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台灣媒體採訪,來自北京的孫美美(化名)很小心。通訊軟體上,她一半打字、一半語音回答問題,疑似使用變聲軟體、調快語速,像機器人不帶感情地讀稿。
【鏡相人間】防火牆內的證言 中國白紙運動紀實

白紙象徵言論受限、象徵官方壓迫、象徵想說但不能說的一切。中國白紙運動(反對動態清零運動)爆發10天,絲毫沒有民主土壤的國度,竟長出「不要封控要自由」的堅強意志。
中國官方為應對Covid-19疫情,近3年嚴格實施清零政策,民生凋敝,經濟探底。10月13日,中共二十大前夕,抗議民眾彭載舟(彭立發)在北京四通橋燒輪胎黑煙、播口號、掛橫幅,呼籲「不要核酸要吃飯,不要封控要自由」;11月24日,新疆烏魯木齊一把大火導致至少10人喪命,接連燒出民怨。25日,新疆烏魯木齊市的市民集會示威,甚至攻入市政府;26日起,上海民眾聚集在烏魯木齊中路哀悼,南京、北京、廣州、成都、武漢、大理等城市也都出現大型示威,部分口號甚至直衝習近平,有民眾高喊「共產黨下台、習近平下台。」12月4日,武漢大學傳出新一波大規模抗議,據傳約2,000名學生聚集,他們不滿防疫措施,撐著雨傘,要求校方開放自由返鄉。
一般認為,白紙運動缺乏組織、領袖和具體目標,難撼動中共政權。但近日歐盟官員透露,習近平在接見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Charles Michel)時,認了中國經歷3年疫情,人們感到沮喪,尤其是學生或青少年,暗示官方可能鬆綁封控政策。儘管如此,這仍是中國自1989年六四天安門學運來罕見的抗爭集會規模,人們不滿持續發酵。一週以來,各地陸續傳出放寬措施,同時上演抓捕、清算與鎮壓,中國疫情與人權情況,同等不樂觀。
此刻我們訪談12名親歷各地抗爭的中國民眾,有人站上街頭,有人進了警局,有人寫了懺悔書,有人目睹警察賞人巴掌,有人因此首度獲悉家族裡有六四受害者。有人接受我們採訪前需打暗號、有人需以軟體將自己變聲,有人受訪後失聯,有人擔憂「被境外勢力」,有些人的訪問我們再也沒有做成。嚴密監控下,他們從網路鐵幕裡探出頭、翻出國家防火牆,分享生命裡的第一次抗爭。
截稿前,僅僅一週,我們與將近一半的受訪者失聯。有人被警察帶走;有人收到通知需到警察局報到;不只一名受訪者與我們約好隔日聊聊,天亮後音訊全無。記者輾轉得知,有人手機接到公安電話,有人公司接到網信辦(中國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電話,官方信息很一致:要他們「不要和任何境外的人接觸」。

中國白紙運動 遍地開花
- 烏魯木齊(事件起點):11月24日吉祥苑社區火災,因過度封控釀10人死亡,隔日居民上街抗議,要求解封。
- 南京:11月26日,南京傳媒學院的女學生舉白紙悼念烏魯木齊死者,卻遭校方人員取走白紙。該影片快速傳播,被認為是白紙運動起點之一。據傳該女學生已被捕失聯。
- 上海:11月26日民眾聚集烏魯木齊中路,喊出「習近平下台」「解放新疆」「要自由」等口號;「烏魯木齊中路」路牌被拆;警方毆打並拘留一名BBC記者。
- 北京:11月27日,清華大學學生高舉白紙集會,被稱為「白紙運動」;千名群眾在亮馬河畔點燭光及放鮮花悼念烏魯木齊死難者;部分人手持白紙要求言論自由;部分學校提早安排學生返鄉。
- 杭州:11月28日,市民在湖濱銀泰購物中心的蘋果直營店前廣場聚集,遭警方清場。
- 廣州:11月27日至29日廣州市後滘村抗議者拆除封鎖屏障,遭警方鎮壓;海珠廣場抗議者高唱〈海闊天空〉:「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 成都:市民集結望平街,喊「反對獨裁」「言論自由」口號。
- 武漢:11月27日,市民於漢正街、一元路示威,推倒封控路障;12月4日武漢大學爆發大規模抗議,要求自由返鄉。
- 大理:11月27日,年輕人掛著白紙,上街遊行高唱〈國際歌〉。
爸爸整夜不回家 揮舞著國旗見證歷史

11月27日深夜,孫美美聽到父親拿車鑰匙的聲音,她出房門,父親不見了。當天下午,父親才跟她一起看清華大學抗議影片,她立刻翻牆上推特,「有個高校(大學)女學生,學校不讓打印東西,她就舉張白紙站在學校。」
「我父親1989年(六四事件)曾爬到市政府房頂揮舞國旗,大喊:『愛國無罪、愛國不分年齡。』那時候他未成年。」1999年,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事件示威活動爆發,她父親也在現場;2005年中國反日示威,父親也參加,「自然,這次抗議我父親也不會錯過。」
她凌晨傳訊息找父親,父親回:「我要去見證歷史。國旗我都拿上了,妳睡覺。」又回:「妳還小,好好學習,離開這個國家,如果他們不倒台,一定要去國外尋找自由的生活。有些事是需要大人去搞的,不需要你們。」她傳了好幾次訊息,父親只是催她快睡。

她發來幾張圖,其中有血書。網友自殘,鮮血為墨,刀片為筆,在白紙上寫「Freedom」「天涼好個秋」。中國網友回覆:「昨天也看到血書」「欲說還休」「現在這時代什麼都說不出來」。孫美美立刻備份,發布在網上,最後訊息還是被刪了。
因為焦慮她睡不著,「我和很多朋友都認為:這不是封控,這就是政治運動,為了讓主席當『皇帝』,為了讓百姓順從。」幾小時後,父親回家了,「爸爸很激動,大喊:『人民萬歲』『新青年萬歲』。」她轉來父親拍的影片,凌晨1點,整條街都被車潮堵住,她父親一邊開車一邊喊:「全北京的人都來了,人民的潮流是擋不住的!」隔天她翻牆上網,在一則外媒新聞裡,見到父親的臉。
不上街會恨自己 想去的渴望大於恐懼

27歲的Kevin(化名)與孫美美父親去過同一現場,他也聯想到六四。事實上,天安門學運爆發時,Kevin尚未出生,「我看到上海、北京畫面,想到1989年學生運動。近十年,中國輿論環境很壓抑,大學生、年輕人還有這種精神,而不是噤若寒蟬、徹底粉紅化,我非常感動。」
感動與恐懼相隨。11月28日,他接起我們電話,沮喪地說:「我朋友昨天去了亮馬橋,待了很久,就在剛才,警察直接找到他家裡。」前一晚,北京市民自發在亮馬河兩岸悼念新疆大火遇難者,Kevin很想參與,但他所在的小區封控中,他被關在屋裡。沒能即時到現場喊口號,他很不甘心,但同時在自己的小區內維權,向社區保安、書記據理力爭,「站出來的人,有年輕人、大爺大媽,大家都很憤怒。」
他抱怨,許多防疫政策一夜大轉彎;近日北京市朝陽區的公共場所都要求出示24小時內的核酸陰性證明,同時突然關閉街上檢測點,要市民回社區做核酸。許多學校、企業要求每天回報檢測結果,若一天沒上傳,就去不了學校、被扣薪。他形容中國人「苦核酸久矣」,因此四通橋口號「不要核酸要自由」深入人心,「每天在嘴裡刮來刮去,有時會到舌根去刮,讓人想吐。我有次就這樣當下乾嘔出來,很多人受不了,覺得很屈辱,像是被政府做了口交。」
28日凌晨,他不顧小區是否解封,急急趕往亮馬橋,抵達時人群散去,許多路口停著警車,他擔心封鎖後是大型圍捕。問他為何心中有恐懼,仍堅持去現場?「想去的渴望比恐懼大。」他說,身邊的朋友都不敢一個人去,紛紛約在現場會合,Kevin獨自搭計程車,只敢先在遠處下車,步行靠近。「我們都認為如果沒有去,會永遠恨自己。我們應該去,因為我們內心都如此渴望正義和自由,如果遇到這種事情卻畏首畏尾,躲在家裡,會瞧不起自己吧。」
攝影機藏大衣裡 要把北京現場傳出去
11月27日午夜,亞果(化名)帶著攝影器材前往亮馬河南路附近,數十人舉著白紙,有人拿大聲公說話。他拍下一段影像,許多人喊:「不要核酸要自由。」大半夜,橋上路上都是車,車輛長按喇叭,像是在響應白紙運動,警察已經布陣管制。

亞果是媒體工作者,他一直確信反清零運動遲早會在北京登場,「我在這之前就想好,一有活動我就要立刻去現場。」他把攝影機藏在大衣裡,周遭許多人大著膽子舉起手機、攝影機,甚至架起腳架、補光燈,亞果也大膽地舉高攝影機。受訪時,他主動提供我們使用這些影像,卻不要任何報酬。其中一段影片是一名戴著口罩的女性,哭著說朋友在上海當外賣騎手(機車外送員),上海封城時,因寫公開信反對政府將外賣騎手關在家,被認定尋釁滋事遭傳喚、取保候審,後來被關押,「上海已經有很多人被抓進去了,不只昨天晚上(11月26日上海烏魯木齊中路抗爭事件)。他們是為了大家,為了讓很多人能吃上藥、能吃上飯,我們應該聲援更勇敢的人!上海放人!」
另一段影片,一名女孩以外套罩頭,白紙遮臉,發抖泣訴:「我站在這裡很害怕,大家肯定知道,烏魯木齊是解封了,可是還有很多人上街,比如說喀什,我身邊很多人不敢說話,因為會被抓起來,其實我也不敢。」群眾大喊:「我們會保護妳。」女孩獲得鼓勵,接著說:「我生在新疆、長在新疆,我愛我的家鄉,我不是反動的人,也不是反黨的人,只是希望祖國聽見我們心聲,我們只想安居樂業。」講完眾人鼓掌,有人喊:「妳很勇敢。」
圍觀無事,但拍影片可能有危險。我們問亞果,是否擔心被抓?「現場我不擔心這件事了。但事後的確有警察來查手機,查你有沒有安裝Telegram、Instagram這些軟件(軟體),就是所謂的能翻牆的軟件。如果有,他會要你刪,你可能還要簽保證書。」
亞果在現場只拍攝,沒舉白紙。「第一原因,擔心自己的安全,白紙是一個標誌,我如果不舉它,我就不會被警方升級為另一種人群;另一個原因,我去之前很明確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我是去拍視頻、拍照片,把現場的消息傳播給我能影響的人。」
近日,台灣網路瘋傳一段來自亮馬河南路的現場影片,一名戴口罩的男子,拿大聲公喊著:「我們當中有境外反華勢力。」現場民眾反駁:「你說的境外反華勢力是馬克思、恩格斯嗎?是列寧嗎?」亞果當時就在現場。他說,在中國,境外勢力的定義極為廣泛,也不清楚中國政府如何定義境外勢力。他半開玩笑:「只要你不是中國籍,就是境外勢力。」
他不認為白紙運動有境外勢力組織,「大家的組織性還是比較差,不像香港反送中那麼整齊明確的口號與五大訴求,至少在北京,有人反共、反習近平。」他又說,如果真有境外勢力,「我個人希望他們能來,因為現在確實缺乏國外有經驗的組織進行指導。」但他也擔心,境外勢力在中國是高度敏感的詞彙,「如果任何一場抗議運動和境外勢力沾上邊,會不會遭到更猛烈的打壓?」
至於這場運動能產生什麼影響?亞果顯得悲觀,也不認為白紙運動會影響北京決策。近日中國多地放寬政策,國務院副總理孫春蘭一向秉持動態清零的原則,近日召開座談,並未提到動態清零,外界普遍認為其中有放寬涵義。但亞果不這麼認為,他反問:「放寬的涵義是什麼?」他自己給了答案:「放寬,就是有可能再收緊。」
不敢講六四 北京市民只敢說遠古事件
「我能感到大家情緒越來越差、越來越糟,沒有合理出口,把這件事弄得很複雜很複雜…我反對激進,只想合理合法的表達意見,想正常出門工作、出門吃飯,這樣而已。」北京市名J(化名)沒有進入亮馬橋抗爭現場,選擇站在外圍。11月27日晚間,他見車輛行經附近,車主紛紛搖下車窗放歌鳴笛,有人從車窗裡舉起一張白紙。
J回憶,不斷從各處出現的警察,緊張地要所有人離開。「有警察跟我說結束了、別看熱鬧了!」但J選擇留下,一旁的男孩說:「我們回去能幹啥阿?沒事做,被封得難受。」
J觀察,現場聚集的多是學生和藝文工作者,「大家真的只把這件事當成一個普通的聚會和活動,但因為我們的國情,這種事(集會)太少了,導致警察很緊張。」他家人朋友也緊張,「老百姓在官媒上看不到這些新聞,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憲法35條(保障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是啥,想知道的人,又因官媒不報,把這些事想得很壞,可能因為一些『遠古的事件』,很擔心時局的問題,就很緊張。」J很謹慎,避開敏感用詞,我們不敢追問,只能猜測:「遠古的事件」,指的就是六四。
被拘留仍要受訪 參與時代是我的責任
清算已經發生,而且正在發生。
11月28日深夜,我們聯繫上電工(化名),他前夜前往亮馬河悼念烏魯木齊大火受難者,高舉白紙、沿路遊行。我們提醒他警察正四處拘捕示威者,他回:「我身邊全是,就在剛才警察來電話了,我還沒接。」隨即斷了聯繫,記者多次傳訊,他未讀未回。
多日後,他才傳訊息報平安,表示自己被拘留24小時。他仍鼓起勇氣受訪,「我覺得我在這個時代,很多事情都是我們該參與的,那是我的責任。」他是影視產業工作者,自稱從小愛國愛黨,還曾任少年先鋒隊隊長。一場大疫讓他覺醒:「遇到這麼多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事,我徹底不再信任這個政府。」

27日晚間,北京市民在亮馬河兩岸悼念新疆大火遇難者,「有人點蠟燭、舉白紙,我跟朋友說:『我肯定會做這些事』。」當晚9時,亮馬河畔點起蠟燭、擺滿白色菊花,電工抵達現場,發現河的一側已被警車封鎖,他只好到河對岸,聽到人們在唱〈送別〉,他跟著大聲唱。隔著一條河,人們舉白紙、唱歌,人越聚越多,當警察試圖驅散人群,「對面人大喊:『不要走!』我們就回應:『我們不走!』」他又說,遊行經過馬路時,人們互相喊話,行經的車輛也不斷按喇叭,「我把音樂開到最大,放〈國際歌〉,(駕駛)打開窗戶衝我們豎大拇指!」
人群沿途喊出訴求,從「不要核酸要自由」逐漸變得更多:「藝術自由!」「新聞自由!」「言論自由!」電工拍了一部電影,十多年都沒通過審查,他很有感觸,「那個片子在我自我閹割以後,還是因各種原因,審核沒過。」
電工觀察,遊行和平有效率,警察很克制,「警察把槍口抬高一寸,沒馬上抓捕,而是陪著你一塊走,有些人(警察)不作為。」他目測幾千人參與遊行,但警察卻稱:「最多就幾百人。」
「在警局裡面,警察最想得到的信息就是我們是不是被境外勢力操弄,故意要搞事、推翻政權?」他進警局前即時刪除所有「可疑」APP、示威現場的照片和影片,「我故意假裝手機裡有東西,不給他們看,就想等到最後才給他們看,讓他們清楚根本不是因為境外勢力,而是他們自己內心太虛了。」在警局待了24小時,「他們確實想給我一個擾亂公共秩序的處分,我沒簽字,我不同意。」他拒寫保證書,但為結案,還是寫下一份自白,大意是「希望國家變更好」云云,「不痛不癢吧,但我沒有違背自己的內心。」
獻花遭警察跟蹤 以哀悼他人說出心聲
抓捕正在全中國上演,上海學生方塊(化名)也被抓入警局。
11月27日,方塊隻身前往上海烏魯木齊中路現場獻花,沒舉白紙、沒喊口號,見到許多同學出現。然後,在地鐵每層都見到警察,走到平面道路,她發現被2名警察跟了,「警察跟我說:『我們要檢查妳手機。』我問:『可以拒絕嗎?』警察問我:『妳覺得有可能嗎?』我就拱著背、彎著腰,把手機抱在懷裡,4、5個警察圍過來,抓住我的手腳跟我說:『如果妳拒絕調查,就跟我們去警察局。』」趁警察不注意,方塊把手機螢幕轉向自己,警方怕她刪照片和資料,立刻制止。

她被帶到一個房間,裡頭好幾名大學生。「警察重新搶我手機。我拒絕,他們搶,我說這是暴力執法。」方塊最後交出手機,警方放了她,但她目睹幾個學生被帶走。方塊也許是幸運的;近日她聽說,有個上海女生與她幾乎同時進警局,失聯超過7天。
在警局時,想上廁所要舉手,女警不但跟她進女廁,還跟進小隔間,「我說:『我要撒尿,請妳轉過去。』」女警別過頭,堅持站她身旁,直至她解完小便。此外,所有人的所有電子設備,警方都要檢查,最後這些東西全被裝進證物袋。「離開警局前,所有人都被要求舉著自己手機,顯示Telegram頁面,被警察拍下『臉和手機在一起』的照片。」
獲釋後,方塊在社群軟體報平安。她忘了封鎖家長,父親沒生氣,問她要聊聊嗎?「那晚,我爸第一次告訴我『那件事』。」原來她家族不只一名親人受六四事件波及,「我現在才知道,家族長輩們因此遭受過不公待遇。爸爸說,我有這些想法,很正常也很正確。但正因他們經歷過『那件事』,勸我一定要想好,很可能為我帶來嚴重後果。」她理解家族長輩為何沉默,「他們是不會站出來的。他們也不希望我去做這件事(參與運動)。但是如果我一定要做,他們不反對。」
「你說大家真的對哀悼有那麼強大情緒嗎?其實,我不認為。」方塊獲釋後沉澱數日,受訪時直言:「我覺得(烏魯木齊大火)是個由頭,大家真的壓抑很久了,聽說這麼多人去了現場,就更願意站出來。好像終於有個機會、有個藉口、有個導火索,以比較不那麼直接的方式,顯露出自己的脆弱,以一種『為他人哀悼的方式』,去表達自己的想法。」
看熱鬧的也被抓 傳喚通知理由百百種
小江是上海大學生。11月26日,烏魯木齊中路爆發示威抗議,網上流傳警察抓人影片。隔天小江出門,「我主要是去喊放人的。前一天警察抓了滿多人。過去幾個月,中國發生很多悲劇,很多地方深受其害。我覺得該做出點反應,也做好留案底的準備。」

27日晚間,他騎電動車到達烏魯木齊中路,警察人牆圍住路口四個方向。人群朝警察喊「放人!」「狗腿子!」「黑社會!」還唱起國歌,小江加入人群,半小時後,警察開始抓人,「警察人牆從四個方向往內推進,只要阻擋的人,就被拖進警隊身後的大巴(巴士)。」小江也被抓,上車前,他趁警察不注意,趕緊格式化自己的手機。在巴士上,他見警察要求一名同學解開手機密碼,同學不肯,直接被賞兩巴掌。警察一邊打人,一邊伸手拉上車窗窗簾。
整車人被載到派出所,本該關押一人的拘留室,都關了3人以上,「抓人和審訊的警察,完全不是一批人,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怎麼被抓。跟大家聊天,發現被抓的理由越來越離譜。擋警察被抓,喊口號被抓,拍照被抓,走路也被抓,看熱鬧排隊上廁所也被抓。」
「我說我是去看熱鬧的。」小江對警察撒了謊,警察要他在傳喚通知書上簽名,理由是妨礙公務。回到拘留室,他一問,才發現每人被寫的理由都不同。眾人推論,警方可在傳喚通知書上隨意填寫被捕理由和其他資訊。小江被拘留將近40小時。
他怕連累家人,卻不後悔。「牆內,有中國記者聯絡我,牆外,也有你們聯絡我。至少媒體人沒死,大人沒有死。雖然很累,但感覺挺值的,我回家睡了快20個小時。」
只是對這場運動後續,他並不樂觀,「平時看到的那些悲劇,現場看到警察行為,我覺得他們會用一切手段壓住(民怨),很多消息也出不去。」受訪時,他表示考慮刪掉推特帳號。採訪結束2小時,他推特帳號還在,所有文章卻被清空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微信帳號被秒刪 無差別查手機在蔓延

上海李小姐(化名)的微信帳號也炸了。只不過,她是永久不能使用帳號。中共二十大前夕,她在微信群中轉發了一張彭載舟於北京四通橋懸掛抗爭標語的照片,10分鐘後立刻收到系統「限制使用24小時」通知,她心想還好,將暱稱改成「號炸了」,幾小時後收到「永久限制」通知。
她不死心,用另個帳號搜尋微信上「解封」關鍵字,卻觸發關鍵詞「涉及黑灰產(中國用語,泛指電信詐騙、駭客等網路犯罪行為)」,又被封號。想解封,需找朋友用銀行帳戶作為擔保。
「我超無語。」連2個帳號被秒刪,李小姐不放棄表達。11月26日,她因新疆大火失眠,想做點什麼,去獨立書店買了禁書《可能性的藝術:比較政治學三十講》和《民主的細節》,又去花店買花。她心情不好,和朋友去夜店蹦迪(跳Disco)洩憤。凌晨2點,看到網上烏魯木齊中路的消息,夜店附近一陣騷動,「突然有人很大聲說:『習近平死了嗎?』有人附和:『死了死了!』」李小姐觀察,大家都處於想發洩狀態,「大家都被封得神智不清,大家都很討厭他呀!」「他」指的是誰?李小姐馬上壓低聲音,說得含糊,卻足夠讓我們聽清楚:「習近平。就是那個人。」
她也去了上海烏魯木齊中路。這是她第一次親歷大型示威現場,當場哭了,她想起一名新疆維族朋友,父母因發燒被關在家中超過3個月,好不容易買到退燒藥,門就被封,差點拿不到藥。這幾日上海警察開始在地鐵門口,一一查手機,新疆朋友回她:「我們從2017年就開始路上隨便查手機。」查手機3字,新疆朋友分別以3個emoji表情符號傳來:「茶」「手」「雞」。
警察趕人像趕羊 連站立的權利都沒有
11月27日凌晨2點,上海女生小金(化名)步行抵達烏魯木齊中路與安福路交叉口,被眼前景象震撼:電線桿貼著「悼念烏魯木齊死者」白紙,周圍有蠟燭與鮮花,數百人聚集「散步」,有的舉白紙,有的喊口號、唱國歌,10個警察上前包圍2、3個舉白紙的人,圍觀群眾大喊:「放手!」
她忽然不害怕了。「疫情3年,大家都很壓抑、憤怒、悲傷,但在我們的教育裡,不會有抗議的想法。看到這些人會覺得,人起碼有正常的思考和感情。」小金第一次見到這麼大型的「圍觀」和「散步」,她發現,警察也沒經驗,顯得不知所措。

27日晚上,小金又回到烏魯木齊中路「散步」,她感到氛圍比前晚更靜默、肅殺。「大家只是默默站在那裡,沒人舉白紙,口號也不喊了。我站路口,警察不希望我站在那裡,要我們走。旁邊一個女生更大膽,她問警察:『這是人行道,為什麼不可以站在這裡?』警察回應:『妳走不走?不走就去車上陪他們。』」警察指的是抓人用的大巴士。小金感覺,再不走真的會被抓,推著隔壁女生,一起過馬路。
她從一個路口走到下個路口,走了幾小時,「活動非常沒有組織,現場也沒人組織,很多人真的只是好奇路過,所有人不是站就是走,又不願意離開,但光是站立,都不被允許。」當晚,她目睹警察陸續抓了3大巴士的人,「有女生被抓,崩潰尖叫,她可能非常害怕絕望。」
她目睹警察清場。「我們頭也不回往前走,警察跟在人群身後,就像趕羊一樣,大喊:『走起來走起來。』很多人跑起來,我聽到一個女孩發出淒厲的叫聲,真的撕心裂肺,轉頭看了一眼,看到亮光,我推測她在拍照,走得沒那麼快。警察馬上把她抓了。」
清場過後,小金再度騎著腳踏車回到烏魯木齊中路,發現路口已被圍得嚴實,周圍都是警察,但凡有人拍照、多停留看幾眼,就可能被帶走。她嘆:「我們連站立的權利都沒有。」
公民運動里程碑 有更可怕的事在醞釀

上海大學生東方清蒼(性別不透露)是另一名以「趕羊群」形容警方趕人的受訪者。他只接受網路筆談。他不知是否有同校同學被抓,「但關注這件事的同學,即使不參加,也會轉發訊息。」他覺得振奮,「白紙運動絕對是一次里程碑式的公民運動,它標誌著公民意識覺醒。原來,自己的權益可通過這樣的方式表達,這對我們這一代人太陌生了。對於不能翻牆、活在意識形態之下的人,很難了解這片土地真正發生了什麼,也不了解自己的義務和權利該如何爭取,我覺得這次活動非常有意義。」
11月25日,東方清蒼不停轉發烏魯木齊火災事件後續進展和消息,沒料想到系列事件會延燒,「因為我一直以來的認知裡,從李文亮事件,到鐵鍊女,到貴州大巴、上海疫情,(議題)被討論的週期很短,結果都不了了之。我覺得公眾是很健忘的,當然,這也是中國審查機制的結果。」
26日,他並不清楚當晚活動是如何組織擴大,只知警察隔天早晨5點開始清場。27日他前往現場,電話不通、定位發不了、視訊傳不出去,勉強以文字訊息和外界溝通。「第一次衝突應該是警察搶走了封鎖線內一個人手裡的花,那時我只看到那束花被搶走,扔在地上。身邊的一位姑娘質問警察:『獻給死人的花你也敢拿?』我們很氣憤,於是有人帶頭唱起了國歌。隨即有同胞開始表達訴求,多是『鮮花無罪』『我愛中國』『人民萬歲』『為人民服務』『愛無罪要自由』『民主選票』,口號零散,沒有攻擊性,附和的人很少。唯一附和較多的是『不要核酸要自由』。」
他見到的第二次衝突,起因是警察帶走一個準備突破封鎖線的男生。大家高喊放人,但沒用。「這時候,其他口號出現了:『要民主不要獨裁』『要人權』『養你們(警察)的可是納稅人的錢』『我們不是你的敵人』,我對面那條路,有民眾唱起國歌。」
當晚他見上海市民對警察高喊「下班」。「期間有樓上居民撒白紙,有個男生在梧桐樹上貼白紙,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警察按倒,然後被連拖帶拽帶走了。當時有民眾在和警察argue,但警察都不予理會了。」場面混亂時,警察開始驅趕聚集的人,「就像推車鏟土…我們像羊群一樣被驅趕到華山路和武康路路口。」他聽見尖叫,見到警民對立,有人和警方僵持,「有女生拍(攝)警察,警察手持打閃的電筒,絲毫不在意強光照射她們的眼睛。」
「我目前其實不怕被開盒(中國用語,意指人肉、公布),因為我覺得可能有更可怕的事件在醞釀,也不知自己相對平靜的生活還能持續多久。」與我們聊完,他立刻炸掉自己的帳號。
想受訪得打暗號 警察盯著我把花丟了
茼蒿(化名)受訪前,與記者約好時間、網路暗號,「幾點幾分,如果我給你發了愛心,你就聯絡我。如果我給你發朵花、或沒訊息,就別聯絡了。」
數小時後,他發來一顆愛心,接著告訴我們,他並未積極參與上海反封控抗爭,只想前往現場哀悼。11月27日,他騎車前往烏魯木齊中路,想獻花哀悼烏魯木齊大火死者,「車才停下來,幾十個警察盯著我看,最後我把花丟車上,不獻了,跑走了。」
他丟掉了花、沒喊口號、不舉白紙,像個路過的人,目測烏魯木齊中路附近至少百名警察,也推測現場應有許多便衣警察,「好多年輕人背著包,應該是警校學生,忙著在現場拉緊急線(封鎖線)。」現場有人持續喊口號,舉白紙,「好多大巴車(大巴士),都是裝滿的。喊口號和舉白紙的人,全部當場被拖走。」他也看到女生連哭帶叫,被警察拖上車。

一週以來,茼蒿的朋友在上海街頭被無差別查手機,另有朋友被捕,數小時後獲釋。「我朋友真的只是週六(11月26日)去看熱鬧,實在太多人了,被警察打包帶走。他被關著做背調(背景調查),寫筆錄、寫懺悔書。」懺悔書寫什麼?他無奈轉述:「他寫:『我保證不看熱鬧了。』」
連尊嚴都成奢侈 是過度防疫還是防人
11月27日,雲南大理街頭,人們拎著狗、抱著吉他、手持白紙,走在街上高唱〈國際歌〉,像一場小嘉年華。現居雲南大理的小虎(化名),受訪時很謹慎:「我不能說很多。大陸對這事情還沒定性,如果我多說了一些,可能被定性成什麼境外勢力、分裂勢力,對大家都不好。」
小虎曾在北京、上海、中國其他一線城市工作。「我念書時,遇到一個很有良知的老師。雖然不敢直接說真相,但推薦了我幾本書和電影。」他從網路翻牆出去,看了婁燁執導的《頤和園》,這才知道歷史上有六四事件;他今年翻牆看了《時代革命》,才知香港反送中始末,「在這之前,我一直相信國內宣傳,以為香港暴徒無理取鬧,傷害(中國)國內警察。」
「我親身經歷上海3個月封控,真的非常慘。」他說起自身經歷,「當時我感受到了很多、很多的屈辱。一開始政府跟我們說只封3天,我們沒準備物資,封控時買菜特別貴,以前花(人民幣)幾十塊錢買得到的蔬菜,要賣到100、200元,我收到菜,竟發現上面貼著『某某機構援助上海』的貼紙,所以我就確定,這菜是被(不肖人士)轉賣掉的。」他解釋,外地捐助上海許多物資,但因政府管制,很多物資無法運輸、送不到市民手裡,「我們相信有貪腐的情況。有很多物資是被政府高價賣出去的。」
「我感覺過度防疫根本不是防疫,是防人。」他回憶,上海封控時,沒聽過有人死於疫情,倒目睹許多人死於封控,「有人被餓死,有人因方艙醫院條件惡劣而死,有人有長期慢性病,卻不被准許去醫院,還有人跳樓而死。」他又說,天天做核酸檢測,大家都很憤怒,「到後來,當尊嚴都變得奢侈的時候,大家已經十分疲憊,談不上憤怒了。有很多無辜的人犧牲、很多被餓死的人、很多暴力執法現象。」
「其實決定站出來,是每個有良知的人會做的選擇吧。大家都清楚我們正受迫害,被洗腦、被壓制。」小虎印象最深,見過一段網路影片,上海警方曾強行徵用一個小區作為方艙隔離點,「他們就都跪在地上,呼號著求警察說:求求你不要,求求你不要。那視頻讓我非常難受,因為我覺得,大家面對這種暴力,還只是跪著哭著求人,而不會自己站起來、拿起武器,捍衛自己權利。但從這幾天國內發生的事來看,還是挺讓人開心的,越來越多人知道,能保護他們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清醒和勇敢。」
小虎和夥伴們確實清醒。11月27晚間上街,在行動前達成一致訴求,大家希望歡樂一些,別把事情搞得太嚴重。「我們小步前進,該退就退。我們想規避風險,」他坦言:「盡量別弄得像北京、上海喊口號那樣,有針對性很強的標語…因為我們還是想保護自己。我們行動目的是想喚起身邊看到的人,反思自己受到壓迫,反思這幾個月發生的一切。」上街後幾日,他在街上看見特警巡邏,但不確定特警出現的原因;截稿前數日,我們再也沒聯繫上,中間友人輾轉告知,警方找上小虎,拍了他的身分證。
防疫被當維穩工具 習近平的兩手策略
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林宗弘觀察,北京陷入猶豫與兩難,「(封控)放了,國家防疫會有問題;不放,經濟越來越糟,人們不能出門,飯都吃不下,然後看著別人在踢世界盃。事情本質是大家被威脅到生計和人身自由,已經受不了,才有這場抗爭。」
早在今年中旬,中國數名抗疫專家就主張抗防疫不能盲目一刀切、清零不能以犧牲人民生活作為代價。林宗弘觀察,漸進式開放,對中國經濟、社會開放都較好,「中共中央不可能不知道(應該解封)。但他們不這麼做,應是基於政治理由。」

面對疫情不同階段,政府該有不同對策。林宗弘指出,疫情剛爆發時,使用隔離手段是正常措施;但全球開放使用疫苗後,就應讓國外藥物、疫苗進到國內,這可加速各國的韌性和反彈,「否則,拖得越久,經濟和社會成本越大。」他舉例,中國今年面臨40年來失業率最高時期,PMI(製造業經理人指數)持續探底,GDP(國內生產毛額)下探40年低點,幾個指標都是前所未有的糟,是改革開放以來少見的重大衰退。中國經濟不僅來到習近平任內最糟時刻,甚至,比胡錦濤處理全球金融海嘯時期更糟,若繼續封控,一定持續衰退。」
「可是在中國,有好幾層政治顧慮,」他指出:「封控,可讓習近平的二十大順利過渡。不解封,對維穩很有幫助。因為你隨時可以封人家的碼,讓民眾健康碼變紅色黃色,不能移動、不准搭火車。」他觀察,防疫被當「維穩工具」,可能持續到明年中共兩會,「大家都預期,至少二十大後就該放鬆,可是沒有。(中共)希望能封則封,拖久一點,讓政治局勢更加緊縮。」另一層政治顧慮是,中共中央堅持國造疫苗,以民族主義干涉科學發展,這也導致清零困局。
既放鬆又鎮壓
「放鬆加上鎮壓,是最可能的路徑。」林宗弘指出,可預見的是,中共將祭出兩手策略,放寬防疫,同時持續以防疫為由,實施監控。直得注意的是,明年兩會前,部分被捕的參與運動者可能遭判刑,以達官方殺雞儆猴之效;這之中,可能有人被列「境外敵對勢力」,用以轉移群眾注意力。
「這場運動是否大幅削弱人們對當局權威的信任感?人們是否因此對習近平的領導產生質疑?」林宗弘觀察,群眾抗爭口號一致,直指中央,這值得後續關注。「這一次,所有人都認定這局面是最高層造成,把矛頭指向中央;不再是哪個省委書記、市委書記的問題,而是習近平的問題。」
流亡美國的中國人權律師、芝加哥大學客座教授滕彪也指出,近期的抗議事件嚴重打擊習近平的權力和威望,這顯示,習近平一手決定的動態清零、封控政策,完全不得人心。他亦判斷中共會祭出兩手策略,「首先鎮壓下去、平息下去,最重要手段就是抓人,用暴力方法把抗議人群驅散。」至於全國解封,滕彪認為發生機率極低,「這涉及習近平面子、共產黨合法性問題。習近平一手決定動態清零,如果因為民眾抗議就解除,對他來說,非常丟臉。」
新疆經驗的「再應用」
鎮壓手段之一是無差別查手機,許多人直接聯想到中共在新疆街頭攔路、搜查手機是否有「非法信息」,行之有年。滕彪說:「中共就是逐步積累這種經驗,把新疆模式擴展到別的省份。如果他們在各省市有需要,就把這種新疆經驗用上。」
「有人說,民眾抗議起不到效果,那就等於就沒有意義。這說法是很可笑的。」滕彪認為,中國民眾的抗議就算當下沒有任何實際成果,仍是有意義的:「讓很多人覺醒,看到抗爭的可能性。讓很多人明白過來,原來對情勢不滿的人,可以彼此相互知道、相互連接。克服恐懼,就是抗爭成果。」
滕彪認為,運動能走多遠,並不由發起的初衷決定,也不由最早上街的人決定,不由目前參與運動的人決定,而是更多人的聲援、支持、參與,運動就能持續,達到意想不到的結果。「如果中共不動用這麼多警力、不那麼殘酷,這場運動會非常自然走向民主運動,但是,現在很難。」滕彪坦言,「但是,如果大家都說『共黨太強大,抗議也沒用』,那就不會再有任何抗議了。中國只會有彭立發那樣的孤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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