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舌尖以上 槍口以下 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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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邀請沙博爾夫斯基至圓山大飯店品嘗國宴文化餐,專訪時他持起刀叉餐巾,表情豐富有戲。他做足功課,一邊吃飯,一邊細數圓山飯店的歷史。
我們邀請沙博爾夫斯基至圓山大飯店品嘗國宴文化餐,專訪時他持起刀叉餐巾,表情豐富有戲。他做足功課,一邊吃飯,一邊細數圓山飯店的歷史。
如果有人說,美食歸美食,政治歸政治,波蘭報導文學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會板起臉孔告訴你:沒有這件事。身為波蘭非虛構寫作者,他訪談過獨裁者的廚師們,有人家中長輩曾給末代沙皇做飯,有人被送進車諾比煮飯,有人在烏俄戰爭下棲身亞速鋼鐵廠。世上真正的荒謬往往虛構不來;他筆尖鋒利,劃過人們舌尖,繞過槍尖,再掃回讀者心頭。
沙博爾夫斯基與我們一同遁入圓山飯店密道,眼前是全球最長密道溜滑梯。半世紀前,蔣介石年事已高,若需撤離,可由隨扈抱坐、滑行逃生。如今為安全起見,圓山飯店嚴禁遊客「試溜」,但允許人們在梯前留影。他做足功課,知道蔣介石曾在圓山飯店接待外國元首與使節,民進黨亦在此成立。他一邊吃國宴餐,一邊想像前人在此宴飲、吞下諸多不安,「蔣介石與他的政府永遠都要有B計畫。他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沙博爾夫斯基遁入圓山飯店密道,梯間蜿蜒迂迴,他拾級而下,一邊與我們確認他讀過的台灣史。
眼見為實、凡事親歷,大概是他的記者守則,他想登上水泥溜滑梯,強烈向公關表達「試溜」意願,皆未果。攝影記者嘗試說服他在此拍攝,他堅持「不讓我溜,我就不拍照。」
密道裡空氣有些凝住。眾人好說歹說,盼他理解不能溜的緣由,「好吧。」他無奈往梯前一站,同意拍攝。他聽聞有人分享:已故泰皇蒲美蓬曾在此度蜜月,服務生須遵守當時的「皇家規範」、據說被皇家要求跪著進房;為了滿足只喝羊奶的前伊朗國王巴勒維,圓山飯店命人翻遍全台,每天到台中採購、限時送達,在沒有冰箱的年代,每天擠來新鮮羊奶。

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

  • 出生:1980年
  • 學歷:波蘭華沙大學新聞與政治學系
  • 獲獎:歐洲議會新聞獎
  • 著作:《跳舞的熊》《獨裁者的廚師》《克里姆林宮的餐桌》(皆由衛城出版)《來自杏城的刺客》(台灣尚未出版)
不是在描述怪物,而是宛如怪物般的人類!
此刻沙博爾夫斯基飛抵台灣不久,還在調時差。他努力把呵欠吞下肚,對極權下刀口舔血的故事顯得頗有興趣。強人的盛宴曾在此登場,他或許想到筆下的人,有人的祖父曾給末代沙皇做飯,有人被送進車諾比煮飯,有人在烏俄戰爭下棲身亞速鋼鐵廠。世上真正的荒謬往往虛構不來;他筆尖鋒利,劃過人們舌尖,繞過槍尖,再掃回心頭。美國資深記者、烹飪史家勞拉.夏琵洛(Laura Shapiro)評論:「沙博爾夫斯基不是在描述怪物,而是宛如怪物般的人類。」
今年2月,沙博爾夫斯基帶新作《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來台,此前他已在台灣出版《跳舞的熊》《獨裁者的廚師》,其中《跳舞的熊》寫盡東歐社會從獨裁到民主的矛盾與陣痛。總統蔡英文今年赴台北國際書展,亦提及《跳舞的熊》的文學貢獻。
沙博爾夫斯基(左)的作品在台灣受許多讀者歡迎。圖為他日前出席台北書展,讀者排隊請他簽名。
沙博爾夫斯基出生於1980年的波蘭,彼時蘇聯尚未解體,每年他總盼著耶誕節,會有艘遠船從古巴開往波蘭,船上滿載柳丁,「我愛吃柳丁。但在共產時代,我一年只吃得到一次。對我來說,資本主義社會就是『全年都買得到柳丁的地方』。」
「我也是香蕉的大粉絲。」他鄰居曾前往黑市,買來德國走私來的「長條黃水果」,邀他試吃,那香蕉被切得極薄,貌似馬鈴薯。說到馬鈴薯,他又分享共產時期記趣,「小孩們熱烈討論奇異果,說有個東西像馬鈴薯,果肉卻是綠色。我因此無法睡覺,反覆想,世上怎有東西貌似馬鈴薯,肚裡卻是綠的?」
我記得那種恐懼,這就是柳丁的黑暗面!
他讀小學時蘇聯解體,前晚超市還空著,隔日就出現柳丁、香蕉、奇異果與荔枝。蔬果攤繽紛如博物館,「我和媽媽上市場,每週都在嘗試新玩意。」
「蘇聯解體前,我們並不知道自己多窮、也不知世上其他人怎麼生活,對我們來說,這是比較好的。」帝國說垮就垮,混亂動盪裡,他少時生活受此波及甚鉅,「他們說經濟危機最多6個月,然後這個危機持續了10年左右。」彼時通膨率曾高達150%,他祖母一直存錢,心願是買戶小公寓,等到攢夠了錢,那些錢卻貶值到只夠買一把椅子。
他父親原是救護車駕駛,公司轉作私營,生計受影響;母親任小學校長,全校僅30個學生,「在共產時代時,這很OK,但資本主義來了,他們什麼都要算,政府覺得不符經濟效益,就把學校關了。」母親因而失業,抑鬱數年。
「當時自殺率是波蘭史上最高。很多與我同齡的小孩都擔心父母自殺。」他與母親常去光顧的那攤蔬果店,老闆不堪經濟壓力而自殺,「我記得那種恐懼。我記得家長失業了、我記得家裡沒錢的感覺。這就是『柳丁的黑暗面』(the dark side of the oranges)—我們一方面有機會品嘗、體驗新事物,與此同時,所有人都得付出沉重代價。」
沙博爾夫斯基多次進出庖廚,他的非虛構作品精準記錄極權之下,食物如何替政治服務。
他13歲時想買一把吉他,家貧不可得,他索性加入樂隊,去葬禮吹樂器賺錢。14歲,因採訪二戰退役波蘭老兵,賺得零用錢少許。大學申請獎學金赴土耳其,見證諸多政治轉折,開啟非虛構寫作事業,為寫難民議題,他花一個月和難民待在一起;他也陪伴遭人口販運、被迫賣淫的性工作者,挑戰公權力。食物與人連結無所不在,他與其中一名性工作者保持聯繫,「她現在是廚師,在伊斯坦堡開餐廳,生意超好。但每晚用餐高峰期,她會關起門,招呼無家可歸的人來吃免費餐點,只因她知道挨餓的滋味。」
沙博爾夫斯基畢業於華沙大學,修習政治,畢業後,卻因想多存點錢,離開波蘭,前往丹麥,在餐廳擔任廚師助理。講好聽是廚師助理,實際上是打黑工,3天賺得的薪水,相當於母親在波蘭擔任校長時的月薪。
那座廚房裡,沙博爾夫斯基遇見獨裁者。他被主廚嫌手腳太慢,最後不堪辱罵,摔了圍裙走人。「也不能說我搞砸啦,其實,我,個人,並不覺得自己動作很慢。但在老闆眼裡,我就是個慢郎中。」時隔20年,他彷彿又回到那個獨裁廚房,本想為自己辯兩句,卻愈說愈氣,「這些主廚都是真正的獨裁者,當他們對下屬大吼大叫,根本是恐怖分子!」後來他離開餐廳,數月後存了點錢,他回到波蘭,開始記者生涯。
只為普丁做飯5年,然後罹患心臟病!
全球民主化浪潮下,獨裁幽靈卻無處不在。翁山蘇姬2010年自軟禁中獲釋後,沙博爾夫斯基是首位訪談她的歐洲記者,「她被軟禁15年。我採訪她,她也採訪我,像是『什麼是網際網路?』我一一解釋給她聽,像是解釋給老奶奶一樣。」最後兩人聊了1小時又30分鐘。
沙博爾夫斯基也走訪中東歐,在轉型之國裡見證熊的疼痛,完成非虛構作品《跳舞的熊》。他寫道:「這些熊多年來被人訓練跳舞,並且被殘忍地對待。馴熊師把熊養在家裡,教牠們跳舞,從小就毆打牠們。他們還把熊的牙齒都敲掉,免得熊想起牠們其實比馴熊師來得更強壯。」保加利亞加入歐盟後,跳舞的熊不再合法,動保團體奔走、安置這批熊隻。只是問題來了,牠們自幼就被帶離森林,遭人以鐵穿鼻、安上鼻環,一夜間獲得自由,卻不知該拿自由怎麼辦?
沙博爾夫斯基(左)與阿布阿里(右)合照。(沙博爾夫斯基與衛城出版社提供)
驚悚寓言同時是精準預言;除了從個體視角呈現威權體制轉型民主體制的艱難,沙博爾夫斯基也花了極大篇幅談討斧鉞湯鑊裡的幽微人性。在《獨裁者的廚師》一書裡,他踏遍各國,採訪依然健在的廚師們—他們曾服務伊拉克獨裁者海珊、烏干達惡魔總統阿敏、阿爾巴尼亞軍事元首霍查、古巴革命強人卡斯楚、柬埔寨劊子手波布,刀叉劍戟裡,他們活下來,有些故事卻令人不忍再讀,例如,他筆下一名廚師曾替大肆屠殺異議分子的柬埔寨共產統治者波布做飯,這名廚師一生感念已故的老闆,相信波布是「超有同情心、超有禮貌」的大好人。
他也與這些廚師一同做菜。其中,維克特.別瓦耶夫(Wiktor Biełajew)曾在克里姆林宮工作超過1/4世紀,師承史達林的私人廚師。一開始,別瓦耶夫對受訪沒興趣,只願給這位記者半小時,結果兩人竟長談7小時,後續見面大約10餘次。2018年起,沙博爾夫斯基多次前往莫斯科,在老廚師的公寓裡,他倆一起做飯,共享一盤又一盤老故事。
「維克特.別瓦耶夫曾為普丁做飯,但只做了5年,然後他罹患心臟病。他不曾直說普丁給他壓力,但我聽得懂一些弦外之音。」別瓦耶夫的故事被沙博爾夫斯基大幅寫入《克里姆林宮的餐桌》,出版時,說故事的老廚師已離世。
就連羅宋湯,俄羅斯也要吃烏克蘭的豆腐!
盤查、審訊,也是沙博爾夫斯基記者生涯的一部分。
為了寫就《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他近來跑遍烏克蘭、白俄羅斯與其他前蘇聯共和國,也申請多次進出俄羅斯,甚至曾寫信給克里姆林宮。他曾故作輕鬆稱自己只是要寫一本食譜,卻因此接了俄羅斯警察局的電話。他全程配合,將手機、電腦放門外,進入小房間聊聊,這一聊,就是3小時。對方反覆詢問:這本書究竟要寫什麼?對俄羅斯的想法是什麼?對普丁的想法又是如何?「雖然他們約我進警局,來的卻是一名俄羅斯特工。」
有一次,沙博爾夫斯基剛入境俄羅斯,上了計程車,司機超友善,主動帶他到城裡晃晃,1小時後,他覺得愈來愈不對勁,「我怕怕的。我發現他在觀察我。」「司機說:『天啊!你應該是藝術家,哦,你也許是作家?』我說:『對啊,但你怎知道?』司機又問:『你如何看待我們總統?俄羅斯真是貪腐呀,你覺得呢?』」沙博爾夫斯基趕緊裝笨,稱不懂政治。弔詭的是,他近年與不少曾在俄羅斯服務的外交人員交流,發現許多人都遇過這類「超友善的俄國計程車司機」。
此後他在俄羅斯,因採訪之故,常結交新朋友,「但只要有人想更認識我、對我表達友善,我就懷疑對方是特工。我想,天啊,他靠近我,是不是打算監視我?」「我想,這大概是暴政、獨裁者常對我們做的事。」
沙博爾夫斯基2月帶著新作《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來台,此前,他已在台灣出版《跳舞的熊》《獨裁者的廚師》,讀者迴響熱烈。
如果有人說,美食歸美食,政治歸政治,沙博爾夫斯基會板起臉孔說:「沒有這件事」。去年2月,烏俄戰爭爆發後,他立刻前往波烏邊境當志工,自駕接送這些飽受驚嚇的難民。故事來了又去,這期間,他一個採訪都沒做;他打開華沙公寓家門,歡迎烏克蘭難民與他們帶來的共4隻狗入住,有人住兩晚,有人待了超過一個月,「有次我接待一個女人,她失去雙親。她總是煮羅宋湯(barszcz)。很多烏克蘭人也煮羅宋湯。」
去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將烏克蘭燉煮羅宋湯的文化列為需緊急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遭俄羅斯官方譴責奚落,烏克蘭人憤怒不已,有評論說:「(俄羅斯)偷了我們的克里米亞還不夠,還想偷我們的羅宋湯。」烏俄熱戰一年有餘,雙方的恨意溶進湯水,延燒上網,至今未歇。
「俄羅斯的用意非常明顯,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他們藉此暗示,烏克蘭是企圖從俄羅斯『逃跑』的小老弟。」談到這碗湯,他語氣難掩厭惡,並指俄羅斯官方邏輯與中共官方對待台灣的大外宣極類似,「俄羅斯無法忍受烏克蘭人,稱他們小俄羅斯(little Russia),把他們當小朋友。就連羅宋湯也要吃烏克蘭的豆腐。」
他愛喝愛吃,偶爾下廚,卻討厭必須獨自吃飯的時刻。如果有可能,他盡量拉著同事、朋友、受訪者一同用餐;他認為飲食的目的並非充飢,也不為滿足口腹之欲,「吃,除了讓我們活著,我認為最大的功能,是與人社交。」
「我並不是總能找到人陪我吃飯。但我試著跟人們一起吃飯,愈頻繁愈好。」他偶爾也給家人、朋友做飯,不煮則已,一煮就要端出滿缽滿盆的誠意,「如果你重視『替你在乎的人做飯』,你不會去超市備料,你會去傳統市場,從信得過的魚販手中買到最新鮮的魚,想盡辦法拿到最棒的食材。」
海珊是很邪惡,但問題不在這碗賊魚湯!
他又說,做飯別貪快。也許一道菜要耗時上3小時,但在此前,他已花了3小時備料。他拿手菜之一是橙汁鴨,又,他喜歡湯水,無法否認自己酷愛《獨裁者的廚師》裡,海珊的「賊魚湯」。這道湯品源於海珊家鄉—伊拉克中部城市提克里特(Tikrit),海珊因當地盜賊多煮此湯,故命名之。賊魚湯需取油脂多的魚,以油煎香,再鋪以層層杏仁、杏桃乾、番茄、香芹、洋蔥,一層魚肉一層佐料,層層堆疊,才對海珊的味。2003年,美軍在提克里特附近一處農場地窖,生擒憔悴狼狽的海珊。2006年,這名人稱「巴格達屠夫」的獨裁者被絞死。
《獨裁者的廚師》一書中,阿布阿里(右)曾跟隨人稱「巴格達屠夫」的前伊拉克總統海珊(左)前往多個國家,圖為阿布阿里手中僅存一張與海珊的合照。(沙博爾夫斯基與衛城出版社提供)
「賊魚湯是很好吃,但會不會太血腥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歡海珊的賊魚湯。」為此,沙博爾夫斯基心裡曾萬般糾結,「有段時間我有障礙,在家該煮這種玩意兒嗎?會不會跟一些恐怖的事物有太多連結?」
「然後我想明白了。」有一天,他終於丟掉那股罪惡,「湯就只是湯,魚就只是魚。海珊是很邪惡,但問題在海珊啊,從來不在這碗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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