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攝影同事按著住址找到約訪的咖啡館,前腳才剛踏進門,後腳便鬧哄哄地跟來一大群人,大概電影公司的宣傳、妝髮之類的,尚未弄清楚誰是誰,只見人群中站出一豔麗女人問:「你們誰是記者啊?」我舉手稱是,那女人便遞出一袋物事,伸手連忙接下,沉甸甸的,磚頭大小的東西,眼睛餘光一瞥,是一盒櫻桃。「哎喔,這個《本日公休》很好看捏,你要多幫忙導演,幫電影寫點好話捏。」定睛一看,豔麗女人是該片女主角陸小芬,堂堂金馬影后不擺架子,卻為導演傅天余說起好話,親切口氣,鞠躬哈腰,倒像是什麼家長拜託老師好好照顧自家女兒。
【一鏡到底】本來面目 陸小芬

1980年,陸小芬因出演《上海社會檔案》大紅,也因此片被牢牢貼上豔星的標籤。她力求轉型,接下《看海的日子》,開拍前每天在烈日下曝曬2小時,曬出漁村婦人黝黑膚色,勇奪金馬影后,隨後以《桂花巷》《晚春情事》蟬聯2屆亞太影后,但影劇版用的標題是「大爆冷門」,不免有一點嘲弄的意味。
2000年,她淡出影壇,獎座、海報都收進箱子裡,是過往不戀,也是不堪回首,她不喜歡那個濃妝豔抹的自己,年輕時在演藝圈受的傷,用大半輩子修復,她為《本日公休》重出江湖,電影中一張笑咪咪的素顏,容光煥發,不是老,也不是不老,而是不眷戀過去,不恐懼未來,坦然面對現狀的自然與自在,所謂本來面目。

陸小芬小檔案
- 1956年10月9日出生於九份
- 1980年參演王菊金執導的電影《上海社會檔案》出道
- 1983年演出《看海的日子》,獲第20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 1987年演出《桂花巷》獲第33屆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次年,陸小芬主演《晚春情事》,蟬聯第34屆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
- 1956年10月9日出生於九份
- 1980年參演王菊金執導的電影《上海社會檔案》出道
- 1983年演出《看海的日子》,獲第20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 1987年演出《桂花巷》獲第33屆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次年,陸小芬主演《晚春情事》,蟬聯第34屆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
面對媒體能閃就閃
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當工作人員替大明星補妝之際,隨口問她從哪來?她說新北市某處,本來住敦化南路某大樓,住25樓,樓下住某政黨高層,半夜會帶女生回家。16樓鄰居時不時來按她家電鈴,說她半夜洗澡,水聲很吵,那人精神異常,後來捅死警衛,因為是另一個政黨高層姊夫的小孩,新聞被壓下來,她住得心驚膽跳,921大地震之後搬到現址,左鄰右舍又住著什麼歌手、演員,鄰居相處很和睦。她一開口,該講的、不該講的,全都講出來了。
大明星在2000年左右,演完《大腳阿嬤》等二檔民視連續劇淡出演藝圈,事隔20幾年,重新面對媒體,莫非心情緊張,才口無遮攔?「我現在噢,皮皮挫,皮皮挫,真的是恐懼跟緊張欸。因為我平常沒有一定要在版面上滿足自己啦,面對媒體能閃就閃,能被淡忘掉最好。我生活平常,就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沒什麼好談的,但是《本日公休》實在是太好了,是我這幾年看過最有感覺的一個劇本,讀完就對導演有幻想,我就跟製片說我要看導演。一見到她,我就知道我會淪陷,我死了。」
《本日公休》脫胎自導演傅天余童年往事,講媽媽在傳統男子理髮廳工作點點滴滴,因為是日常生活常見勞動婦女,甄選女明星第一條件是不能整形,要「像」自己媽媽,她所謂的像,不是外貌的相似,而是一種「對生命的感覺」相像。但台灣5、60歲的女明星找了一輪,遍尋不著,製片建議陸小芬,傅天余邀請她到辦公室聊聊,當天她素顏,提著二袋水果前往,大大咧咧一直說她有多愛這個故事,傅天余眼睛一亮,發現她笑咪咪的,完全沒有苦相,就決定是她了。
被當看護洋洋得意
陸小芬不負所望,66歲的明星在電影中素著一張臉,專注剪頭髮,眼觀鼻,鼻觀心,將理髮阿姨演得唯妙唯肖,然而眼前的人假髮、假睫毛,濃妝豔抹,跟影中人有極大落差。問她怎麼不以銀幕形象出現,那多自然,多好看啊,「你不早講,那個我最擅長了。我不是不愛打扮,但我每天都在做事。」話鋒一轉,提到念大學的姪子騎機車出車禍,昏迷指數3,因為弟弟、弟媳都在工作,自己便跳下來分勞解憂,「以前沒經歷過這種事,很辛苦捏,哪裡知道健保房住一個月要轉院!從陽明轉到北醫,第一次坐救護車喔,喔伊喔伊,我抱著他,媽媽在另外一頭,嚇都嚇死了。後來到萬芳醫院,那邊八樓有一個花園,讓所有人去那邊看花。我把姪子推上去,沒打扮,旁邊二個人在那邊打賭,講得很大聲,我都聽到了,一個人說這個人是看護,另外一個人說不是啦,是家人,看護哪裡有這麼貼心的。後來其中一個人走來,問我哪一家看護,有沒有電話?我哈哈笑,說你有錢也請不到啦!」

女明星靠臉蛋吃飯,但她被錯認成看護還洋洋得意,姪子大二出車禍,如今大四,活蹦亂跳,她把照顧親人的心情挹注在角色之中,「我把這個劇本給姪子看,他也喜歡電影,以前開口閉口都是九把刀的人,看得目不轉睛。」「妳沒有跟他講姑姑以前是多厲害的咖嗎?」「不會跟他講那個啦。」「妳家沒有貼海報、獎座嗎?他去妳家應該會看到啊。」「沒有欸。本來家裡有很多陳設,琳瑯滿目。但要背負以前那麼多榮耀,心裡都是負擔,我搬家就把獎座收起來,放在箱子裡了,不是說不要它,但它不是你生活唯一的滿足。」

大明星本名張淑芳,九份礦工的女兒,高中念基隆商工,因為愛唱歌,求學期間在歌廳駐唱,因為覺得國文課本寫徐志摩、陸小曼的故事很浪漫,逕自取了藝名陸小芬。1980年,她被王菊金相中演《上海社會檔案》,她詮釋文革遭欺凌的少女,搖身一變成為復仇女神,肉欲而大膽,電影大賣,片商循此模式,拍了《女王蜂》《瘋狂女煞星》等一系列的社會寫實片,取代了3廳電影,也捧紅了她與陸一嬋、陸儀鳳和楊惠姍,並稱「三陸一楊」,她以復仇女神姿態走紅,打破林青霞不食人間煙火的玉女形象,曾以《台灣黑電影》記錄這段歷史的侯季然說:「陸小芬代表了那個時代。在她之前是林青霞,陸小芬出現,彷彿是林青霞的所有相反。」
火紅豔星力求轉型
那幾年最紅的明星,男生是許不了,女生則是她,片酬一度高達300萬元,是台灣明星片酬之最。拍片因有利可圖,被黑道把持著。黑道為控制許不了,迫誘他施打毒品。問她可曾在片場吃過黑道苦頭?「有喔!藝人在台灣沒有碰到黑道,哪裡叫藝人?以前環境好複雜,片場一堆吃檳榔,說他們是三口組,我都是帶著恐懼演戲,我一直發抖,很害怕。被恐嚇了,不敢在人前哭,只能回家宣洩。」爆紅後她參加電視台錄影,舞台上勁歌熱舞意外走光,戒嚴時代,舉凡唱片、電影、漫畫,事事皆要審核,但她爆乳照公然刊登報紙上,有一陰謀論說政府高層為轉移江南案風向,默許刊登大明星穿幫照,也有說單純就是她熱愛自由,不穿內衣,無論真相為何,豔星的標籤到底是牢牢貼在她身上了。

她力求轉型,接下《看海的日子》,開拍前每天在烈日下曝曬2小時,曬出漁村婦人黝黑膚色,勇奪金馬影后,隨後以《桂花巷》《晚春情事》蟬聯兩屆亞太影后,但影劇版用的標題是「大爆冷門」,不免有一點嘲弄的意味,舊報紙找資料,那時候的人可真敢講話,白先勇《金大班最後一夜》要改編成電影,有人問白先勇說找陸小芬可好?白先勇說「楊惠姍有鄉氣,陸小芬欠灑脫」。某年金馬獎原本要找得過影后的她頒發最佳女主角,但嫌她口條差不夠大方,硬是被林青霞取代,改頒音樂獎項。訪問前夕,她一度跟傅天余講可不可以退通告,因為怕媒體又在她的身材做文章,模糊了焦點。家裡不擺獎座是過往不戀,或許也是往事不堪回首。
修習佛法找回自己
她在本世紀初淡出影壇,但其實九○年代拍片量就減少了,除了零星電影宣傳訪問,關於她的報導只剩下國外讀書,和跟著惟覺老和尚修習佛法。「拍片量減少是因為我眼壓高,心律不整,拍戲壓力大到健康出狀況。有朋友說我可以去萬里,有一個廟(靈泉寺),可以聽講經、打禪七。我一頭霧水,想說禪七是什麼?但看到老和尚那個法相的威儀,會震撼捏。他也沒幹嘛,就是要我們喝茶,指著牆上畫著一頭牛,要我們牽回家,說那個牛就是你自己。一開始打禪七整個腰痠背痛,清晨起來繞香,也起不來。可是那個過程很祥和,到後來心情就靜下來,我媽媽也拜佛,但那種要拿香拜拜的,我不喜歡啊,我要的佛法是讓自己覺得很平靜,狂心頓歇。」
問她佛法中最受用的一句話是什麼?「萬法唯心造。我的心如如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啊。以前經歷不夠,經驗也不夠,害怕得罪人,現在不怕了。你都不怕我掉眼淚,我怎麼會怕你難過咧。」何時學會說不,拿回生活主控權?她說當她生命中聞到第一滴精油的味道,改變就開始了。90年代初期,她赴美國進修,因為常常請同學吃飯,同學回贈她一瓶精油。以為是香水,一打開,芬芳氣味喚醒她童年被媽媽叫去河邊洗衣服的記憶,一邊洗衣服,一邊唱歌,河邊野薑花如此清香,童年如此快樂,她想藉由佛法、芳香療法和阿育吠陀,找回以前那個快樂的自己。

大明星坐在面前,避談演藝圈帶給她的排擠和傷害,只談自我修復,以往拍戲被嫌國語講得不夠字正腔圓,電影都是由林秀玲配音,但昔日被噤聲的女明星如今滔滔不絕,歡快口氣如喜宴中哪個久未謀面的遠房姑姑或阿姨,「我講話憨慢,以前記者問什麼,就是YES、YES,如果你罵我,我只會喔一聲,張大眼睛看著你。現在可以坐在這邊侃侃而談,是因為我去上了脈輪治療,知道人有七個脈輪,我的喉輪以前是鎖著,現在打開了,當明星,就今天講最多話喔。」
人生風景坦然自在
大明星能用自己的聲音說自己的故事,開朗又自在,但相近20年未曾和媒體打交道,還是頂了老派藝人的濃妝亮相,要拍照了,扶牆,凹著身體,回眸對鏡頭微笑,像極舊書攤那泛黃過期《時報周刊》封面女郎姿態,那照片和電影調性,和訪問完全不搭嘎,只得另尋一個晴朗的天氣,約她在自家附近河堤拍照,且提醒:「不要畫濃妝了!」
二訪這日,她一身連衣裙、球鞋赴約,頭髮隨意紮著馬尾,見她脖子紅通通,問怎麼一回事?「昨天天氣好啦,我在陽台曬了20分鐘的太陽,人喔,要常常親近大自然。我有空就到河堤散步,看到樹上好多小麻雀吱吱喳喳,很有生命力,心情就會很好。」沿著河岸走,她一路指點這片草原,那棵大樹都是她最鍾愛的風景,河堤盡處,有一小市集,蔬菜很新鮮便宜。年輕時候在演藝圈受的傷,在此用大半輩子來修復,她叨叨絮絮生活點點滴滴,說與八旬老媽媽同住,家人是她的一切,那笑咪咪的一張臉,幾近素顏,容光煥發,不是老,也不是不老,而是不眷戀過去,不恐懼未來,坦然面對現狀的自然與自在,所謂本來面目。

「上次覺得『今天過得真不錯』是什麼時候?」「我每天都覺得過得很好捏。一切都要靠自己啦,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就不怕啊。我很喜歡一個人欸,反而很怕社交。什麼扶輪社社交,嚇都嚇死了。」「欸,可我查維基百科,妳不是2005年跑去結一個婚?」「那是媒體寫的,又不是我講的!我不喜歡說謊,說謊會下地獄。好啦,請多寫一些電影好話啦,我沒什麼好寫的!」她嬌嗔地對我們抗議,這個不會說謊的女人笑咪咪地對我們重申了一次:「我每天都過得很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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