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鉅隱居在新北三芝別墅，他平常在屋裡就裸著身體，像個野人般爬上爬下創作；有時候尿急了，離廁所較遠，就跑到院子裡「施肥」。與其說是荒誕，更像是享受新生的熱烈。他一天只吃一餐，每天舉108下啞鈴，加上慢跑，63歲了，身材卻好得像個拳擊手。
【一鏡到底】妖氣畫家的六道輪迴 林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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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林鉅漂浪荒唐一生，他曾開設80年代記者、黨外人士們的祕密基地—酒館「攤」，以及90年代初期的重要Live House「息壤」。時代的躁動與縱情享樂，將他帶離了創作。到40歲孑然一身，作品才又被畫廊相中。
除了藝術創作，他也是許多導演鍾愛的演員，去年他受邀演出電影《兜兜風》，入圍金馬獎最佳新演員，電影近期上映。茫茫渺渺，兜了一圈再回到藝術之神的懷抱，這次他決定要畫到90歲，倒數的每一天都是他的新生日。
林鉅一生漂浪荒唐，開過酒館、Live House，心卻始終在藝術上。將繪畫視為己志的他，將近40歲時，才被畫廊相中簽約，給了穩定的生活費。他的作品曾入選台北市立美術館雙年展、「台灣當代美術1988—1999」展，並多次在世界各地巡迴展出。除了藝術創作，他也是許多導演鍾愛的演員，去年他受邀演出電影《兜兜風》，入圍金馬獎最佳新演員，電影近期上映。
每天傍晚，林鉅都會在三芝淺水灣步道慢跑3公里。慢跑完後，他固定坐在一張步道旁的紅色木椅上，抽根菸，喝瓶啤酒，望著海上的夕陽。就在我們舉起相機，準備拍下這個畫面時，有對夫妻剛好駐足一旁。太太好奇問先生：「他是誰？」先生搖搖頭。放下相機時，那對夫妻走過，我聽見太太小小聲說了句：「好帥啊！」
這樣獨特的氣質與氣場，讓林鉅舉手投足都是戲。他在電影《兜兜風》裡飾演一位當保全的失意父親，爛賭，無能和兒子溝通，亦無法挽回離去的妻子，每個眼神都像地獄歸來的人。
林鉅小檔案
- 1959出生於宜蘭
- 1977入選台陽美展
- 1979獲頒雄獅美術新人獎
- 1986與友人共組藝術團體「息壤」
- 1988開酒館「攤」
- 1996入選台北市立美術館雙年展
- 1999入選「台灣當代美術1988–1999 」展
- 2021入圍金馬獎最佳新人獎
所謂地獄，說娑婆世界，及閻浮提罪苦眾生，所受報處。
地獄圖像，某方面也像他的創作。耿畫廊負責人耿桂英說：「林鉅的畫作非常有個人風格，把台灣的政治、文化、人文，直接融入在作品裡面；把道家、《山海經》的想法，用自己的方式演繹出來。我經常說，沒有妖氣就不叫林鉅。他不是邪，他是妖。」
帶著妖氣的林鉅，29歲時曾在北市和平東路上開了鼎鼎大名的酒館「攤」。那是1988年，解嚴不久，社會力猛然爆發的時期。林鉅常在店裡大聲放著自己心愛的台語老歌，濃厚的本土味吸引了一眾瘋狂的記者與黨外人士。「他們本來交完稿就到處喝啊。那時民氣是這樣子，本土化，街上很熱鬧，各種社會運動。」他嘻笑怒罵，講起那些酒客們的糗事；提起的人名，全都是撐起台灣攝影史、黨外史半邊天的人，侯聰慧、謝三泰、潘小俠、綠色小組、劉一德、吳祥輝。這些人上一秒還談論著六四天安門事件，下一秒就學國大代表黃昭輝對李登輝翻桌那樣，把桌子全翻了個底朝天。
酒鬼們來此，彷彿來到了普渡的廟埕，一圈圈繞著轉，風暴的最中心即是林鉅─那時他忙著炒下酒菜、勸架，或者試著抓到在2樓偷偷往下尿的人。「到最後，生日的壽星是要戴安全帽、穿雨衣，一開始砸蛋糕，到最後，廚房的雞蛋也拿出來，砸到多痛你知道嗎？整家店臭的啦。」林鉅皺著眉，一臉痛苦，彷彿又回到了混雜著各種臭味的店裡。
白天林鉅也會帶著啤酒支援朋友們，那個交會著大聲公與宣傳車，拒馬與鎮暴警察的肅殺街頭，對林鉅而言更像是一個盛大的馬戲團。一下子逗抗議者倒立，一下又幫忙扛著攝影機電池四處跑。問他怎麼沒被熱血的氣氛感染，進而參加運動？「我一直是他們的邊緣，沒有參與裡面。我不是參與黨外的人，或民進黨的人，都不是。」林鉅挑了挑眉說：「我就是這種個性，國中我就是黑白兩道通吃，騎牆派。因為很多事情，我覺得還沒有想清楚，不會那麼容易靠邊站。」
林鉅海派與八面玲瓏的個性，來自被迫二次降生的童年。1959年，林鉅出生在宜蘭市，因父母感情不睦，3歲時，媽媽帶著他離家出走，到淡水生活。後來有天在巷子裡玩，被三叔發現，林鉅又被抱回了宜蘭。
若得我母。永離三塗。及斯下賤。乃至女人之身。永劫不受者。
「我記得回到宜蘭的那天晚上，我爸爸那時候生活很辛苦，晚上，就那種昏暗燭光，我爸爸比肌肉給我看，逗我，然後我很害怕、陌生。」收起笑臉，回憶起童年，林鉅眼神銳利如一把獵刀。
「一直到我被帶回宜蘭，我的生命就有一個很大的轉變，我被帶回宜蘭之前那短短的童年，是我另外一個生命：再來我就沒有跟母親生活，屬於宜蘭長大的童年就開始。」這個被迫降生的新童年，成了林鉅生命中一個微小的疤痕，不怎麼礙事，卻摸起來粗糙。
那種不適感讓林鉅開始逃學，開始學著呼朋引伴。「我剛剛回去那時候，還很想我媽媽，那個年代有的老師會說林鉅媽媽不在怎麼樣，聽了就很難過。有時候會掉眼淚，會想。」
林鉅的父親在市場賣豬肉，也許是忙，也因為疼惜孩子媽媽不在身邊的緣故，對林鉅相當縱容。「我爸爸會給我夠用的零用錢，同學他們不可能帶這麼多現金，我個性很慷慨，那個慷慨就是我有某種不安全感吧，有點零用錢，我就願意請客，同學自然喜歡跟我在一起。」
小學三年級，已經成為孩子王的林鉅，在課堂上早早展露了藝術天分。「應該是三年級左右，學校有畫畫比賽，老師就覺得說，這個孩子很會畫圖。我記得第一次拿獎，是宜蘭縣低年級繪畫第1名，題目是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畫畫變成我一個躲避現實的位置，而且也被鼓勵嘛。」
此後林鉅就成了學校裡最會拿獎的人，「我畫畫，畫到我們國中的布告欄，常常就是我的畫展，校長要收我做乾兒子。」講起小時候事蹟，林鉅的口氣和表情又漸漸浮誇起來。
彷彿天選之子，林鉅18歲入圍「台陽美展」，20歲即獲得「雄獅美術新人獎」，當年一同得獎的，全是各大傳統藝術名校的第一名，只有林鉅一人是復興商工補校的學歷。「我拿第一獎，學校老師入選的入選、優選的優選，在學校我日子就不大好過，老師都給你酸，我的素描方式又很特別，他們就會把分數打的剛剛好而已。」林鉅邪笑著說。
譬如有人。迷失本家。誤入險道。其險道中。多諸夜叉。
那時的林鉅尚未當成藝術家，卻已脫胎過著藝術家的生活。女朋友一個接一個，不想上課時，他就到北市西門町當街頭畫家，賺了現金，轉手就喝酒花光。最後學校也混不下，只能休學當兵。
退伍後，林鉅找來了藝術家朋友陳嘉仁，共同開了「嘉仁畫廊」。為了搏眼球，開幕後首展，林鉅即展演行動藝術《畫實驗閉關九十天》，自我囚禁起來。「第一個是，被謝德慶影響，他做行為藝術，一次一個作品歷時一年嘛，我就覺得，哇，好屌，我能夠怎樣？這個一定搏版面，然後我順便可以休息、不喝酒，那個時候我喝到…」講起這件當初轟動全台的前衛行動藝術作品，林鉅邊說邊笑，理念也講得半真半假，像個計謀不小心得逞的孩子。
只是畫廊經營不善，沒多久後就收了起來，接著就是開酒館那段喝到日月無光的日子。當時林鉅在台北只有向朋友借住的小房間，他又不喜歡回去，往往喝到早報送來，晃到三溫暖睡覺；接著晚報送來時起床，再一路宿醉去開店。「去看到人，又一尾活龍了，跟他（酒客）拚了，一天又開始了。長期過這種日子，可憐。」林鉅搖搖頭說。
「攤」營業了幾年，林鉅有了倦意。他觀察到台灣正悄悄刮起樂團風。於是又找來藝人高捷、庹宗康等人，以及其他股東，合夥開了Live House「息壤」。歌手林強、金門王、尚未成名的伍佰都曾在裡頭演唱。雖然息壤被林鉅搞成音樂史上的重要基地，最後仍是不敵現實。營運成本過高，沒賺到錢，林鉅黯然離開。「一切責任都是我，反正我就唏哩呼嚕在那邊玩而已。」林鉅點了根菸，嘆了口氣：「不會做生意啦。」
「離開以後，就空掉了。朋友有一個景美的舊屋子借我，女朋友上來跟我住。我也沒有打算找工作，整天就去附近書攤在那邊翻書，晚上買瓶米酒頭喝。我女朋友做飾品，每天拿300、500給我花。」林鉅讓當時的女朋友，現在的太太，養了2年，之後在朋友介紹下，作品被畫廊看上，才簽了約有了固定收入。
彷彿無數次轉世，林鉅終於投胎到他理想的生活。「我到40歲的時候，開始恢復運動習慣。我開始覺得，既然已經穩定下來，而且很幸運的有專業畫廊可以支持我，從小愛畫畫，想當畫家，現在終於達成。」
林鉅自嘲從前那段日子活得像野狗一樣，居無定所，從沒清醒的時候。「我這個人真的現在想想，很不負責任，從來沒有錢的概念，從來不會覺得我要會開車、買房子，完全沒這個腦袋，就是奇怪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嘆了口氣：「你說後悔嗎？後悔。不過，我今天畫這麼特別，也是因為我這樣的命運，你要怎麼怨歎，免講，這都多講。」
那些講了多餘的，走上岔路看見的塵世種種，都成了林鉅畫筆下繁複的肉身。「我小時候跟我爸爸去屠宰場，宜蘭的屠宰場很狠，是很嚇人的。但那時候太小了，所以那是一種很特別的經驗，只記得血淋淋的，生豬的身體跟人的身體很像，很接近。」最初的視覺衝擊經驗，加上後天對西方宗教畫的興趣，造就了林鉅妖異的畫風。
在林鉅作品裡，肉人總是糾纏、吸吮著肉人，岩石、植物，筆觸上皆有著臟器、血管的隱喻。這是林鉅喝光的時代，貪婪及流動的欲望之外，卻又有著宗教般潔淨的留白。「我說其實我是在畫宗教畫，所以我不簽名的，宗教畫是不可以簽作者的，我認為，我在畫宗教畫。」林鉅說道。
一毛一塵。一沙一渧。汝以道力。擁護是人。漸修無上。
「神就是人對人的想像，人要往超越去走，那個就是宗教態度嘛。所以我命令自己，雖然63歲，我要活在13歲的狀態，然後來從事我要做的事。」於是重新投胎的林鉅有了神聖的目標。好不容易回來創作，他想要畫到90歲，日子算算還有八千多天，今年開始他便在每幅作品上寫下倒數的數字。
13歲時，林鉅讀國中。當時美術老師覺得林鉅有天分，相當喜歡他，常將他帶回家裡指導作畫。師丈也是藝術家，閒來沒事愛算命。有次他算林鉅：「你26歲就會成為大家！」當時林鉅只覺得這個人怪怪，也沒放在心上。
現在林鉅懂了，再畫26年約莫就是他設下的90歲。他是這樣認真打算再活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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