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荒謬與荒涼 倪瑞宏

mm-logo會員專區人物
2019年,倪瑞宏於北美館展出《我以為我很特別》木造裝置,曾被藝術家侯俊明形容為是一個充滿情慾感的空間。2022年重新展出,她把自己像個洋娃娃一樣放進去。
2019年,倪瑞宏於北美館展出《我以為我很特別》木造裝置,曾被藝術家侯俊明形容為是一個充滿情慾感的空間。2022年重新展出,她把自己像個洋娃娃一樣放進去。
在網路上搜尋倪瑞宏後,出現的第一筆自動搜尋是「倪瑞宏酒店」。暱稱仙女的倪瑞宏看待此事,先故作無所謂,又忍不住慨嘆,那只占人生幾個小時光景的惡搞經歷,竟成為自己的關鍵字嗎?現實荒謬,好在倪瑞宏的專長,就是把荒謬的事變好笑。
倪瑞宏的內心風景像一座兒童樂園,在2021年因父逝而停止營業。仙女花一整年時間檢修故障,直視自己內心破洞的形狀,學會把現實裡最痛的事,變成作品。她說那是自己人生,最貼近個人生命的一次創作。
我們在藝術家倪瑞宏的展覽會場等她到來。展覽名為「台北嬌嬌女」,其實也就是她本人的出身吧?臨出發前,她有點興奮地傳訊說,她很認真找了間極復古理容院,請整理一顆頭只要150元的阿嬤幫忙做髮型,頗有請我們好好期待的意味。不久後,她就身著粉紅色旗袍,搽粉藍色指甲油,人設完整地現身了。
倪瑞宏的雕塑作品取材自台灣風景遊樂區會出現的粗糙裝置。

倪瑞宏小檔案

  • 出生:1990年生於台北
  • 學歷:台南藝術大學材質創作與設計系學士、北藝大美術創作學系複合媒體組碩士
  • 作品:2020年出版《仙女日常奇緣》,2022年出版《蓬萊仙山:悲情夢》(與黃郁仁《蓬萊仙山:春遊記》合著)
  • 得獎:入選2019年台北美術獎、著作《仙女日常奇緣》入圍2021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怪奇仙女 偏愛二流與B級

那個人設是不染凡塵的仙女,是復古女神,是超完美嬌妻,是天真的傻妹。我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人設會在兩天後徹底變一個樣。
32歲的倪瑞宏,著迷於一切古怪、離奇、壞品味的事物,畫筆下的人物都帶有俗豔荒誕的歡快氣質,非常黑色幽默。比方說採訪結束某天,她忽然很得意傳來好幾張勇闖亂葬崗拍下的各種全身龜裂金童玉女照。她是真愛這些破敗、二流、名不見經傳的事物,愛到把自己也活得像一部B級片。
她在台北藝術大學碩士班的指導教授張正仁如此形容這個學生:「她靈活,沒有包袱,風格結合了網路世代文創、網紅的語言去做反諷,內在其實帶有社會學的挖掘,所以她後來去做仙女,去酒店,都更接近社會實驗。」我忽然想起4年多前她曾接受我們側訪,當時的身分是廟宇畫師廖鳳琴的女徒弟。廖鳳琴畫神仙,喜歡讓祂們乳頭外露,驚世駭俗,搏版面的意圖更勝於理念表達,倪瑞宏偏要去找他拜師。當時倪瑞宏在電話那頭笑著對我們解釋所謂的藝術家,「都是瘋子。」
倪瑞宏著迷於老事物,為我們精心準備了復古造型受訪。
原來是在說自己嗎?像她明明一身優雅古典,偏要在展覽現場臨拍照時,跟工作人員要來一台吸塵器,當場吸起地來。她展覽中的畫作也大抵不脫這類惡趣味,可是我們的目光始終被一本放在展覽邊緣位置、很有「故宮感」的「遺物」雜誌所吸引。雜誌廣收夜明珠、青花瓷器等「正襟危座」物品,和她一貫「莫名其妙」風格的作品形成強烈衝突,怎麼會忘了撤走呢?難道是為了營造她熱愛的「缺角」感?
問了才知道,那其實是她這一年多來的人生寫照,缺角的其實是自己。倪瑞宏成名早,和譁眾取寵的仙女經歷脫不了關係。2013年,她去應徵花卉大使,隔年為了更坐實自己「仙女藝術家」的身分,還到鹿耳門天后宮應徵仙女職位,最終獲得第8名,每一個舉動都是身體力行的觀察與嘲諷。
倪瑞宏以女王筆下的女性形象,創作出來詭異、扭曲的「美如機器人」,不斷伸手索取一枚戒指。(倪瑞宏提供)
倪瑞宏從小愛畫畫,媽媽是小學老師,爸爸是知名傳播學者倪炎元,高知識分子對孩子的教育方針是大力栽培同時任其發展。弟弟倪瑞興告訴我們,小時候全家到法國旅遊,連逛3、4天羅浮宮,去不了迪士尼。倪瑞宏也說自己從小跟著爸爸看得獎片,台灣新電影,法國新浪潮,藝術養成太完整,物極必反,「也許是我偏愛二流與B級的原因。」
關鍵轉折在高中,某日倪瑞宏在北美館看了雕塑藝術家任大賢得台北美術獎的作品,「太感動了!好棒喔!好羨慕!」決定追隨他去南藝大念書,其心情是:「我沒有想著我要活下去,我只想著我要做出這麼好的作品。」

藝術無用 走闖酒店大失敗

她語氣上揚,彷彿仍記得當時的激動。但以身相許的氣魄,只換來現實打臉。22歲時她和收藏家見面,結果對方只把她的成名作「仙女抽籤機」當成派對裡取代魔術師的娛樂,「我聽了都快哭了…」
大學畢業後,她發現自己始終無法被認真看待,在藝展上經常被忽略,深知想被重視,仍需要碩士學位,又到北藝大念了研究所,結果更慘,「27歲了,我才發現我沒有任何工作經驗,唯一可以拿來說嘴的,是在學校做過一個機器人。」那個名喚「美如」的機器人是她的裝置作品,靈感取自兩性作家女王各種浮於表面的女性渴愛形象,經過嘲諷buff,成為醜到不可方物的紙紮風機器人,終於確立的ugly beauty風格無比強烈,讓我忍不住為它辯護,結果她說:「但它沒有用啊…」
倪瑞宏的成名作是一個「仙女抽籤機」,她以機器裡的仙女形象裝扮自己。(倪瑞宏提供)
藝術無用,藝術家在台灣也是朝不保夕。27歲的藝術碩士,最後到臍帶血銀行兼職,之後又開啟了維持不到1個月的酒店小姐生涯,因為「我是一個失敗的酒店小姐。有客人要指定我,我就(跟老闆)說我不想出門,我太累了,我皮膚變好差,他幫我改到早班,可是早班根本就沒人點我,呵呵呵。」
她用很平的語氣講這些荒謬的話,好像很享受我們傻眼無言的表情,然後才加以解釋:「我大學的時候看到花卉大使選拔,就覺得太好笑了,是奇觀,我願意親自參與去看那個奇觀。我覺得那是一個女性踩著其他女性往上爬的競爭過程,酒店也是。」

喪父打擊 靠繪畫流放情緒

她在金玉之中見敗絮,又將敗絮撒成天女散花,慶典一般去歌誦荒謬,拿自己做實驗。她把這些經歷寫進2020年出版的第一本書《仙女日常奇緣》裡,不怕家人看到嗎?她說藝術家要誠實面對自己啊!我問她知道google倪瑞宏三個字,出現的第一條自動搜尋是「倪瑞宏酒店」嗎?結果她蠻不在乎,以行為藝術教母瑪莉娜為例:「她在書裡寫她墮胎3次,我都想她媽媽看到了不是要瘋掉?」所以是豁出去了?她歪頭作苦惱貌,「不知道吔。還是你要幫我問她(媽媽)?」
我問了,倪媽果然無法接受,但也無從溝通。她知道女兒不願為任何事妥協,帳戶裡因此經常沒錢,連信用卡都辦不了,多次借錢給女兒。
倪瑞興讀後則是苦笑。我問他,姊姊一直都這麼鏘嗎?他笑說:「她的頻率和一般人不大一樣,大家合照時,她大概有一半的機率眼睛一定會閉起來,好多年了,我真的不懂…」
2014年,倪瑞宏(右1)和家人為父親(右3)慶生。(倪瑞宏提供)
不懂,但無條件支持。倪瑞宏知道資源不可濫用,大學就要求自己賺錢生活,但她終究是有爸可靠的女兒,有任性的本錢,不用像很多同學出社會後就去做設計,「設計是解決大眾的問題,藝術是解決藝術家自己的問題。」
可是問題真的被解決了嗎?展覽出現的那本小雜誌,其實是她去年完成的最新作品,內容就是父親的遺物清單。我們的整場採訪,就從這句話開始了急轉彎。仙女墜入凡間,經歷的是2020年出書時父親剛診斷出肝癌,「一確診就末期,完蛋,不能換肝了。結果我第一本書出版他不能來,然後我還要穿仙女服出席新書發表會,我就想,我到底在幹嘛?」

陋居高雄 撞見阿伯沒穿褲

那也是她開始受到眾多注目的時候,「我才正感覺要大紅大紫了,藝術市場也用很炙熱的眼神看我,很希望我快點給他們東西,結果我根本沒有力氣面對。」她語氣低沉下去,失去了搞笑的神采,好像剛下戲的演員,還拖著不合時宜的妝髮,回頭面對真實的人生。
倪瑞宏回憶父親逝前,開刀排除腹部積水,傷口是半開放式,「我還看過他的腸子。」因為不用朝九晚五上班,她完整經歷了父親的病程,眼見父親受苦,藝術幫得上什麼忙嗎?2021年4月父逝,藝術又能解決妳的悲傷嗎?她淡淡說:「我至少還能畫畫。我可以把我的情緒流放出去,它就不會卡在那邊。爸爸還在冰櫃裡時,我就回家畫畫。」
但其實還是卡住了。父親走後她整理大量遺物,上萬片DVD,無數的書,包括那遺物雜誌裡被她形容「超有淘寶感」的文物,等於重新走一次爸爸的人生。她為父親製作回顧影片,太想知道爸爸的感想,還找來靈媒,「當時正好三級警戒,我們就視訊通靈。」太荒謬了,但荒謬到極致就成了荒涼。
告別再多次都不足以作為安慰。她說父親走前一天,默默交代了一首歌,想在告別式放。德文歌曲,不解其意,之後眾人趁用餐時細細查詢,結果是一首名為〈分離太傷痛〉的歌,一家人在摩斯漢堡哭到不行。我請她分享一個和父親之間最美好的回憶,她說全家出遊擠在一台車裡,最讓她懷念,「有一種緊密感。」
去年9月,倪瑞宏搬到高雄賃居,樓梯間壁癌嚴重,但她不以為意,不斷跟我們說高雄的天氣非常好。
2021年9月,她搬到高雄和朋友一起住,初訪時說是為了工作,2天後我們到高雄二訪時,她才坦言,其實是要逃離台北那個充滿父親回憶的地方。在高雄的家裡,她沒做頭髮,也沒著仙女裝,穿著父親留下來的外套,以凡人姿態和我們談話,眼裡閃出淚光。
但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又回到插科打諢狀態,告訴我們高雄房子的房租僅2千元,頂樓像鬼片現場,問我要不要上去看看?那房子太老舊,破敗情況當然是她的「菜」,但也是內心的映照。每日她晨起出門,有時還會撞見陌生阿伯沒穿褲子躺在嚴重壁癌的樓梯間,「想著我是要跨過他呢,還是叫救護車?」說完自己笑出來。
父逝後5個月,她投入另一本創作,和共同作者黃郁仁一起考古蓬萊仙山電視台的崛起和隕落,收集大量資料,也進行二創,我看著那些煙花冷卻後的寥落,感覺她內心也是一個兒童樂園,因父逝而停止營業。去年12月,書終於出版,其考究之完整,幾乎是把那段不被重視的歷史翻了個底朝天。蓬萊仙山最爭議事件無非陰間遊覽車,找來法師帶民眾觀落陰,集體入魔宛如邪典。我問她也想過去觀落陰找爸爸嗎?她說:「我有去問過喔,結果那個法師拒絕了,說他背痛。」
倪瑞宏今年製作的仿真遺書雜誌,內容全數取自父親遺物。她的說法是:「我要將爸爸檔案化。」
實在是太反高潮了。然後一波又起,倪瑞宏跟我們說,這整趟田調和書寫的過程,都是在情緒的死亡低谷裡完成,痛苦得不得了。我們這才驚覺,痛苦或許是藝術家的必需品?仙女下凡,道阻且長,她在人間四處亂竄,跌倒受傷、哭花了妝,才發現自己的各種社會實驗最終造成反傷,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沉溺於悲傷就像個笑話。在採訪結束前,她也忍不住追問:「那個google自動搜尋是怎麼一回事?酒店不過是我人生幾個小時的事情而已啊!仔細想想,還是有點在意。」

遇上詐騙 仙女頓時入凡間

至於痛苦究竟是不是創作的必需品,她在結束訪談前也自己回答了,說她2月要去英國駐村,那本遺物雜誌,要當成作品發表。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拿這麼貼近自身生命的題材去創作。
驚覺自己過分嚴肅了,她又話鋒一轉,忽然分享起2年前曾遭到電話詐騙的故事,幾分鐘就被騙光了僅有的10萬存款,一夕間銀行戶頭全空了,連藝文紓困都沒了。她當時就笑著跟家人說:「我到處跟人家說我當仙女很厲害,結果我被詐騙…我還去google怎麼寫訴狀,我那時候真的有感覺我活在人間。」

小心意大意義,小額贊助鏡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