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恁爸係台灣人 中研院社會學者彭保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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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保羅曾調查日本福島與台灣核電廠的工人勞動狀況,並長期擔任RCA訴訟案顧問。
彭保羅曾調查日本福島與台灣核電廠的工人勞動狀況,並長期擔任RCA訴訟案顧問。
中研院社會學者彭保羅長期研究工業汙染與公害訴訟案,15年前為愛來台定居。出生於法國的他,口頭禪是「恁爸係台灣人」,去年6月歸化我國,成為正港台灣人。當時他身穿「台灣囡仔」T恤登山,要見證台灣的美麗風景,卻看見登山客在溪邊大小便、亂丟衛生紙的的髒亂情景。
無法忍受風景被破壞,他不顧攔阻執意清理,更拆除了登山社團以登山文化、辨識山路為名義繫掛的塑膠膠條,拍照張貼臉書,引起熱烈迴響,然而1個月後,一名新手揹工的山難死亡,讓他愛護山林的行為,被指控是間接殺人。
眼前的法國人帶我們去吃肉粽、滷肉飯,又喝米粉湯。55歲的彭保羅,飯後散步談起大學主修中文,老師以許慎《說文解字》教漢字,讓他覺得「寫漢字就像畫畫一樣。」他中文流利,但偶有發音不標準,搭計程車跟司機說我們很趕,唸成「我們很幹」;台中市長盧秀燕也唸成「綠繡眼」。他笑說讀書時就常被老師叨唸發音不用心,接著朗誦起唐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他一臉沉醉,整個人像走進一幅山水畫裡,問我:「發音OK嗎?」我說OK,他一臉開心。

中研院社會學者 彭保羅

  • 出生:1968年
  • 學歷:日本慶應大學企業管理碩士、法國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經濟社會學博士
  • 經歷:巴黎狄德羅大學東亞學系副教授、法國現代中國研究中心台北分部主任、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 研究領域:環境社會學、風險社會學、科技與社會、社會運動、當代亞洲

歸化隔月 被控間接殺人

訪談從他走進一座山開始。去年6月,他跟老婆請嚮導攀戒茂斯山前往嘉明湖,那天他身穿「台灣囡仔」T恤,一路風光明媚,卻在標高3千2百公尺營地看見許多人在溪邊大便不埋,還亂丟衛生紙,憤怒之下不顧登山嚮導與老婆勸阻,執意清理,見樹上綁滿登山膠條,覺得不環保,也一併拆掉,比著中指拍照貼臉書呼籲環保。台灣人向來喜歡愛台灣的外國人,立刻引起熱烈迴響,還上了新聞。
去年六月彭保羅(左)清除台東嘉明湖戒茂斯路線上的登山膠條,引起登山界對於綁膠條是否為台灣登山文化的討論。(翻攝彭保羅臉書)
初次見面是去年10月,彭保羅是中研院社會所的社會學者,興趣是畫畫,研究室牆上掛著幾幅自己的油畫,其中一幅白雲翻滾,一群小小的人走過綠色山脈,畫的是林義雄環島苦行的反核運動。另一幅,則是台塑六輕的工廠煙囪排放廢氣,畫上寫著一行字:六輕廠區土壤含鋅。
去年6月,也是彭保羅以「高級專業人才」資格歸化我國,真正成為台灣人的時刻。內政部新聞稿描述:「法國籍彭先生,長期從事台灣環境公害議題研究,積極協助台法學術交流,向社會推廣全球氣候危機意識與認識,並於國際期刊上為我國發聲,且自2008年起擔任台灣RCA(Radio Corporation of America,美國無線電公司)訴訟案專家諮詢顧問團成員,從中協助工傷案受害人爭取賠償,對環境公害的關懷與研究深具貢獻。」
彭保羅去年6月歸化我國,領取台灣身分證。
談到拆除登山膠條,彭保羅打開臉書,「3千多人來按讚、7百多分享,我平常寫RCA女工訴訟案、寫台塑六輕,大家都不在乎,那才是比較嚴重的問題好嗎?」他邊說邊皺眉頭。愛護台灣山林的法國人領台灣身分證,成了貨真價實的台灣人,本該是一則可以四處宣揚的美談,然而隔1個月又發生了一則新聞:「阿美族新手揹工魂斷溪谷 山友怒控:環保魔人拆光登山膠條」。
突然被指控間接殺人,甚至有網友與記者詢問他要不要出面道歉?彭保羅受了不少打擊,憤怒、難過、後悔與不解的情緒都有一些,短期內不想再去登山。山岳攝影師黃鈺翔於臉書專頁「雪羊視界」撰文分析,認為雖然彭保羅不尊重台灣登山文化,行為荒謬如純淨魔人拆除尼泊爾經幡,但山難發生主因還是來自於新手揹工獨自下山。經歷了一番台灣輿論洗禮,彭保羅說:「我老婆跟我開玩笑:『歡迎成為台灣人。』」他很希望警察、林務局、勞動局能對新手揹工的山難進行詳細調查,也能藉此改善登山行業的勞動狀況。問他可會後悔成為台灣人?他笑著說:「不會呀,我很喜歡台灣,很高興,很榮幸。」

在日見聞 獻身公害訴訟

他出生於法國諾曼第的勒哈佛爾,小時候想讀美術系當畫家,因哥哥建議選擇大學讀中文系。第一次來台灣是23歲,當時他有一項特殊的任務:尋找咖啡花園。父親是咖啡盤商,癌末時正在撰寫世界咖啡圖鑑,聽聞日治時期的台灣種植許多咖啡樹,請他幫忙尋找。當時他拜訪多位花蓮天主教神父,「最後找到了。」彭保羅語調歡快,又立刻哀傷起來,「遺憾的是,我爸爸隔年就過世了。」
彭保羅談到自己與台灣最初的連結,是為父親而前往花蓮尋找咖啡樹的栽種處。
父親的過世讓他深受打擊,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度想去當神父。那時他在日本的法國企業工作,賣的產品是礦泉水evian、啤酒1664,因內心對生死有困惑,便找一位同鄉的法國神父討論聖經。他說神父都不認真回答他的疑問,一直在講日本佛教跟神道,「我有點生氣,(問他)你是怎麼樣的神父呢?你都不講聖經,你到底賣什麼東西?你是賣聖經還是佛教?神父他就笑一笑。」
碩士讀日本慶應大學EMBA,按此發展,就算沒像父親那樣經商,也該是跨國企業的高階經理,怎會變成一位社會學者?他說在日本認識了在菲律賓從事農民運動的朋友,「都是非常Critical(批判性)、非常左派,菲律賓社會不平等比日本更厲害,跟日本的資本主義有關。我到菲律賓南部,有一個日本的經濟發展計畫,結果是做什麼?把在地的農民趕出去。所以我開始學馬克思、韋伯、涂爾幹。」
大學時期的彭保羅(左1)。(彭保羅提供)
他回法國挑立場左派的大學讀博士,發現日本川崎空汙訴訟案4百多位原告裡,竟有一位法國天主教神父,認識了才知道神父所在的教堂旁是工業區,因空氣汙染而肺部病變。談話時彭保羅偶爾夾雜日語,「他是一個『勤労司祭』(勞動神父),不只在教堂做彌撒,還跟工人一起工作。通過他的經驗,我慢慢進入在地居民的抗議運動,我好奇工廠裡面跟工廠外面的關係,換句話說,就是環保運動跟工人運動的關係。」
他博士論文研究川崎、橫濱的公害病訴訟案,以及著名的水俁。水俁位於日本九州,是日本史上最嚴重的公害汙染案件,癌症、畸胎的情況禍及三代,官方認定受害者達1萬2,615人,改編自美國紀實攝影師尤金.史密斯傳記的電影《惡水真相》即是描述這個地方。

浪漫為懷 學術結合實務

彭保羅說:「各種環境運動有一種浪漫化,水俁非常浪漫,我自己也很浪漫,環保運動很容易忘記工廠裡面(的人)有很多壓力,在みなまた(水俁),外面的環保運動抗議有浪漫的故事,但也沒有忘記工廠裡面發生的事情。」有時,他會自我懷疑,「公害訴訟案的鑰匙,是醫學與法律,那社會學幹嘛?做社會學好像最沒有用。」這時他就一邊畫畫,一邊回想那個藝術家、作家、思想家、各類社會運動者匯聚的水俁,「我把みなまた當成こころのふるさと(心靈的故鄉)。」
彭保羅常以畫作沉澱心靈,並記錄自己生活的所見所思。
他的老婆彭仁郁說:「他的博士論文呈現那些生命怎麼相聚。這完全改變了他,不管他後來到哪個田野,台灣RCA案、台南的戴奧辛汙染、雲林台塑六輕,基本上都帶著同樣的關懷跟切入角度。」
認識彭保羅的人,都覺得他個性幽默,對台灣的認同感也強烈。RCA法扶義務律師團召集人林永頌律師說:「我們開會時,他常說:『恁爸係台灣人、恁祖媽係台灣人。』早期RCA案開庭沒有位子,他會坐在地上素描法官。RCA案有一組是未罹患重要疾病的C組,C組在多種有機溶劑下,身心受影響,這個部分一度被法院不採,生病靠醫生(診斷),但是沒生病怎麼表達?彭保羅跟RCA協會合作訪C組心路歷程,從社會學角度研究。」
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教授陳信行稱彭保羅是語言天才,除了中文與日文,還會西班牙與義大利語,「RCA案有一次日本律師團拜會台灣律師團,律師怕翻譯翻錯,大家講話結結巴巴,他對日本法律體系有所了解,不怕犯錯,最後成了主要翻譯。很好玩的狀況,台灣律師跟日本律師,靠一個法國人作中介。」陳信行認為,「彭保羅算是新一派的社會學者,他把社會參與、經驗研究、理論看得一樣重要,把台灣學術界跟勞工運動、環保運動的實務界結合在一起。」
RCA訴訟案開庭過程無法錄音、錄影,彭保羅以繪畫記錄當下情境。

為愛來台 無奈下隨妻姓

去年我們到彭保羅家中拜訪,老公寓如畫廊掛滿了他的畫作,大門貼著他親手繪製的虎年春聯,老虎的模樣是「台灣民主國國旗」的藍地黃虎。他對台灣的理解與認同,受彭仁郁影響很深,2人在法國讀博士時認識,進而相戀結婚。彭仁郁為台灣綠黨成員、中研院民族所學者,曾任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委員。
我們問彭仁郁法國人是否真如傳說那樣浪漫?彭保羅立刻伸手摸她的耳朵,彭仁郁側著頭笑說:「他在確認我有沒有戴耳環?他覺得女人沒戴耳環,等於沒穿衣服,這種心態其實很父權。」彭保羅一聽,面露委屈,合掌大呼:「拜託不要這樣寫我。」
彭保羅(左)與老婆彭仁郁(左)居住於中研院宿舍,家中如畫廊,家門則貼滿春聯。
彭保羅原本很希望老婆跟他一起定居法國。初次見面時,他提起有一次陪老婆到歐洲參加研討會,「一個女生跟我說:『你不能邀請彭仁郁住法國,沒有意思,她是這麼美麗的花,要住在在地的地方,才可以開得很漂亮。』」講完這一段,他神情無奈點頭笑說:「是是是,有道理。」他是為了愛情來台灣當學者的人。
彭保羅說,20年前到台灣大使館登記結婚,原本想為自己取名「約伯保羅」,不過「工作人員說約伯不是百家姓。什麼百家姓?那台灣原住民怎麼辦?又說名字要三個字才對,我說莫名奇妙,請他去找他的老闆,都沒有辦法。」因此那時冠了妻姓。他拿出身分證,得意地笑:「我沒機會姓約伯,但我有這個機會,報仇。」原來,他為父親取了中文名字—約伯飛利。

成首投族 竟開譙又亮票

這2年,彭保羅研究台灣地緣政治,也數次發表文章、接受法國媒體談論台灣政治局勢。「台灣最大的風險是中國。」他想透過軍事社會學角度,了解台灣社會對軍事有什麼期待?「然後台灣的軍事,對社會又有什麼樣的期待?這是一個互相的關係。」他也前往日本沖繩訪談當地居民,了解日本人對於台灣發生戰爭的看法,並關注「沃草」與「黑熊學院」的發展。
想當台灣人的原因,是想參與投票,若歸化的審查沒通過,他甚至考慮過放棄法國國籍。「我住在這裡,關心台灣政治,我每次陪老婆投票,不知道裡面怎麼回事,很好奇呀!」夫妻倆一搭一唱,說起去年選舉投票的狀況。「他一直從圈票處跑出來,問人家要怎麼蓋?」「好緊張耶!」「因為他是外國人,又是首投族,所以人家忍受,他好幾張票疊在一起,蓋太用力,(印泥顏色)透到下一張,他跑出來跟現場人員講…。」「幹!我怎麼投給×××!我很緊張!我說我不要投給這個人!」「你怎麼可以公開喊?他還問能不能換一張新的?慘了,公開亮票,我在外面看快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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