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牌工武德(化名)臉書有1千多名好友,他經常在上面抒發心情。今年7月,他受不了沉重的經濟壓力,深夜發文感嘆:「真的好累,連續3天加班到家半夜,薪水因為我月初才來無法領,車貸、電話費、欠債一起逼來,不知怎辦,真的要找日日會嗎?」日日會,是近年盛行的民間高利貸。
【鏡相人間】我是怎麼踏上這場魷魚遊戲 柬埔寨淘金夢倖存者的告白

柬埔寨事件成為全台焦點,駭人的跨國人口販運鏈下,受害者們的真實樣貌是什麼?我們採訪了幾位從柬埔寨、杜拜逃出、或差點受騙者,發現他們皆有或多或少的負債,是就業市場的邊緣族群。
疫情是最後一根稻草,他們還不出錢,從此陷入債務黑洞。他們令人想起韓劇《魷魚遊戲》的主角們,走投無路下被鎖定、被邀約,只能硬著頭皮冒險一搏。

債務難負荷 成誘騙對象
沒幾天,他在臉書社團認識2年多、曾救急借過他2千元的朋友在一則貼文留言標註他。貼文的女生多放性感修圖照,幾篇徵人內容大概是:「我在柬埔寨打碟(指DJ工作)一段時間了,想賺錢的朋友趕快聯繫我。」「只要你有能力,服務員底薪1天100美元,包吃住,薪水比台灣好太多,來這裡賺美元吧。」「請大家幫忙分享,說不定會救到水深火熱的人。」
武德看對方動態豪奢炫富,私訊問朋友,才發現朋友根本沒見過貼文的女生,只看過她的直播與網聊,他立即拒絕。但朋友不放棄,還將他的個人帳號給女方,2人吵了起來。朋友罵他:「你就是固執,才無法脫離困境。」
48歲的武德單身,和父母住台北。年輕愛玩,高工夜間部畢業後,他做過汽車烤漆、經紀公司領班、戲劇道具組、速食店臨時工、舉牌發報工。
舉牌工做最久。5年前,為接更多派工,他貸款2萬多元買了一台二手摩托車,疫情前繳清,機車行又慫恿他,換一台原價6萬多元的二手黃牌重機,貸款9萬元,他想能分期付款,沒意識利息高達5成,「每個月只要繳2千多元,沒問題啊,我就買了。」
沒想疫情一來,他毫無招架之力。去年三級警戒後,大家不出門,他賴以維生的派工從一週6天銳減為一週2天,一個月賺不到一萬元,2,850元的車貸、1,200元的手機月租費、零零總總的罰單還有基本開銷,壓得他喘不過氣,也讓他即使年齡偏高,仍成為柬埔寨灰色產業高薪誘騙的對象。
警政署統計,截至8月18日,3月至7月的報案人數,加上家戶訪查可能受害的144人,目前約373人受困柬埔寨。人口轉賣、侵害案件頻傳,機場、捷運、車站到處貼滿警示標語,但飛往柬埔寨的班機依然維持近7成的高載客率。

設甩人群組 轉賣台灣人
暑假過半,一早來到桃園國際機場第二航廈,長榮航空飛往金邊的大廳櫃檯,凌晨6點已排了長長人龍。問成群結伴的年輕人去金邊做什麼?他們支支吾吾說,不是工作,是朋友招待去玩,但去哪玩,他們也說不清楚。一旁舉牌的航警苦心勸阻,回頭忍不住嘆:「大家現在是不看新聞嗎?為什麼新聞報導成這樣,還不注意。」
事實上,新聞洗版期間,加密通訊軟體Telegram上一個超過24萬用戶參與的「甩人」(人力仲介、人口轉賣)群組,仍不時看到人蛇集團轉賣台灣人的訊息:「剛落地柬埔寨台灣籍2男1女,都是90後,3人打包6萬元,不還價,歡迎各路強操綁架人士洽談。只要錢到位,任何園區模式待遇無要求。」






疫情第一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迪頓(Angus Deaton)就觀察,新冠疫情加劇美國健康和財富不平等:受高等教育的人,可以在家隔離,透過網路繼續工作;但勞工冒著染疫風險提供服務,還可能面臨失業。
至於台灣,近年人均所得快速提高,突破3萬5千美元,但主計處數據卻也顯示,近10多年,全台收入最低的20%家庭,年度平均儲蓄金額一直是負數。雖是平均數,仍顯示有一定的家庭入不敷出,包括退休者,也包括經濟困難家庭,例如武德這種財務吃緊者。一旦收入出狀況,這些人的債務便可能迅速惡化。疫情就像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34歲的楊維斌,是被壓垮的其中一位。7月,他剛從柬埔寨逃回來。「要跑的那天,早上6點,我拿著鐵盆、筷子往1樓廚房走。觀察一個多月,我發現早上6點到7點,警衛戒備最鬆,我預計從花圃邊、最深的攝影機死角翻牆出去,沒想到那天,配槍的警衛躺在沙發,沒睡著,眼睛還往外看,」事隔一個月,楊維斌第一次坐下來面對媒體,重述獨自從金邊詐騙集團逃出來的歷程,仍心有餘悸。

趁警衛鬆懈 蹬牆逃出來
「我非常緊張,先走進廚房,想說我到底該怎麼辦,安排接頭的嘟嘟車已經在外面等了。過5分鐘,我決定硬幹,我慢慢往外走,走、走、走,他剛好翻身睡覺,我走到最深的地方,發現鐵門比我想像高,我扣牢欄杆,往後面的牆一蹬,一段、二段硬撐上去,蹬牆會有震動,我怕太大聲,把警衛震醒,心跳非常快,那時心情就是最後一次,要嘛成功逃出去,要嘛被他們抓回來,我就掰掰了。」

楊維斌是近期柬埔寨高薪誘騙案中,少數自己逃出來的受害者。他是新竹人,父親早年經營卡拉OK、按摩店頗賺錢,但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前,父親經營房地產,慘賠又負債。母親扛起家計,晚上去工廠工作,白天在市場賣首飾。小時候,他做功課到一半,不時有黑衣人來敲門討債。父親呢?「怕牽連家人,邊躲債,邊想辦法賺錢。有時候…會打麻將,老實講,一個做生意負債的人,想要儘快還錢,不是做黃、做毒,就做賭。他不可能做前2個,就賭。」
家道中落,加上他身材瘦小,母親又管教嚴厲,整個求學時期,楊維斌不太有自信。在學校,他常被同學欺負、被混混抓去廁所打,「只要一上電腦課,我就知道我的鞋子會不見,會被他們亂丟到校園某一處,下課我就是要去找鞋子。」
高中畢業後,楊維斌分別當過茶店吧檯、內場、廚師學徒、二廚,也賣過水果,一小時80元,他試著摸索適合自己的職業,但多不長久。2008年,運動彩券合法化,他每天下班騎車到當時竹北唯一的彩券行,觀察各國賠率來套利,也搭上王建民、林書豪熱潮,曾一天就賺新台幣10萬元。他把工作辭了,每天騎車去彩券行,手頭最多200萬元現金。
長期邊緣的孩子,因運彩突然有了信心,「我的自我意識突然變得非常強,就覺得:一群傻逼,每天做得要死要活,一個月賺2萬元,我才是人生勝利組。」他信心膨脹,花錢大手大腳,他在線上遊戲《天堂》《仙境傳說》的儲值金額高到都能買房,「那時完全沒有理財觀念,我覺得我可以一直這樣賺錢。」
不到一年,運彩賠率下調,好日子結束,但他的金錢觀、用錢方式已回不去。「曾經賺過快錢,對2、3萬元的工作,你根本看不上眼。」找不到想要的工作,每天起床都在燒錢,他慌了。當HTC龜山擴廠,大舉招人,時薪250元,月休6天,他想自己沒學歷、也沒經驗,再找不到6、7萬元的薪水,硬著頭皮進去。
工廠生活,早出晚歸,實際月休2天,他痛苦萬分。一次吃早餐看到報紙標題「台灣人在澳門打撲克比賽贏得百萬港幣」,他對德州撲克產生興趣,為了挑戰高額牌局,他用HTC的工作證明,跟銀行借到新台幣60萬元的貸款,便立刻辭去工作。
出國躲賭債 曾流落街頭
接下來,就是常見的賭徒故事。60萬元,他很快在3個月敗光。他轉往地下私場,賭債越滾越大。他開始不敢接陌生電話,接著,他連熟人的訊息也不敢點開。崩潰邊緣,他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張最便宜單程機票,逃往菲律賓馬尼拉。
他沒錢,語言又不通,不久流落街頭,幸而2週後遇到一位富有華人。恩人帶他到柬埔寨波別(Poipet),開發電子遊樂市場。6年前,受中國一帶一路影響,柬埔寨博奕產業開始蓬勃,各山頭由軍方把持,他的恩人與當地一位四星將軍相熟,線上電子遊藝場也經營得有聲有色。他跟恩人學工作態度、人生觀,無奈半年後他車禍骨折,只好返台休養。
傷癒後他再找工作,不再只想賺快錢。他想起小時候長輩常要他幫忙按摩,捏10分鐘就得到一張藍色鈔票,他又喜歡跟人說話,於是找一家按摩店,從學徒做起,薪水加獎金從3萬元漲到7萬元,每天工作12小時,累歸累,「那算是我人生中最穩定、最快樂、最實在的時光。」他還保留薪資計算的照片,用手機秀給我們看。
錄取赴金邊 報到驚被騙
但疫情才不管這些。按摩店暫停營業後,他改在租屋處經營個人工作室,收入卻根本無法支應開銷,撐到今年3月,考量父親中風、母親做月嫂、弟弟備考,自己不能再沒穩定收入,他在104網站到處丟履歷,從按摩、線上博奕到行銷什麼都丟,這家座標柬埔寨的科技公司最先回他。

「104上,這家公司看起來很正常,我之前在柬埔寨的經驗也是好的,而且他給的薪資不算誇張,1,500美元,3個月轉正職1,800美元,新台幣5、6萬元,還有書面offer,」楊維斌拿出入職邀請函,整整3頁的薪資福利、工作規定,看來非常正式。經過2次電話面試,一次跟台灣人資,一次跟當地人資,他沒太多懷疑,3月13日,獨自飛往金邊。
他還記得那天,黑人、白人、黃種人…金邊機場滿滿看起來要去打工或觀光的人,光出關就卡3個多小時,來接他的是一位開白色休旅車的柬埔寨人,上車後一路載他到公司,「到了,我第一個反應是,這應該只是報到的地方吧?就一棟樓、鐵門深鎖?跟我在台灣看的照片完全不一樣,人資給我看的是飯店、游泳池、健身房,一去什麼都沒有。」

不只承諾跳票,實際工作內容還是違法洗錢,而楊維斌原來期待去拚一把的存錢夢也破碎,「原本一天50美元的薪水,他們會編各種名目扣錢,培訓費一天20美元,住宿一天12美元,伙食一天10美元,外加其他有的沒的,等於你根本沒有賺到錢,還每天都在賠錢,被軟禁,根本連門都出不去。」
想離開,須繳賠付金,金額由詐騙集團隨意開,他是約新台幣10萬元。他沒有錢,只好不動聲色。他聽說逃亡的人後來都消失了,去了哪裡沒人知道。他假意配合,觀察一段時間後,終於找到機會驚險脫逃。
陷惡債循環 當詐騙人頭
28歲的小楊(化名)與女友劉萱(化名)則是透過各方援助,今年7月才從柬埔寨逃回台灣。我們傍晚約在他們位於桃園市八德區的租屋處,回台後,他們在同一家電子零件組裝工廠工作,一個日班,一個夜班,我們夾在輪班空檔間採訪。

「我身上還有負債…」言下之意險境仍未解除。小楊穿著拖鞋、一頭棕髮,外貌帥氣,身材精實,他國中開始學修理機車,高職畢業後一路從學徒、師傅,到自己當老闆開業。今年1月以前,他與女友共同在台中經營2家機車行,女友高職商科畢業後擔任會計,第二間店是拼湊汽、機車貸款而來的資金才開成。對小楊來說,借錢輕而易舉,每個月繳10幾、20萬元的分期也不是問題,原以為再打拚幾年,就可將新台幣500萬元的負債還清。不料,人生只要出一點意外,就像火柴引爆汽油桶,2人雙雙從負債鋼索上墜下。
「疫情加上有人來店裡鬧事,生意根本沒辦法做。」他們一月底把店收掉,小楊盤算,就算去當機車行師傅,一個月薪水頂多4萬元,根本還不出錢,「小額、當鋪都在找我,一個月要繳的分期加利息要10幾萬元,快喘不過氣了,全部加在一起很可怕。」為了還債,劉萱去便服酒店當小姐,一天收入1,500元左右,「他們說很缺錢就轉制服,我不想要,缺錢但不想出賣自己。那時候很無助,也沒辦法跟家裡開口,(負債)是我們自己造成的,遇到就要扛起來,只是很辛苦。」小楊當酒店少爺、一天收入2千多元,2人收入加起來不足以支付貸款利息與房租、生活費。
還不出來,又借,債務愈補愈大洞。小楊向友人借貸1萬元,一週利息就高達2千元;他把行照拿去當鋪抵押,機車、汽車貸款也貸到2胎,「機車貸款20萬元,滿半年又可以增貸12萬元;汽車借30萬元,又增貸借了30萬元,加起來90幾萬元,一個月連本帶利要繳2萬多元。」
他又去辦手機門號換現金,那等於是變相詐騙,出售門號、抵押手機來換取現金。他知道這遊走在法律邊緣,但因為缺錢,只能硬著頭皮,無法考慮後果。他解釋,「去電信公司買一支手機、辦門號,全部交給分期公司,他們會直接給我現金3萬多元(門號1萬多元,手機2萬多元),我再分期繳(買手機的費用)門號月租費。」手機、門號都不是由他本人使用,他卻要揹上更多債務。人生透支到極點,小楊一步步被推向邊緣,他感嘆:「我本來是很正常的人,(因為負債)又被朋友騙去當詐欺人頭戶和車手。」朋友告訴他,他沒有前科,就算被抓到也不致於太嚴重,但他錯了。被控詐欺後,「7間銀行、公司戶頭都變警示戶。」劉萱也同樣因當人頭戶被控詐欺,家人氣到不願再與她聯繫。
上班偷求救 一度沒人理
2人就這樣跌入了所謂「債務陷阱」。輔大社會系副教授吳宗昇解釋,債務陷阱原因百百種,最常見的是貧窮借款,無財可理便挖東牆、補西牆,就陷進惡債循環,「這一波(新冠疫情後)值得注意的是擔保性貸款、灰色地帶的貸款大量出現,是比較新的形式,比如車貸大量的出現。」小楊與劉萱便是一路從銀行借到利息驚人的灰色貸款,以債養債、越陷越深,最後成了詐騙集團的人頭戶,人生直線墜落,再後來,雙雙踏入更可怕的陷阱。
談到負債,家庭債務問題嚴峻的韓國,近年就有不少影視作品隱含了負債議題,最著名是《魷魚遊戲》,劇中,負債累累者被相中,西裝筆挺的孔劉遞上名片,說有個賺大錢的機會。

小楊說:「剛好我朋友說有一份國外(柬埔寨)的工作,我以為像是澳洲打工,聽說薪水不錯,包吃包住,就問女友能不能一起去。」他們聽說一個月薪水有5萬元,找到客人還有業績抽成,月休8天,工作內容就是打字,「那時候覺得(台灣生活)壓力很大,真的走投無路,那邊包吃包住,薪水可以寄回台灣,也沒聽到柬埔寨人口販賣什麼的。」
3月11日,他們與朋友一行5人飛往柬埔寨。從辦護照、做PCR檢測、金邊機場到西港園區接送、面試都是由仲介一條龍包辦,但仲介在2人抵達柬埔寨後就失聯。他們還是去面試,主管是中國人,劉萱說:「第一時間看到我們是台灣人,就說要待1年,(工作內容)就是做詐騙,如果撐不過去,就要賠3萬美元,直接講。」他們這才知道,自己被賣去柬埔寨,價格是新台幣30萬元。
他們僅知自己位於泰柬邊界的西港園區,一棟叫「皇樂」的賭場內,護照被收走,如果反抗,可能會被毆打、電擊或轉賣到其他條件更差的公司,他們選擇乖乖配合。劉萱說自己算幸運,「雖然要加班、業績不好會被念,但沒有對我們動手。」所謂業績是對歐美地區的男性情感詐騙,假裝成功美麗女性,用英文複製貼上,按照寫好的劇本與對方聊天。公司甚至有2、3個配合的柬埔寨當地女性,若對方上鉤,要求視訊,就會請她們與「客戶」聊天。
小楊一面配合上班,一面偷偷求救,「仲介有給我們網卡,一個月儲值8美元,我陸續聯繫外交部、駐越南胡志明市代表處、警察局,還寫信到總統府信箱給蔡英文,都不理。」小楊的姊姊在得知消息後向國際刑警求助,繼續嘗試救援,「嘗試可能會死,但沒嘗試百分之百會死在柬埔寨。」

曾不想回來 憂一無所有
劉萱說:「我想過從窗戶逃出去,但外面都是詐騙公司、賭場,園區間都有聯繫,馬上會po照片、被抓回去。」逃跑若被抓到,下場通常是直接轉賣到其他公司,未知風險更高。算來算去,不如留在這裡,可以拿到每月800美元底薪,園區還有廚師提供三餐。
夜晚,他們擠在同一張床上,但劉萱逐漸萌生不回台灣的想法。她逐漸發現,只要好好「做業績」就可能賺到錢,不會被電擊、關小黑屋,也不用擔心債主找上門和官司。她轉成針對華語客群做投資詐騙,「台灣真的很好找,例如我在臉書上找一些偏門工作、博奕社團、網賺貼貼貼之類的社團。」3位主管都是30幾歲的中國籍男性,買了水果會特地叫她來吃,下班後一起喝酒、聊天,「就像朋友,他們也說:『誰願意在這種鳥地方,一定是欠錢、遇到鳥事,才來做詐騙。』」柬埔寨的詐騙園區機房反而像是她人生不斷崩落後,最後一塊針尖般的地,「我很反對回來,回來什麼都沒有,沒家人,沒房子住。」

但由於業績差,公司可能隨時將小楊轉賣,他壓力大到經常發抖,哭著對劉萱承諾:「只要回來台灣,什麼工作都可以做。」他們終究選擇回來面對現實。

欠債無路走 訂清理條例
「許多脆弱族群可以躲過第一波疫情感染和經濟衝擊,但往往陷入經濟衰退所引起的第二波風險,導致生活的困頓,並引發家庭或其他社會問題,」2020年,吳宗昇在台灣社會學刊論壇發表〈疫情、債務與社會不平等 〉一文就預警。接受我們書面訪談時,他也提醒,多數時候,社會大眾停留在中產階級的觀點,但對陷入急迫財務困境的人來說,能解決眼前的問題更重要,比起譴責這類人「沒有理智、智商有問題、貪心」,更應該追究「為什麼債務陷阱的結構會形成?」
長期協助卡債族的司改會董事長林永頌也說,如果借錢太容易,債務一不留意就可能越滾越大,而負債會衍生社會問題,以2006年卡債風暴為例,「有些人燒炭自殺,所以政府規定買木炭要登記。很多人躲債,所以政府放寬學生可以越區就讀。也有些人兼好幾份工,但抵不過複利滾動,最後遊走法律邊緣、被利用,甚至鋌而走險。」他說,曾有公務員侵占公款,只為償債,最後因此入獄。
林永頌得知我們幾位受訪者的際遇後,同樣聯想到殘酷的《魷魚遊戲》,「韓國社會的債務問題嚴峻,劇裡參加遊戲的都是負債者,第一次是被騙,後來逃走。但第二次,就算已經知道100人只有1人能活下來,有的人還是回來參加,因為別無選擇。」《魷魚遊戲》裡,一個個在現實社會中挫敗、負債累累的人們,走投無路下被鎖定、邀約,神祕廂型車載他們到與世隔絕的空間,關進宿舍,每天參加一場遊戲,輸的人槍斃,死後摘器官。6場淘汰賽後,唯一存活者有鉅額獎金。
「如果一個社會無法給底層、或遇到困難的人一個重新站起來的機會,他們就可能鋌而走險。」林永頌說,2008年上路的《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正是因此而生,除了房貸、車貸等抵押性貸款或欠黑道債務,其他負債多半能向法院聲請債務清理,但許多民眾至今不知道。
債主是黑道 被迫到杜拜
32歲的何基里(化名)也是為了債務清償而在不清楚工作全貌下,選擇到杜拜工作的年輕人,且他的債主是黑道。

7年前,何基里與朋友創業,簽了一張200萬元的本票,後來事業失敗,朋友不滿他還款的速度太慢,將本票轉給地方黑道。本來他一個月幾千、幾千元還,跟黑道也相安無事,但疫情連番打擊,今年初,眼看失業補助將領滿6期,大哥提出遠洋漁船、跑貨、還有杜拜的選擇。
杜拜的招聘宣傳內容大概是:「XXX團隊招人,每月保底薪資人民幣6千元,業績一萬美元以下抽3%,一萬到3萬美元抽5%,包吃,包住,每月包嫖一次。」黑道大哥跟他說,去是做區塊鏈黃金投資招攬客戶、文字客服,讓他幫組織探看有沒有賺頭。
何基里不懂區塊鏈,猜黑道經營的可能是灰色地帶的投資項目,投資本來有賺有賠,並不犯法,而且困擾他多年的債務能一筆勾消,家人不會再被騷擾,他沒太多掙扎就準備出發。
當時在網路查杜拜、人口販賣相關關鍵字,沒有太多資料。保險起見,他還是準備100美元的防身保命錢,在機場換成當地貨幣,確保他可以移動、填飽肚子。另外,他共帶2支手機、2本護照,「過期也沒關係,至少具有身分證明的功能。」

在台北咖啡店滔滔講述杜拜奇幻經歷,穿著T恤、拖鞋的何基里看起來像大學生,處事又有一種商業歷練的油滑,講話不時穿插:「我們先把一點釐清。」「這分段談。」「我先幫你建立產業的知識。」問他為何明知從事灰色產業,最後卻稱不願騙人?「我當然不覺得這件事是對的。我家被騙過2次,一次在我出生前,我媽投資度假村30萬元,再來是我退伍去的公司。招攬投資可能是半偏門,但你要徹底詐騙,就是擺明吸別人血。」
在中部人口不到20萬的舊工業小鎮出生,何基里的父親是司機,母親在工廠工作,2人收入加起來不到5萬元,手足又有精神疾病,他的成長環境並不寬裕。他從高中開始兼職打工,大學考上國立文科,卻遇上2008年金融海嘯。本來,他念大學就要申請助學貸款,景氣差,打工又變得難找,他不想伸手跟父母拿錢,也不確定3年之後,那張文憑能否帶給他更好的收入和未來。
他選擇休學,先去當兵,自己拚。退伍後,他賣過手機,做過鋁門窗學徒,每年也會做1到2次的藥物實驗,一次1、2萬元。他在104網站投履歷,3家公司找他面試,一家酒店經紀、一家廣告代銷、一家網路多媒體播放器銷售,只有最後一家說要讓他做儲備幹部,可以掛經理職稱。年輕氣盛,他選擇第3家的願景,未料公司後來被爆是詐騙,還拖累一起投資的親友。他討回部分的錢,卻創業失敗,接連嘗試不同的正當工作,又是受疫情衝擊最重的服務業。
傳統殺豬盤 與傳銷結合
他不是沒想過杜拜是一個機會,但清晨落地,主管帶他們吃完炸雞、開完會,他發現工作內容比他想像糟糕,他正見證更上游的詐騙組織。

由於柬埔寨環境太亂,前2年,不少集團整頓,重新在出入境方便的杜拜落腳。他們對於傳統殺豬盤已看不上眼,「殺豬盤是1對1,花1、2個月與詐騙對象經營關係,騙個3、50萬元。」何基里觀察,新的快殺手法是騙對方投資,金額不用多,對方再拉人,類似直銷老鼠會,上線拉下線,不斷擴張,直到投資人數夠多,詐騙集團一次蓋盤(徹底詐騙),火速把所有投資人的錢全部拿走,跨國追查已來不及,「就是傳統殺豬盤與傳銷模式的結合。」
不僅賺錢的方式類似傳銷,組織氛圍也是。何基里記得,一次深夜開會,大哥信心喊話:「我現在不到40歲,全世界就有5棟別墅。我知道我做的事情不對,但我不會讓小孩做一樣的事。你們今天都出國了,拚1、2期,讓自己有好的收入、賺1、2億元回去不好嗎?你這輩子有辦法賺到這些錢嗎?」
「我算幸運,有辦法選擇離開,大部分人是選擇留下來,因為錢來得太簡單,同化一個人是非常簡單的,為什麼黑社會永遠掃不完?為什麼大家越來越喜歡做這件事?一個高職、科大畢業的年輕人,他不知道自己要幹嘛,他沒有任何的技能,也不想去工廠輪班做4、5萬元的工作。你覺得他有什麼機會能夠在這輩子看到1千萬元現金?只有這一行。」
何基里觀察,「而且三餐有人供給,除了業績,不用擔心任何事,一期結束,就包下酒店,每天拉K、喝酒、找酒店的人來放縱,有些會把錢寄回家,或買房子,但很多就在這一個月把賺的錢花完,下一檔繼續。」
留下來,或許可以快速累積財富,但何嘗不是另一陷阱?何基里沒有參與最後的狂歡,詐騙業績未達標,半年後,上頭讓他選擇去後台點帳,或自己買機票離開,他選擇回來。
回台學踏實 重面對債務
出刊前,楊維斌的按摩工作室在社會企業資助下開幕,他在IG貼出擺攤班表:週一、二在新竹客運轉運站,週三、四在湖口工作室,週五、六在西門町。


劉萱與小楊後來到工廠倉儲部門,劉萱做日班,一天薪水1,500元;小楊做晚班,一天2,100元。2人日以繼夜工作,試著重新面對債務、官司、破碎的家庭關係。
舉牌工武德沒有跳進柬埔寨的高薪陷阱。一來,他外語不好,對海外工作沒有嚮往。二來,一路走來,他遇過太多沒有結果的誘惑:曾經,他帶交友軟體認識的女生到貴族世家吃飯,對方聲淚俱下說母親生病,急需20萬元,卻只讓他給錢,不給他探病;也曾經有女生邀他做加密貨幣,月薪16萬元,一同到紐西蘭打拚、定居,卻連視訊都不肯。

最困難的時候,他選擇兼職2份園藝工,整理公園、大樓庭園。烈日悶熱,半個月後他身體扛不住昏倒,公司又介紹他舉牌的工作,這次是組長,讓他載廣告看板與招人,但他只有機車,「舉牌不辛苦,最辛苦是載板子,廣告看板大,騎車很擔心撞到(別的東西),一次只能載2個,騎很慢、很慢才行。」
當初在柬埔寨發文要救大家脫離水深火熱的女仲介呢?有人在「柬埔寨詐騙爆料大小事」臉書社團爆料,她招攬女生去陪睡又壓榨;有人懷疑她很久沒分享新照,大概凶多吉少;翻看她的IG,貼文底下是一則又一則請她快回台還錢的留言。截稿前夕,她終於發文—是求救與不自殺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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