件事,我媽第一個反應會是什麼?她會罵我:「那妳為什麼要開門?」確實有段時間,我常告訴自己:不開門,就沒有後面這些事情了,甚至,我可能也不用離開那間公司。12年前,我在香港遇到這件事(權勢性騷擾),一回台灣就告訴朋友,也有人問我:「妳幹嘛開門?」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意思類似「妳新聞看得還不夠多嗎?怎麼這麼不小心?」我知道,自己只是僥倖,逃過非常危險的狀態。反正事情已經發生,我只希望大家保護自己。我告訴大家,工作上,如果要跟「那個人」接觸,如果他開了不適當的玩笑,要告訴他:「我沒有跟你開玩笑。」但同時也要小心,不要激怒他。
鏡:妳為什麼那麼怕激怒他?妳願意談談,為何離開那家公司?陳建州曾經冷凍過妳嗎?
大牙:我去年在臉書上說曾被冷凍,是想告訴大家:我為何這麼懼怕,以至於不敢當面拒絕他。我剛出道時,黑澀會時期,曾被他冷凍。我當時直接去找節目製作人,製作人說,他收到主持人(陳建州)指令,只能照做。我當時才知道,哦…主持人是有這能耐的。後來,我簽給他的公司。香港(性騷擾)事件之後,我一直很想約公司的另一個老闆,當面告訴他這件事,但我一直約不到他,我也覺得,他不會相信我。剛好合約到期,公司也沒有跟我續約。
鏡:請問姿瑩,大牙剛講「他不會相信我」,這句話是不是一種「習得的無助感」?這也是倖存者長期以來,難以開口的原因嗎?
吳姿瑩:一直以來,台灣社會都是這樣。我們之前有個案子,一個女生在捷運被陌生人觸摸,衝出捷運大哭,打電話給媽媽,媽媽劈頭就問:「妳穿什麼?妳今天是不是『又』穿短裙出門?穿那樣,難怪人家要摸妳!」在台灣,很多人從小學到的經驗恐怕是:「當我講出一個負面經驗,不但不會被相信,還可能被罵。那麼,我有必要說出來嗎?」
過度強調自我保護,反而助長惡行
大牙:香港發生的事,我從來沒跟家人說。我們家,不太能講這些事。我國中一年級,有天補習完,遇到一個戴安全帽、穿黃色雨衣的人,問我:「妹妹,忠孝東路怎麼走?」我一邊跟他說,他一邊把褲子拉鍊拉下來,掏出他的…器官。我當下好像木頭人,忽然就不會動了。然後我轉身就跑,還故意往公園方向跑。那瞬間我想到:如果我往家裡跑,他就知道我住哪兒。
回家後,跟媽媽說這件事,媽媽說:「妳沒笑他:『怎麼那麼小?』」其實,就算知道媽媽也許心疼我,當下感覺還是很不好受。我怎麼可能笑對方呢?這更危險吧?我慢慢變成一個報喜不報憂的小孩。
吳姿瑩:到底,我們為什麼對倖存者有這麼多要求,甚至責難?人們常講「要自我保護」,但是性犯罪真的是「自我保護」就能解決的嗎?我們當然會提醒,要注意身旁有沒有壞人,這是「合理的留意」。可是,生活中合理的留意,它應該擴張到什麼程度?
我們和所有人互動,有可能隨時隨地,處於警戒狀態嗎?不可能。生活中,一些自然放鬆,應該是要被允許的。所以,有人說「自我保護」是防治性犯罪的解方,我認為,這不過是安慰劑。加害人能一再得逞,很有可能,整個(侵犯)情境脈絡,加害人已經做過很多次,甚至連逃脫路線都想好了。
就算現在地震,也不可能每個人都能講出逃生路線。那麼,當我們要求倖存者:「妳要自我保護呀!」就是個過分的要求。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會這樣生活。
我們至少該做一件事:發生不幸,倖存者要「願意跟你說」,防止傷害再擴大。通常,被害人都會去做一些敲門動作,試探地說出困境,如果回應是不好的,她就會學習到「這件事不能講」。如果整個社會,都存在一個「不能講」的氛圍,倖存者要跟誰講?
如果我們這些「重要他人」,對性暴力事件表達支持,就是對倖存者很大的幫忙。再轉化一個角度,這也對加害人傳達一個訊息—我們也在關注你的行為。我們常講,好人如果有作惡的地方,那就是漠視壞事正在發生—如果我們能和被害人站在一起,不讓他們感覺孤立,至少可以讓這些惡意去收斂—社會觀念改變,這是很重要的一個轉折。

無論說或不說,倖存者「都已經很勇敢」
鏡:大牙剛才提到,這個過程是和自己和解。去年妳發文,希望女生有勇氣反抗,「而不是跟我一樣為了那一口飯,忍氣吞聲,一忍就是10幾年。」如果要和12年前的自己對話,妳會說什麼?
大牙:我還是覺得,我滿勇敢的。我避開了更危險的狀態。我對12年前的這件事已經和解了。我知道,很多女生想站出來,但覺得「沒有準備好」。其實沒有人是準備好才做這件事。但我認為,無論說或不說,倖存者們都已經很勇敢。做這件事,需要的勇敢程度,不是常人能想像的,即使我自認抗壓性極高,還是受傷啦。我遇到不可預期的狀況(訴訟、網路霸凌),必須自己面對、解決。
鏡:就妳觀察,台灣#MeToo運動過後,有感受到人們和被害人站在一起、讓惡意稍微收斂嗎?
大牙:我覺得,真的有。我以前看社會新聞,常覺得「怎麼會這樣寫倖存者?」這一波,我發現媒體是站在被害者身後,支撐著她們。我相信,很多被害者看新聞,都希望至少不要被寫得很不堪。接下來,我們才能去做更多教育、法律層面的事,無法立刻做到100分,也無可避免傷害、拉扯,但對我來說,是值得的。
後記:不忍了的這一年
採訪終了,大牙說了近日發生的真實故事。
「我最近去進修,老師第一堂課就讓我徹底爆炸。他要做示範,對著一個女學員說:『欸,等一下我會碰到妳哦!妳該不會咪兔我吧?』」大牙忍到課程結束,決定當著所有學員,當面告訴老師:此舉非常不恰當。
「我直接告訴老師:『你不該用戲謔方式,去講#MeToo運動。』老師解釋,他沒有戲謔的意思,但我說:『我覺得不舒服。所以,我有義務要讓你知道:#MeToo這件事,不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
國中生周宜霈,看見遛鳥俠,嚇到僵直、直接逃走;高中生周宜霈,在公車上被摸屁股,不敢聲張、也不敢叫司機直接把公車開到警察局;出社會後的周宜霈,遭遇職場權勢性騷擾,同樣不敢聲張、不敢控告老闆,隱忍整整11年。
39歲的周宜霈,從惡意裡面存活下來,在課堂上目睹師對生權力不對等的性別玩笑,不忍了。截稿前,她發IG限時動態,貼出北市幼兒園性侵案的相關新聞,表示:「性侵性騷與我們的距離,就像公車上站在你旁邊的那個陌生人,稍微不注意就會被碰到的那麼近,希望司法能嚴懲這些惡人,也希望所有受傷的靈魂能好好被接住。」
此刻,她成了別人的重要他人,挑戰權力之後,她發現,天也沒有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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