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起乩的人 吳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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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請吳叡人在中研院內拍照,象徵衝破威權的鐵絲網。
我們請吳叡人在中研院內拍照,象徵衝破威權的鐵絲網。
吳叡人年少時講標準國語,還訓斥父親:「不要講方言好不好?」父親用台灣腔很重的國語回:「我以身為台灣人為榮。」後來,他成為研究民族主義的政治歷史學者,專研福爾摩沙共同體的起源。
他以詩歌般的宣言召喚民族認同,期待二個共同體誕生:一個是台灣,一個是香港。然而兩者命運迥異,因為前者,他被譽為公民進步路線理論家;因為後者,他被港媒點名「鼓吹港獨」、違反《國安法》。
他近日出版博士論文中文版《福爾摩沙意識形態》,民族認同的追求是一條漫長航道,無論順逆,都要保持理想高度。
去年暑假,我們跟著吳叡人來到台灣學生聯合會的暑期營隊。台下是一群青春正好的大學生,63歲的他穿著黑西裝、皮鞋上場演講,他拍拍年輕學生的肩膀:「台灣的未來與各位的行動有關!太陽花運動向中國說No,但大規模運動有週期性,平常要學習做好準備。」他愈講愈嗨,從全球學生運動講到當下國際衝突、台灣地緣政治:「看到年輕人看小紅書,我毛骨悚然…」隨即以鏗鏘聲調罵了聲:「Fuck !」同學們報以一片熱烈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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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叡人擅長說話,語言極具感染力,說到激動處如同起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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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格 熱情孤獨

他的演講極具煽動性,講到忘我時如同起乩,「我每次都跟學生開玩笑說:『老師在起乩。』」不少人覺得他的語言既有革命宣言的熱情,又有詩的質地,他透露每次演講必花四小時寫講稿。
身為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只見他的辦公室門口名牌下方印刻著歌德在《羅馬哀歌》中的質問:「Dichter ! Wohin versteigest du dich ?(詩人!你往何處去?)」彷彿不論何時都提醒自己要用文豪的高度思考。
他的弟弟、輔仁大學法律學院教授吳豪人說:「他總是皺著眉頭,大聲疾呼講一些國家、歷史、哲學,他是我認識的人裡面唯一演講時還要唸詩的人,是在演舞台劇嗎?但大家又會被他感動,他的形象似乎是一座銅像。」吳豪人曾拿全家人小時候的照片給當時3歲的兒子看,其他人都認不出來,只有拿出吳叡人2歲的照片時,小兒子立刻認出:「阿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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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吳豪人戲稱吳叡人(圖)總是很嚴肅,形象像一尊銅像。
「吳叡人從小就是一個很嚴肅的小孩。」兄弟2人在國外念書時,吳叡人寫信到最後,經常拿世界知名的兄弟檔勉勵吳豪人,「什麼亨利‧詹姆士和威廉‧詹姆士兄弟、威廉‧洪堡德和亞歷山大‧洪堡德兄弟。他在幻想這種美麗的兄弟之情,知性、有藝術感受力、思想家型的兄弟,顯然他對於愛情、友情都是這種幻想。」吳豪人說。
幻想的力量是強大的。吳叡人說自己有兩個人格,一個熱情外向,一個內省孤獨。他師承美國民族主義學者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翻譯其著作《想像的共同體》,至今是學運青年必讀經典。只是深邃思想、詩歌語言與當下社群媒體上氾濫的哏圖迷因有很大衝突,他近日反省要把自己reset(重置)。
他出生於桃園,祖父母受日本教育,二伯是228事件受難者。他小時候盡情浸淫於書本知識,不知家族苦難歷史。他父親畢業於台大經濟系、開日本企業的台灣代理公司,父親好讀書,家中堆滿英、日文書籍,父子3人常邊看書邊吃飯。他特別愛存在主義和文學,喜歡英國詩人西格弗里•薩松(Siegfried Sassoon)的詩:「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在我心中猛虎吸嗅著蔷薇)」他說這句詩最能表達他心中那種強悍跟溫柔並存的感受。

少時啟蒙 身分認同

國三那年,全家從桃園搬到台北,他戲稱是「天子腳下」。「我是一個語言有點天分的人,很快講話很像外省小孩,當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回到家,他教訓講閩南語的父親:「爸,不要講方言好不好?」父親用台灣腔很重的國語回:「我以身為台灣人為榮。」
那是人生首次政治啟蒙,他瞬間哽咽:「我完全在過台灣的生活,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台灣人。」念師大附中時,美麗島事件與林宅血案接連發生,「我天天看各報公開審判的被告證言,這不是暴民,不是他們(國民黨)講的那樣。我人生第一次非常清醒,用自己的判斷,脫離被洗腦的一切。這是非常大的shock,從此以後就是不歸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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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叡人就讀台大政治系時擔任大學新聞社總編輯,社團辦公室(台大學生活動中心238室)貼著「舍我其誰」標語。(吳叡人提供)
念台大政治系時,他參與大學新聞社、當選代聯會(今學生會)主席,變成改革派學生中最有名的人物,還登上黨外雜誌《前進》。24歲那年,林義雄假釋出獄,他曾自述:「那個時候《中國時報》跟《聯合報》對這件事的報導充滿了一種施捨般的同情,好像在說,『我今天放你出來是對你林仔很好,看你很可憐喔!』一般。我看了很生氣,一口氣買了好幾十份報紙,然後都把它撕光光!」
大學畢業,他前往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政治學研究所,機場臨送別時,父親用日語說:「心愛的兒子啊!出去旅行吧!」出發是為了回家,他研究各國政治史,想為台灣找解方,博士論文《福爾摩沙意識形態》研究日治時期台灣人在雙重邊陲的弱勢處境下,台灣意識如何興起,例如,100年前,蔡培火就喊出:「台灣非是台灣人的台灣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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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讀博士期間,吳叡人(前右)曾返台與林義雄先生(前中)參與反核運動。(吳叡人提供)
「它是一個歷史分析,100年前,第一代的台灣知識分子開始思考:我是一個台灣人、我要決定自己的命運、我要尋找自己的國家…這些想法是如何出現的?我重建整個想法的發展過程,這個東西歷久彌新。」他又說:「台灣人不是在解嚴後才開始認為自己是台灣人,台灣人在這片土地上追求民族認同、決定自己的命運,這樣一種思考至少有100年以上的歷史。這個過程起起伏伏,但我把它最初的原型如何形成的過程描繪出來,幾乎後來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來自於這個母體。」

參與社運 極限狀態

台灣人弄清楚自己是台灣人,花了100年;少年吳叡人幸運只花了近20年。取得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部任教1年後,吳叡人於2004年回台灣任教。彼時,陳水扁上台後打造的「台灣主體性」,很可惜因貪腐醜聞被攻擊到體無完膚,吳叡人與一批親綠學者起草「七一五聲明」〈民主政治和台灣認同的道德危機:我們對總統、執政黨和台灣公民的呼籲〉,呼籲阿扁辭職下台,主張「壯大公民社會」。他解釋當時為何這麼做,「2006年是藍綠對立的最高點,整個社會沒有任何仲裁的力量。」
那也是他開始感覺到外來政權(中華民國)與台灣本土逐漸融合成一個共同體,公民社會興起了。2008年野草莓學運,他在現場朗誦詩歌〈讓野草莓團結我們吧〉,感動現場參與者。曾參與學運的立委吳沛憶回憶,「吳叡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導師。他是第一個打破過去血統主義的認知,從民族主義角度談台灣人怎麼形成,他帶入很多二戰後歐洲國家的案例,告訴我們,『即使台灣有來自中國的移民,我們一樣是純正的台灣人。』他用論述為年輕台派打贏第一場仗,在學術和社會運動上都有很大的啟發。」
2014年3月18日太陽花運動爆發,吳叡人在議場待了好幾天。「我一直在思考服貿是怎麼一回事?介民(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吳介民)提醒我,其中中共與台灣資本家、親中政權的共謀關係,以經濟入侵台灣。我發現台灣沒有任何一篇論文在討論中國因素背後的政治經濟,我開始讀很多政治經濟學,講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陷阱。」他寫〈黑潮論〉,解釋台灣天然獨的形成與左翼進步政治理念—台灣作為一個新興民族國家,進入更成熟的階段。
他說那幾年活在極限狀態,不顧學術生涯,把心力全用在街頭運動和演講,加上母親罹患帕金森氏症,他1週帶母親復健3天,下午4點開始工作,晚上趕回家唸小說給母親聽,等母親睡著再繼續讀書。蠟燭多頭燒,他因此錯失2次國外出版社邀約出版博士論文的機會,「要討論改寫計畫的時候,我就去搞野草莓了,我想都沒想就放棄了。」改寫到出版通常歷時1年以上,「後來我整個放掉,人家連續寫信幾次我都不回,給人家很壞的印象。」他哈哈苦笑幾聲,戲稱為了公民運動放棄當國際學者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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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吳叡人在公民團體發起的青鳥行動立法院外演講。(蘇立坤攝)

美好幻想 培育港生

2014年,香港雨傘運動爆發,香港大學出版的《學苑》雜誌喊出「香港民族命運自決」,港人認同正在胎動,他興奮地說:「我看到時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總算出現了!我等很久了!年輕人寫出這些驚天動地的話語,香港民族耶!」
他寫了過萬字評論回應香港大學生,將年輕世代的民族主義現象定性為「公民的民族主義」,收錄於《香港民族論》,也實際到香港大學對學生演講。香港雜誌《如水》編輯委員鍾燊豪觀察,「傘運前後,大家覺得一國兩制走不下去,本土派崛起、本土意識醒覺,叡人老師功不可沒,他提供的理論把香港人想像成民族,一般香港人就算不認識他,也一定聽過『想像的共同體』這個概念,2019年時《香港民族論》廣為流傳,變成主流。」
其實,上一代港人的大中國思想根深蒂固,多數人屬於「和理非」,有人批評香港學生的本土民族論述是反動理論,吳叡人為其擦脂抹粉。2017年,他被香港政府拒絕入境。
進不去,就換香港學生來台取經。「我會安排一個課程,從理論到實務,帶他們去拜會政黨和NGO,把台灣最厲害的人物全部找來教他們,在香港的大學學不到社會運動、民主政治的理論和實務,只有台灣能夠教。」他神采飛揚,彷彿看到年輕時的自己,「他們都是第一流的學生,非常善於寫作論述,他們是還相信文字、理念的一代。他們更接近我大學時代的樣子。」
他心中有一個美好幻想:努力培育香港學生,當最好的政治學家,2047年「50年不變」承諾到期時,再跟北京談判香港前途。他最要好的學生包括香港大學政治與法學系學生梁繼平,他幻想梁繼平未來會成為港大教授、最優秀的政治學家、設計香港未來藍圖的領導人。但美好幻想在2019年戛然而止。7月1日,梁繼平衝進立法會,除下面罩以真面目示人、宣讀〈香港人抗爭宣言〉,試圖仿效太陽花,號召港人站出來包圍立法會。
然而他賭輸了,群眾撤退。吳叡人回憶:「我一直盯著直播看,那一刻我不是讚美他的勇氣,我是感嘆,我說這傢伙screw up了,死定了啦!我把那段錄影留著反覆看,他決定了他的命運,他失去了祖國。」
梁繼平現流亡美國,於華盛頓大學攻讀政治學博士、組織「香港民主委員會」。「我的這些學生們,如今三分之一流亡,三分之一在監獄,三分之一留在香港,動彈不得。」他唉了一聲,喉嚨啞了,強忍住淚乾笑兩聲,「今天變得很愛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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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吳叡人於野草莓學運靜坐現場自由廣場上發表宣言,「讓野草莓團結我們吧!」(吳叡人提供)

人生重啟 保持理想

2022年,他被港媒點名違反《國安法》,批評他「散播港獨言論」「勾連通緝犯荼毒學生」。太陽花世代幸運又成功;雨傘世代遭無情碾壓噤聲。民族認同可以是時代精神,也可以是當權者的眼中釘。他救援流亡來台的香港年輕抗爭者,坦言有很深的內疚:「我很難沒有責任感,雖然我不覺得我犯了什麼罪,也不是我的一篇文章就改變一切,不要那麼自戀嘛!但它是一段非常美好的師生情緣,加速了整個時代的沸騰,儘管我們沒有辦法抵抗那麼巨大的歷史,但他們畢竟是我的學生,我感到非常心疼。」
話題太沉重,我們請他起身在研究室內拍照。他指著一張1960年代日本全共鬥時,學生占領東大安田講堂的照片,牆上飛揚各種標語。那是一個思想還有力量的年代,領袖用詩歌與宣言鼓吹革命,然而時代變了,變成短影音、迷因哏圖、民粹式語言和直播。他說年過60,人生角色也要reset,以前高峰期大約每2、3天就一場街頭演講,未來會學術多一點,演講少一點。
以後是不是很難看到他再次起乩?銅像或許還會懷念激情唸詩時,他笑說:「偶一為之還是可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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