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紀初,李大維在比利時擔任我國駐歐盟代表,那3年,「歐洲所有的戰場,我大概都去看過了,一次大戰、二次大戰的。最近那部電影《西線無戰事》不是重新拍嗎?還得獎。」
【一鏡到底】逆風外交官 李大維

李大維年少時本想從軍,後來卻當了一輩子外交官。
這工作看似風光,但在我國當外交官從來都不容易,得逆風求生,但憑個人本事。李大維就笑稱,自己曾經靠著金門陳高與苦心鑽研的紅酒學問,打入駐地國。他也研究美食、打高爾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外交卻是。
外交還離不開戰略,李大維也恰好是個軍事迷,不論外交戰場或人生戰場,他似乎都能在逆風中沉穩以對。
李大維興致勃勃地對我們說著。採訪時始終沉穩泰然的他,此時話多了起來。溫文儒雅的外交官,原來還是個軍事迷。他說,年少時本想讀軍校,被父母勸退,只好去考一般大學。那是採訪快結束時他才提到的,包括「大維」這個名字,都有緣由。像解鎖般,我們終於明白為何他喜歡以軍事戰略來比喻外交。


名藏期待 報效國家為志業
75歲的李大維是我國最著名外交官之一,曾任駐美代表、外交部長,幾個月前剛卸下海基會董事長職務,正式退休。曾是國民黨員的他,不論在國民黨或民進黨執政期間,皆受重用,被認為是忠於國家的專業外交官。
聊完軍事,我們到戶外拍照,他指著對面一間餐廳介紹,那是米其林一星餐廳,台灣食材、法式呈現,又說,愛好美食也不全是為了工作,「我自己也滿喜歡吃好東西,或小酌一下。當然同時要運動,做到這一行,形象還是很重要。」他會在家中做基本的肌力訓練,偶爾打打高爾夫球。打高爾夫是談事情的方式嗎?「對,打高爾夫也是從事外交的方式之一,滿有幫助,歐美甚至會打獵、騎馬。」
當了半個世紀的外交官,興趣嗜好都與工作融為一體了吧。回顧李大維的職涯,滿滿的時代感,像是某種奇妙巧合,他從出生到考上政治系,後來擔任駐美代表、外交部長,每個時間點都恰是一個時代的轉折。
李大維出生於1949年,國民黨撤退來台那年。父母命名「大維」,他回憶:「父母希望我能像俞大維部長一樣,為國家服務,他是讀書人,哈佛大學的數理邏輯博士,又到德國去學彈道,抗戰時期擔任兵工署長,來台灣後當國防部長。他不怕危險,曾經自己搭偵察機深入福建,去看共軍的陣地,823炮戰時還差一點就犧牲了。」李大維對俞大維的生平如數家珍。
名字是期待與召喚,李大維自建國中學畢業後想讀軍校,像俞大維那樣報國。父母這時卻反對了,「我爸媽說:『不要啦,我們家已經捐一個人給國家了。』」原來,李大維的舅舅即是空軍,卻在李大維出生後隔年,在1950年的海南島戰役中犧牲了。
李大維只好去考大學聯考,第一志願填台大經濟系。他高中原本讀理組,後來才轉文組,「那時候覺得要保護國家就是要念文組。」選填經濟系,也是因為當時台灣經濟正起飛,他認為學經濟可對國家有所貢獻,「那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報效國家,能夠做點事是最好了。」
無奈他沒考上台大經濟系,考上第二志願:台大政治系國際關係組。偏偏,與起飛中的台灣經濟恰恰相反,那是1969年,台灣的國際處境正搖搖欲墜,2年後就退出聯合國,自此一路墜入沒有盡頭的黑暗。他苦笑:「我們班後來男生只有我一個人進入外交部,大部分同學都去做貿易了。」
察言觀色 細膩解讀潛台詞
他赴美攻讀碩、博士,博士班期間,他的大學老師錢復恰好在美國擔任駐美代表,「老師就把我網羅到外交部服務,我覺得進入實務界也很好,後來就通過考試,取得外交官資格。」
外交官的訓練是這樣的:「錢復大使帶我們跟美方午餐、談事情時,會告訴我們不要用筆在那邊記記記,會讓人覺得像情報員,他要我們很自然地把重點記在心裡,有時吃飯還會喝點小酒,但對方講的重點還是要全部記住。午飯後我們要寫電報給台北的外交部,如果那次午餐談了5個重點,我只寫出3個,就會被叫進去說一頓。」
「說話用詞遣字要小心謹慎,態度也要控制到不卑不亢,拿捏分寸,因為你講的話,將來歷史紀錄上也會記下來,這些大國是很嚴謹的,他們做紀錄也非常嚴謹,連打個哈欠都會記下來,我常在讀一些解密文件,有時大使講到某件事,說這部分off the record,不列入紀錄,但他們照樣給你記下來。」
「事前準備很重要,比如跟一個美國國會議員碰面之前,我會研究他過去的言論甚至他的著作,碰面時如果可以提到他的著作,他就會有深得我心的感覺。現場也要敏銳,察言觀色,比如他如果露出一點不耐煩,你就知道該告辭了。」

外交講求細膩、婉轉,甚至讀空氣,慧根不夠,混不下去。「外交的老前輩都是這樣子,有時他看你一眼,你就知道你該出去了,趕快鞠躬出去。老前輩通常一句話只講三分之一,最多講到一半。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有時睡一覺隔天腦筋清楚了,喔,是這樣子!我覺得他們有時候也會故意,看你孺子可不可教,如果發現你都聽不懂他的話,3次以上,以後他就不叫你了。」
有例子嗎?李大維說了一個他與另一位大學老師連戰的互動經歷。當過外交部長的連戰,後來擔任副總統兼行政院長時,把李大維找去當新聞局長。
1997年白曉燕命案發生,民間團體在國父紀念館集結抗議,李大維身為新聞局長,想到現場慰問、與民眾溝通,他先徵求連戰許可,「連先生看了我一眼,看了大概5秒鐘,然後講一句『保持尊嚴』,也沒說好或不好,就去做他自己的事情。」李大維愣了,只好求助時任行政院副院長的徐立德。跟了連戰很久的徐立德一聽,「翻譯」表示,連戰的意思是同意了,但李大維得保持專業,不要被民眾羞辱。
李大維一次次通過測試,被認為孺子可教,1998年他49歲,擔任外交部政務次長;2001年,擔任我國駐歐盟兼比利時代表。
深入歐洲 勤練品酒真功夫
他住過美國十多年,歐洲卻是陌生,他說,文化衝擊極大。但也有趣,歐盟總部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屬法語區,也近法國,「他們很多文化是承襲法國,講究生活、食物,品酒是文化水平的一部分。在歐洲當外交官,對於品酒要有一定的水準。」
能當到外交官的都是一國之精英,外交官往來的對象更是精英中的精英,所謂上流社會。想打入這圈子,得熟悉精英文化。還有,「我們跟大部分國家都沒有正式的外交關係,要想辦法結交朋友,要多好幾倍的功夫,身段也要放得夠柔軟,頭腦要夠靈活。」
逆境求生,李大維決定下苦功學葡萄酒,「那是很深的學問,我的第一本酒書就是顏慶章的那本書。」李大維駐歐盟時,顏慶章就在隔壁的瑞士日內瓦任我國駐WTO代表,曾任財政部長的顏慶章極懂葡萄酒,1998年還因為撰寫《法國葡萄酒品賞》,獲當時的法國總統席哈克頒授「騎士級法國國家功績勳章」。
李大維讀了多本中英文葡萄酒書,「也要實際喝,開每一瓶酒就想辦法記住它的味道、酒莊名字、葡萄品種、年分,即使同一個大酒莊,不同年分的價錢可能差很多,有的年分是豐收年,有的年分下雨太多或太熱,都有影響。」除了融入社交圈,他說:「國家預算有限,你花200歐元買酒給朋友喝,當然不會差,但你的預算只有6、70歐元。所以你要相當懂酒,才能點到一瓶味道不錯、但不貴的。」
最後,這般功夫不只讓他順利融入歐洲,多年後李大維派駐加拿大,被評為最有影響力大使的第3名,第1名自是美國,第2名是祖先英國,「所以日本、韓國、中國大使都很吃味,問我怎麼做到的。」
他解釋祕訣:「加拿大哥倫比亞省的Okanagan Valley是地中海型氣候,有幾個酒莊的紅酒很有品質,我宴客時就請客人猜這是哪裡的紅酒,有人猜波爾多,有人猜加州,最後他們發現是加拿大,都會說:『哇,我們加拿大有這麼好的紅酒,我們居然都不知道!』」他又笑道,北國天冷,加拿大人喜歡烈酒,因此冬天宴客他會端上金門陳高,「那時噶瑪蘭威士忌還沒出來,他們都好喜歡陳高,覺得比伏特加好,甚至私下跟我說比茅台好,哈哈。」

臨危受命 逆境中駐美調解
2004年,陳水扁總統第二任期開始。過去,陳水扁在外交與國安事務上偶爾的隨興發言,讓美國時不時震驚跳腳,台美關係極差,為此,陳水扁找上沉穩著稱的李大維。
駐美代表,是每個外交官的終極夢想。然而此刻上任,卻也是燙手山芋,除了陳水扁性格因素,當時的美、中、台關係更是棘手。911恐攻後,美國調整戰略,把重心全力放在中東,為此不得不安撫中國,以免增加變數。
時任李大維副手的高碩泰,在去年出版的回憶錄《從三等秘書到駐美代表》中,對那段時光就如此描述:「我全力輔佐李(大維),善盡副手的角色,也近身目睹李在逆風的主客觀環境下,保持沉穩、從容。無奈形勢所迫,尤其華府對阿扁在第2個任期就統獨問題有意『偷壘』,使雙方關係不易跳脫互信不足的惡性循環。」
對於那段日子,李大維只淡淡帶過:「美國跟北京的關係很好,就叫我們這個不要做、那個也不要做,做大使的就夾在中間,(台、美)兩邊都要想辦法來溝通,加上兩邊都要選舉,很辛苦的一段日子。」

駐美3年後,他被派駐加拿大5年,深受肯定。只是,官場不免起伏,「我職涯裡也有比較不平順的時候,但我沒有浪費掉那些時間,我去做一些喜歡做的事情。」
他說,滿喜歡學術,早年擔任駐波士頓辦事處處長時,就曾在哈佛大學兼課,「我常參加研討會,那邊都是第一流的頭腦,很多新的東西可以學,我非常享受那段時間」。他的父母正是老師,父親曾任教台北商專(現台北商業大學),母親曾任教台灣大學外文系。
學術後來也成了他的避風港,2012年他卸任駐加拿大代表,回台擔任外交部北美事務協調會主委,「那是很清閒的缺,我就去台大、政大兼課,教學相長,也把自己的知識再更新一次。」
撐過低潮 超越黨派任外長
更早一次低潮是1988年,「1月我從美國調回來,到9月,整整8個月沒有事情做。」那時發生什麼事?蔣經國總統過世?「對。」當時的2月政爭?他又是只淡淡說道:「都過去了,無所謂了,那段時間我就把我的博士論文翻譯成中文,用來考甲等考試,也錄取了。」
撐過低潮,往往便是反轉。自加拿大回台2年後,李大維被派駐澳洲;再2年,2016年民進黨再度執政,有人推薦李大維出任蔡英文的外交部長,民進黨內部卻有人認為他的國民黨色彩過重,此時,純綠血統、當年接下李大維駐美職缺的吳釗燮說話了:「除了我本人,沒有人比李大維更適合擔任外交部長。」
但,台灣的外交部長從來都不好當。民進黨執政,中國加大打擊力道,李大維回憶,那幾年別說手機從不關機,即使睡覺,手機永遠放在觸手可及位置,「隨時都可能有電話,而且(半夜的)那種電話通常都是壞消息。」
例如2017年巴拿馬斷交,「我接到電話是深夜12點半,趕快進辦公室一直待到早上,跟總統報告應變方案,9點鐘開記者會,開完跟總統再開第2個會。」曾任駐巴拿馬大使、時任外交部政務次長的劉德立則回憶,那夜,知道大勢已去時,他打給李大維,2人夜半赴外交部商討,「不管任何大事,他都能很沉穩地分析,臨危不亂。」

外交職涯 見證歷史轉折點
李大維說,在台灣當外交官,注定是辛苦的工作,「並不是一個很有成就感、令人羨慕的工作,因為我們的外交處境是那麼艱難,做事情基本上是事倍功半。」
那些年,也恰是中國在全球影響力達到巔峰的時刻。回顧李大維的外交官生涯,幾乎見證了台灣國際地位的幾個轉折點,他大學讀政治系時,恰逢一連串斷交骨牌,當時美、蘇冷戰正烈,美國得拉攏中國以抗蘇聯;2004年他出任駐美代表,蘇聯已瓦解,美國卻打起中東戰爭,只得繼續安撫中國,正逢全球化與低關稅的中國,快速崛起。到了李大維任外交部長的2016年,中國已成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各國皆不敢輕易攖其鋒,台灣雪上加霜。
但誰又料得到,物極必反。2016年底川普當選美國總統,不到2年,反轉的時刻忽然就來臨,美中關稅貿易戰開打,全球化變成逆全球化,國際步入「新冷戰」,美、蘇對抗改為美、中對抗,以遏制中國對外擴張的企圖。地緣政治等多重考量下,台灣重要了起來。
李大維也在2018年轉任國安會祕書長。外交與國安,都離不開戰略,「我對戰略一直很有興趣,讀國際關係也不可能不了解戰略,所以我花很多時間讀戰略、戰史,像克勞塞維茲的《戰爭論》、李德哈特的《間接戰略》…。」
一晃多年,他後來轉任海基會祕書長、總統府祕書長,直到今年6月退休。此時,全球情勢早已與2016年截然不同。
對於此次美國大選,李大維這樣看:「外交啊,要看趨勢,順風還是逆風,順風做什麼事情就事半功倍,逆風就是事倍功半。基本上現在台灣算處於順風,美國兩黨大概都有一個共識,就是挺台灣,對於中國大陸會比較小心。」他說,美、中二國處於戰略競爭的態勢,短期內不太會改變。
退休後,他說,應好友、大豐有線電視創辦人戴永輝之邀,擔任「大大數位慈善基金會」名譽董事長,從事公益相關活動。即使不再從事緊繃的國安或外交工作,他至今每天看3份報紙外加一份《紐約時報》。他又聊到,最近在讀《邱吉爾傳》,「邱吉爾也是英國皇家軍官學院畢業的,他是軍人出身,當到中校。」
他又說,英國國王在正式場合都穿軍裝,「查理斯王子都穿軍裝,威廉王子也是海軍,英國是大海軍主義,當年靠海軍才變成帝國,所以英國海軍一直很強。」聊到軍事,即使採訪已近結束,他依舊興致盎然,那份年少時對國家與軍事的熱情,至今仍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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