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FOCASA福爾摩沙馬戲團將於台南推出《幾米男孩的100次勇敢》,作品顧名思義是以幾米繪本為靈感,馬戲團將搭建28公尺,約莫7層樓高的大帳篷,玩具兵、小丑、月亮男孩…繪本人物將從書本走到現實裡。促成FOCASA和幾米合作的是林懷民,雲門前藝術總監不但是媒人,且是該作品編導。
【一鏡到底】幸運兒與冒牌生 幾米

幾米堪稱華人世界最負盛名的插畫家,他是自己畫筆下的幸運兒,作品是暢銷書,是電影、音樂劇,同時也是裝置藝術,在淡水輕軌車廂,在宜蘭火車站。然而他社恐,討厭看到與自己有關的相關報導,他說自己有嚴重的冒牌生症候群,任何對他當面的稱讚,他渾身不自在。
今年春節,他一個人在工作室畫了9天的畫,畫完當下很高興,覺得這些畫日後出書可以怎麼使用,但過沒幾天,又覺得這些畫爛死了,畫畫讓他安心,但只要想到出書創作,便開始焦慮,一焦慮又只想逃入畫畫的世界,反反覆覆,生活是一個疲勞的迴圈。
孤僻的人早已不出席公開場合,除了演講面對讀者講話,或書展幫讀者簽書,他想對讀者說對不起,因為他的書畫不出來,他辜負了讀者的期待。
幾米
- 出生:1958年台北出生
- 學歷:中國文化大學美術系
- 經歷:大學畢業之後,投身廣告公司12年。1994年轉職畫雜誌報章插畫,隔年罹癌,病情控制後將插畫整理成繪本。2007年獲《Discovery台灣人物誌》6位傑出人物
- 重要作品:《微笑的魚》《向左走‧向右走》《月亮忘記了》《地下鐵》《幸運兒》《時光電影院》
有嚴重社恐 壓力大想逃
發布記者會上,2個大咖都到場了,拍照時,眾人推讓誰該站C位,幾米手足無措,抵死不從。訪問中,主持人Lulu每提到他一次,他皆露出慌張神色,搞得LuLu得半哄半安慰地說:「快了,快了,幾米老師,我再問最後一題就好了喔。」67歲男人的反應,簡直像是被媽媽帶去診所看牙的小朋友。

我們的訪問接在記者會後面,他硬是要拉林懷民訪問,我說林懷民訪問過了好幾次,問到沒有話可以問了,但他非常堅持,說:「不管啦,林老師就是一定要在。」好,書包裡拿出一本《幸運兒》擺在桌上,那我就問:「《幸運兒》最後一頁寫說要獻給林老師,為什麼是他?」「 以前畫《微笑的魚》《向左走‧向右走》其實滿容易的,畫《幸運兒》我就從頭到尾的痛苦,第一次體驗到創作的艱難,所以決定要獻給一個創作者,後來想到林老師帶領的雲門,辛苦的路一直走來,他創作的痛苦一定更百倍於我,所以就獻給林老師了。」
也是同一本《幸運兒》,一生鴻運的董事長,偶然長出了一雙翅膀,卻發現生活處處受限,無處可逃,打開180頁,「翅膀衝出手術室,撞破玻璃窗,帶著昏迷不醒的董事長,搖搖晃晃地消失在狂風暴雨中」,畫面是破碎的玻璃和窗簾,沾滿血跡,那是幾米作品中最暴力血腥的一張畫,問他是在什麼樣心情下作畫?「反射我那時候的心境吧,以前畫《向左走‧向右走》《地下鐵》都是亂畫的,沒想到大受歡迎,我變得很忙,很多演講邀約,我不習慣這樣的壓力,很想逃,我記得有個很資深的編輯看到這一張畫,問我為什麼這麼焦慮?我說我不知道,但我進工作室看到前一天畫的東西,我都會先哭完再工作。」我不管問幾米什麼,他的回答始終小小聲的,懶洋洋的,哼哼唧唧,彷彿牙疼一樣。

讀者喜歡我 覺得是同情
繪畫都是插畫家心境投射。人生上半場,他從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在廣告公司工作12年,1994年,覺得上班沒意思,離開職場,開始為報紙、雜誌畫插畫,畫男人、女人,畫老人、小孩,畫小貓、小狗,「我都叫這些插畫人物『小人』。一開始,我對小人沒有投入感情,他們只是我賺錢的工具。」1995年,他罹患血癌,躺在醫院治療與世隔絕的時間,他瘋狂想念他的小人們,康復後,他為這些小人們編寫故事,注入自己的情緒,畫著畫著,畫出《微笑的魚》,「我第一次新書發表會,出版社找了廖玉蕙,我說絕對不要提我生病這件事,但我這本書獻給榮總醫生,那廖玉蕙不知道是故意,還是裝天真的,就說那你為什麼要獻給醫生?我整場新書發表會都在哭,哭到不知所以。住院化療的時候,醫生擔心感染問題,朋友來探訪,我只能把窗簾打開,隔著玻璃,向他們招手,那個玻璃缸的魚就是我自己,我孤獨地在魚缸游來游去。」
《微笑的魚》,之後是《向左走‧向右走》和《地下鐵》,他變成了華人世界最負盛名的插畫家,杜琪峰、王家衛將他的作品改編成電影,但他覺得讀者喜歡他,純粹是出於同情,「以前的書會賣,我覺得大家是可憐我,因為知道我生病了。我生完病後,看到其他創作者寫生病,很訝異別人怎麼可以記得這樣清楚?而且還要寫出來!我自己生病那一段回憶,是連想都不敢想的,這在我們家是不能說的禁忌,因為我太太為了照顧我,內心也受傷太深了,她到現在在家也不看跟生病有關的影片。 那時候我做完化療,醫生說5年內,病情如果Hold住了,就有很高的機率可以繼續活下來, 畫《地下鐵》剛好是第5年,那是我畫得最恐怖的一本書,因為我一直擔心我畫不完就會走 ,所以盲女變成我的化身,她身處的地下鐵世界色彩斑斕,但也充滿死亡陰影,有讀者讀完,說那是一趟死亡之旅,這本書出版了,我豁然開朗,覺得說我撐過5年了,沒想到畫《幸運兒》卻進入了憂鬱症,這本書賣滿爛的,因為它很heavy,我是在伍佰吵鬧的音樂聲中完成它。」

對外界報導 完全不在乎
微笑的魚是他,地下鐵盲女是他,插翅難飛的幸運兒也是他。創作最迷惘的時候,《壹週刊》黎智英邀他畫專欄,他說他不會畫,黎智英說:『你今天交一張白紙,我也會幫你刊登。』結果《壹週刊》畫了快10年,《蘋果日報》畫了6年。他的作品是報紙雜誌專欄,是電影、音樂劇,同時也是裝置藝術,在淡水輕軌車廂,在宜蘭火車站,插畫家用畫筆變出一座時光電影院、一個掉落凡間的月亮、一座祕密森林,帶領讀者逃避現實,但插畫家本人卻只能困在工作室,從早畫到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畫著畫著發現自己體力愈來愈差,老了。
妻子彭倩文是《哈利波特》的譯者,跟《向左走‧向右走》習慣向左走的女孩的職業一樣,幾米在這本書題詞「獻給倩文」,但老婆追劇、看小說,凌晨2、3點睡,而他早睡早起,作息完全不一樣。他說自己的一天是這樣過的:「我每天清晨4、5點就醒來,七點就到工作室報到,寫東西畫畫,工作到10點多就沒體力了,接下來就弄飯吃啊,滑手機啊,過得一塌糊塗,有時睡午覺,醒來已經下午3點多,就對自己很生氣。」
「你的工作室長怎樣?」
「以前的工作室很小,現在比較大。工作室有兩面牆的書,一面牆都是童書,另外一面牆是一面藝術史的書,但我没有漫畫,日漫或美漫都沒有,因為我不知道看漫畫要先看圖,還是看文,我有漫畫閱讀障礙。」
「那你知道漫畫家伊藤潤二嗎?他跟你一樣社恐,有一次我訪問他,我問他是畫恐怖漫畫比較可怕,還是當管委會委員負責防災訓練比較可怕?」
還沒等我把話問完,他打斷了我:「當然是管委會啊。我當過一次,好可怕,後來要快輪到我又當,因為不想當,就賣了房子搬家了。還好現在住的地方有很多住戶,很多人搶著當管委。」
「那你現在工作室有窗嗎?看出去是什麼?」
「別人的窗戶。」
「我發現有一件事很有趣,就是你繪本的人物幾乎都沒有表情欸,但你就是可以從他身處的環境,從他跟空間的關係,察覺他是快樂還是悲傷,所以不免好奇你工作室長什麼樣子。」
「你問我什麼,我都會說不知道。」
「那我亂寫囉。」
「反正我也不會看。」插畫家哼哼唧唧的回答,真的跟牙疼沒兩樣。
他是真的不會看。編輯林盈志說幾米討厭自己的報導,任何報導或新聞稿都不能傳給他看。他對外界的討論完全不在乎,記者會這天,剛好大S過世,Threads流傳一篇以他之名的文章:「去見你想見的人吧。趁陽光正好,趁微風不噪,趁繁花還未開至荼蘼,趁現在還年輕,還可以走很長很長的路,還能訴說很深很深的思念,趁世界還不那麼擁擠,趁飛機還沒有起飛,趁現在自己的雙手還能擁抱彼此,趁我們還有呼吸。」有記者跟他求證文章真偽,他說他不知道。這樣的事發生的次數多到,他要反過頭問編輯,這是不是他寫的?次數多到有一天,他跟編輯說:「盈志,我們來替這些句子畫插畫好了,反正既然說是我寫的。」

為後輩不平 提攜暖關懷
採訪中任何的讚美,他都先否定:「你們說我很棒,我都會說少亂蓋了,我回過來看這些年輕人(插畫家),才真正覺得他們這麼棒,却得不到資源,很不公平。所以我會,覺得、覺得,我都是亂寫。」他社恐,對任何的社交場合,人際互動避之唯恐不及,但對同業後輩們充滿溫暖的關懷。問插畫家阿力金吉兒、問川貝母、問阿尼默,他們都可以說出一個被大前輩提攜的故事。阿力說有一年,她與繪本作家劉旭恭、川貝母、番茄約在她新店的租屋處討論彼此的創作。幾米知道後,竟然主動表示他也想加入,席間慷慨分享了過來人的經驗。川貝母說:「平時久了沒消息,幾米哥會主動聯絡關心我們在幹嘛,是關心,也是督促我們,不吝嗇將我們介紹給他認識的編輯或出版社,是很提攜後輩的人。」
阿尼默說,幾米有一天在臉書私訊他,一開始他懷疑這人身分真實性,但兩人通了電話,聊到半夜,才知道幾米默默關注很多插畫創作者,「他透過編輯要了我的作品,又問能不能幫忙修改,後來我才知道,他問得戰戰兢兢,因為怕我生氣。他不顧隔天一早的班機,在出版社剪剪貼貼直到晚上。他像批改作文一樣,重新布置標點符號,挪動部分語句的順序,語焉不詳的地方找到恰當用詞,最厲害的是,不更動原來的情感與意涵。我也不是沒有傲氣,一開始想過他到底還能怎樣改得更好?沒想到看了之後,非常喜歡,甚至覺得震撼。我回去思考了一下,我猜他想告訴我的,應該是圖像在書籍這樣的形式下,有其特殊性,把話說清楚,才能談論情感與思想。於是我帶著他給予的教科書、讀書的眼光,重新詮釋我的版本,慢慢完成了最後的《小輓》。」

《小輓》得波隆那書展拉加茲獎,後來,阿尼默畫出新作《情批》請幾米指教,幾米看完說:「這已經是藝術大師等級,遠遠超越了,我沒有意見。」他無私地愛這些愛畫畫年輕人,背後是對畫畫的愛。今年春節,因為爸爸媽媽不在了,女兒在國外,他一個人在工作室畫了9天,畫完當下很高興,覺得這些圖以後可以怎麼怎麼用,但過幾天,重看又覺得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畫長篇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畫長篇,其實想想我並不需要繼續工作啊…」
一旁滑著手機的林懷民抬起頭插嘴問:「那你不工作要幹嘛?」
他回答得非常理所當然:「畫畫啊,單純的畫畫,而不是出書。畫畫這件事情可以讓我安息,說我焦慮的時候我就回到畫裡面,但當我畫畫的時候,只要想到出書,又會開始焦慮,就這樣反反覆覆。我已經很久沒有公開露面了,國外讓我搭頭等艙去漫畫展,去演講,我死都不去。但《地下鐵》出台語版,我有出席活動,因為我覺得我沒有認真在做書,但我也没有辦法,我要跟讀者們說對不起…」他講著講著,聲音突然哽咽起來:「不知道欸…我覺得我有很嚴重的冒牌生情結,我都覺得我是亂畫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讀者對我這麼好,我不知道。」

幫讀者簽名 現場哭出來
再問下去,他真的就會哭出來了,所以只得放他走,讓他去國際書展簽名,大牌作者書展簽名,了不起就簽一場,但他不是,他是連去2場,一次簽2、3個小時。
書展最後一天,我們跑去攤位看他簽名,隊伍長長的,但他好有耐性,一邊幫讀者簽名畫小兔子、小貓咪,一邊聽讀者們說著他們有多喜歡幾米的書,他臉上始終笑咪咪,前幾天那個參加記者會彷彿抗拒上醫院的小朋友,變成了和藹可親的小兒科醫生。
簽名,握手,拍照,再簽名,握手,拍照,有個女孩子不知道跟他說什麼,他突然哭了出來。
一旁的編輯見怪不怪,遞過了面紙,沒好氣地說:「你今天又在哭什麼啦?」
67歲的男人用面紙擦去眼淚,像個小孩子委屈地說:「沒有啦,她說她低潮的時候讀我的書,得到安慰。」
本新聞文字、照片、影片專供鏡週刊會員閱覽,未經鏡週刊授權,任何媒體、社群網站、論壇等均不得引用、改寫、轉貼,以免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