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疲勞的空中戰爭 罷工機師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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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市機師職業工會理事長李信燕、常務理事陳蓓蓓(圖)、幹部史慶生帶領本次華航罷工行動。
桃園市機師職業工會理事長李信燕、常務理事陳蓓蓓(圖)、幹部史慶生帶領本次華航罷工行動。
桃園市機師職業工會2月8日發動了台灣航空史上第一次的罷工,約600位華航機師繳交檢定證,第一項訴求,也是最引起社會關注的,就是改善疲勞航班。
機師這個行業神祕而專業,他們所面臨的實際工作情況是什麼?作為飛安的最後一道防線,長期專注的精神壓力,以及跨時區執勤、每月1次變動班表造成的生活型態不穩定,都是疲勞來源,而他們半年至1年體檢1次,看似處於嚴密醫療監控下,卻還是有突發意外的風險。我們採訪了在外站因急性心臟衰竭猝逝機師徐盛芳的家屬,以及多位參與罷工的機師,聆聽他們的心聲。
「你開車嗎?那你有沒有連續九個小時沒睡覺,對著太陽一路開過?那時候想睡覺,地面會反光,好像illusion(幻覺),(降落時)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楚,即使有進場燈光其實也很難看到。」
一路對著太陽飛回台北,執勤十二個小時才可躺二小時.
時間是2月14日晚上8點多,100多名華航飛行員聚集在交通部前,等待第四次勞資協商的結果。談判長達10小時了,但眼前的飛行員們相當有耐心地靜靜等待,我們在人群中隨機找人攀談,說話的是穿著黑衣,身材瘦長挺拔,戴著帽子口罩的林姓正駕駛。他隸屬7471400機隊,專開長程貨機。他舉例:從盧森堡起飛到杜拜,飛時7小時,地停2個小時,再從杜拜一路向東對著太陽飛回台北,飛時8個半小時。4位機師在3天內來回,平均12個小時一人可在機艙內床上躺平2小時,「我通常累到看到床就暈倒,但有些人會在裡面煎魚(輾轉反側),煎到剩半小時,還是得起來上班,只能自己manage(應付)。」
經歷4次協商,2月14日晚間華航勞資雙方簽訂團體協約,工會會員聚集在交通部前加油打氣。
問到機師的疲勞,林機師大學念心理系,滔滔不絕分析:「人的反應時間大概是0.14秒,但如果疲累的時候會慢到0.3秒。我們都是算秒在飛行,落地前1分鐘800呎下降率,最後50呎的時候剩幾秒?」另一名機師快速計算出答案:「3.75秒,人類反應可以多快?人都跑不掉極限。」
熬夜是常態,只要休息稍嫌不足,恍神幾秒鐘一定會有.
貨機半夜起飛,熬夜是常態,飛時又長,往往是東南亞、美國東西岸與內陸、中東、歐洲交錯著跑,「歐洲班型麻煩的是5到10分鐘就要做一次航管聯絡,如果遇到雨季,飛到孟加拉灣時就要躲雷雨,中間還會經過很多內戰國家,2個機師要同時跟2、3個航管聯絡。只要休息稍嫌不足,恍神幾秒鐘一定會有,就好像理智斷線,只好去上廁所、喝咖啡、起來動一動、洗臉。」一旁的機師們七嘴八舌開始分享自己的提神祕方:薄荷油、咖啡、B群、蜆精、人參、口香糖交錯使用,飛行員的箱子打開,通常先拿出抗噪耳機或耳塞,因為噪音很大,高低頻也會影響疲勞程度。
史慶生說機師的工作,經常需要半夜開車趕上工。
「人家問我這個工作最難是什麼?我都說是撐著不睡,人就是需要睡眠,否則思緒不會清楚。」林機師嘆了口氣:「飛安是最低標準,每個飛行員的目的都是安全飛下去,只要能爭取多一點休息,就可以提升飛安。也許罷工這一步很激進,但就是因為之前沒辦法透過協商解決。」
工會辦公室黑板上,密密麻麻寫下機師的每月飛行時數。
現行的AOR(航空器飛航作業管理規則)規定,2人執勤最長14個小時,3人18小時,4人24小時,執勤前後都有10小時以上的休息時間。然而人不是機器,即使在大部分情況下都可以做好疲勞管理,但若有一次例外,就可能對飛安造成難以彌補的後果。這次透過罷工與勞資協商爭取到的共識,便是飛時8小時以上改3人派遣、12小時以上改4人派遣;另有5條高工時低飛時的航線,改以增加人力或提供過夜。
機艙低氣壓、氧氣稀薄,體能消耗快,我不safe連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最可怕的.
桃園市機師職業工會幹部史慶生。
具名受訪的正駕駛史慶生說:「我們在check in時,要勾選『I'M SAFE』(illness、medication、stress、alcohol、fatigue、emotion),但機艙低氣壓、氧氣稀薄,體能消耗較快,我不safe連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最可怕的。」另一名李姓副駕駛有睡眠障礙的問題。
史慶生1997年進入華航擔任機師。(史慶生提供)
他解釋:「如果只剩3小時就有morning call卻睡不著,我就會放棄,想說撐到輪休好了。熬時差是我們的工作,但問題是十趟有一趟沒有調好,不是等於航班暴露於可能風險之中嗎?加上如果天氣不好,機師失神一下,真的是拿300多條人命去賭。所以我們爭取多1個人,真的很累去睡一下,其他2個人繼續飛,就算在家裡因為一些因素沒有睡好,也不用太擔心。」有人吃褪黑激素調時差,有人數羊、翻枯燥的規則條文祈求趕快入睡,也有人大吃一頓讓自己昏昏欲睡,「等於是拿胃食道逆流換耶!機師雖然月薪很高,但可能到55歲就體檢沒過,不能飛了。轉職也很困難,只能去開計程車吧。」
一顆引擎在高空中爆炸,等安全落地,打電話回家時聲音都在抖。
但有人卻撐不到55歲。2016年1月,長榮機師徐盛芳才剛完成半年1次的體檢(40歲以上機師每半年體檢1次),結論是右耳高音頻聽力減退、脂肪肝、肝功能異常、體重過重、三酸甘油酯稍高,其他一般健康狀況良好,仍取得體檢證繼續執勤。然而,該月他執勤前往美國洛杉磯,在1月25日於當地旅館過世,死因是急性心臟衰竭、冠狀動脈粥樣硬化。那年,他才50歲。
長榮機師徐盛芳2016年猝死,遺孀胡燕萍常坐在客廳一角思念丈夫。
這天上午,我們來到徐盛芳遺孀胡燕萍的咖啡店。先生過世後,她獲得撫卹金近2000萬元,為了撫養3個女兒,撐起家中經濟,她去年力圖振作,開咖啡店並代理進口服飾。最小的女兒才3歲,在我們面前跑跑跳跳,父親過世時她僅5個月大。
胡燕萍化好妝、燙了頭髮,坐在我們面前,思緒時常斷線,聲音微弱:「以前雖然一天到晚說要離婚,因為他都不在身邊,但他是我的重心,我打扮、保養皮膚、頭髮,都是為了他。他剛過世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想保養洗頭,家裡的整潔也不想動。他過世後我一直當作他出去飛了,只是再也看不到他。」她忍不住流下眼淚。只要先生回來,她會煮他愛吃的炒青菜,每次吃到好吃的食物也想帶他來,只是現在再也沒人可以分享。
徐盛芳的3歲小女兒,戴上父親的機師帽,卻對父親毫無印象。
那天清晨她接到電話,說先生昏迷送醫,正在搶救中。下午她立刻飛到洛杉磯,只是已天人永隔。徐盛芳是寵妻愛女的人,幫大女兒買的衛生棉和保養品,大學4年都用不完。每次飛長程貨機,一走就是2、3個禮拜,他總是要求妻子24小時都要開著Skype,不管看著她做什麼,人遠在天邊,心渴望近在眼前。
徐盛芳1989年進入長榮航空擔任機師,個性熱情溫和。(胡燕萍提供)
徐盛芳1989年退伍後進入長榮航空,1994年結婚,與妻子育有3女,個性開朗溫和,從不抱怨工作。曾經有一次,MD11貨機的一顆引擎在一萬公尺的高空中爆炸,徐盛芳臨危不亂冷靜處理,終於安全落地,打電話回家時聲音都在抖。
對於飛行員的家屬來說,長期承受的是不確定的恐懼。「他常臨時被抓飛或更改班表,我會凌晨開車送他去上班。他飛貨機的時候,我覺得他沒有跟小孩子相處,常常吵到想離婚。我必須要自己做很多決定,比如小孩子生病、上課、買房子、親人開刀……。等他飛客機的時候,孩子大了,我面臨空巢期,又想要離婚,因為真的很難受,我每天都在等他上班、等他下班、等他休息夠,他沒有時間帶我們出去。」
常說很累,下午到家就睡到隔天下午,但還是很想睡。
有幾次胡燕萍試著跟老公一起出勤,老公開飛機,她就在後面客艙當乘客。但是一落地,「他就在睡覺,我自己一個人搭公車到處走走看看。」又說:「他過世前,常常說很累,有一次他從倫敦回來,下午到家後就一直睡,睡到隔天下午。我忍不住去看他還有沒有呼吸,搖搖他,叫他起來吃飯,但他說很想睡。」胡燕萍認為,那是長期累積的疲累,即使班表一切合乎法規,機師的身體仍然承受著超乎常人的壓力。
陳蓓蓓接常務理事才1個多月就發生罷工,她坦言狀態有些銜接不上,但盡力而為。
罷工結束3天後,我們來到位於桃園的機師工會辦公室,常務理事陳蓓蓓的聲音沙啞,還沒恢復。她笑著說:「長期累積的疲勞不是幾天可以恢復的。」她說,平常若開長程飛機,熬夜加上時差打亂生理時鐘,就會變成這種聲音。她電話接不停,即使工會已與資方達成協議,後續的落實、防止秋後算帳,都是一場場硬仗。
今年53歲的陳蓓蓓,去年12月才選上工會常務理事,今年2月馬上面臨罷工風波,並被推上第一線,成為協商代表與發言人。面對媒體時,她曾失言說過「媒體是來看熱鬧的」、「紅眼協商本來是幹部開玩笑」,但罷工期間,加起來睡不到24小時,她仍然靠意志力面對,天天讓記者問到飽,並保持專業的笑容。
近年體檢未過停飛二十幾人,暴斃三個,也有人猛爆性肝炎。
陳蓓蓓在專業工作中磨練出這樣的耐性。從小父母離異,她與弟弟跟著母親四處打工,國際商專銀行保險科畢業後,先在台北希爾頓大飯店擔任櫃台接待,1988年考上華航空服員,1991年考上機師。2003年上海兩岸首次直航,她便是正駕駛。
陳蓓蓓(右)專業能力受肯定,曾任2003年上海首航正駕駛。左為時任華航董事長李雲寧。(陳蓓蓓提供)
「當機師時,有些長官前輩開始組織互助會,類似保險,如果誰體檢沒過,不能再謀生,就可以去申請給付,我們每年繳一些錢,那時就會跟長官們一起開會討論。」她個性雞婆,慢慢開始覺得飛行員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團體,2015年機師工會成立,她就是創始會員,還去韓國參訪韓航機師工會,「他們會研究飛航監控系統、高空輻射劑量,把輻射劑量偵測儀放在飛行員身上,讓他們收集數據,再跟航空公司溝通,多少劑量是有害的,極地飛行1年不能超過多少航班。這就是團體的力量,讓我們的工作真的有改善機會。」
但台灣有自己的問題:「這幾年之間聽到心臟出問題的、體檢不過停飛的就20幾個人,暴斃的有3個,也有人忽然爆發猛爆性肝炎。我們不是怕累,而是14個小時的工作之後,怎麼能期待腦子能夠清晰做出正確判斷?平常也許專業訓練跟熟悉程度都足以應付,但當特殊狀況出現時,需要緊急判斷、處置,疲勞時反應效果當然就不好。」陳蓓蓓說。
若飛時早點調整,身體檢查更精密,徐盛芳或許就能回家了。
桃園市機師職業工會理事長李信燕。
機師們發起疲勞的空中戰爭,過程宛如一趟充滿變數的飛行,中間多次遇到亂流,隨時可能失速失控,帶領大家穩住一切、平安落地的,是這次被譽為溫柔革命力量的理事長李信燕。她41歲,畢業於淡江航太系,曾在遠東航空擔任6年航務工程師,2007年進入長榮擔任機師,外表溫柔甜美,說起話來清晰毫不含糊:「我個性比較不服輸,可能跟高中時爸爸受傷有關,爸媽在中央市場批發海鮮,有天半夜他從貨車上跌下來,摔斷肋骨,凌晨4點坐計程車回來,把我叫醒去市場幫忙賣魚。那時候,我深深感覺女生一定要有撐起家庭經濟的能力,如果沒辦法預測突發狀況,家就垮了,那怎麼辦?我覺得女孩子一定要有謀生能力,不能跟社會脫節。」
即使機師訓練過程辛苦,但她憑著不服輸精神一一克服,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已經爬到山頂。2017年10月機師工會長榮分會成立,她隔年當上工會理事長,也是為了要讓會員人數較少的長榮機師更認同工會、幫會員處理問題,成功改善了長榮在颱風天強行降落的爭議。
李信燕(左)2007年進入長榮,成為當時少數的女性機師。(李信燕提供)
在這次罷工過程中,她因為身為長榮機師,請了特休來帶領華航罷工,遭受不少質疑和攻擊,她坦言,真的想得不夠多,很多因素始料未及,但罷工讓內部會員的凝聚力變得非常高:「沒有想到資方會出那麼多招,一直一來一往,我可以想像會員的心一直搖擺,一下好像公司說得對,一下工會說得對。但這次罷工讓大家凝聚起來,晚上入夜後,松山機場停車場角落可以聚集2、30個人,大家煮火鍋、天南地北地聊,會員看到我就會給我雞精。」
理事長李信燕表示,華航總經理謝世謙的態度軟化,是協商過程中的熔點。
罷工落幕,她把大家帶出來,也終於回到工作崗位。這次罷工爭取到了改善疲勞航班,也讓人更認識機師所面臨的勞動處境。徐盛芳的二女兒徐瑨回憶起父親時說:「對爸爸的印象就是小時候他不常在家,他要出門時我跟姊姊抱著他的大腿,叫他快點回來,回來時搶著要跟他睡,他很難得回家。」如果飛時早一點進行調整,身體檢查更精密一點,說不定,徐盛芳就可以安全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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