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疾病的禮物 劉紹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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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華是知名醫療人類學者,在疫情期間因頻繁公共發言受到關注。
劉紹華是知名醫療人類學者,在疫情期間因頻繁公共發言受到關注。
過往除夕夜,人類學家劉紹華的母親總會親手張羅一桌年夜飯,餐桌上有湖南的剁椒魚頭,也有蚵仔麵線、滷味等台式小吃,引領她從外頭世界的田野回家。直到6年前,劉紹華確診淋巴癌、母親被診斷阿茲海默症初期,記憶退化的母親開始在小年夜就端出年夜飯,也曾把醃好的醬菜藏到不知去向,有幾次壓根忘了春節。
這段母女接連罹患「世紀之症」的生命歷程,有混亂無助,也有珍貴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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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座談上,劉紹華的母親跟哥哥都來了,並肩坐在第一排摺疊椅上。講座場地小巧溫馨,劉紹華就算在台上也離二人很近,可以隨時觀察他們,她謹慎拿起麥克風開場,「希望大家先幫我一個忙,等等提到我母親時,我們就用『小美』代替,提到失智症時,我們就用『認知障礙』,提到癌症,我們就說『Cancer』。」之所以用這些暗號,是因為母親已經忘記她生過病了。

直面凝視 生老病死苦

日前,50多歲的醫療人類學家劉紹華出版新書《病非如此》,紀錄2018年自己確診淋巴癌、母親被診斷阿茲海默症初期,母女二人接連罹患「世紀之症」,6年來共度的生命歷程。講座隔天,劉紹華與我們約在中研院研究室訪談,她個子嬌小,一身簡單的棉質襯衫搭工裝褲,打扮就像個女學生。
她解釋,母親在她接受癌症治療後3個月,便逐漸忘記她生病了,她偶然發現後,從此在母親面前便絕口不提自己生病的事。「昨天來的很多人都經歷過類似的困難,想跟我聊聊、有個管道訴說,健康強壯的人哪會想看這些呢?哪怕裡面寫的其實並不悲苦。」
他人敬而遠之的疾病,一向是劉紹華關注的研究主題。2002年,30歲出頭的她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為了瞭解中國四川省西南部彝族嚴重的愛滋問題,住進中國西南的偏遠山村,進行長達18個月的田野調查,後來寫成《我的涼山兄弟:毒品、愛滋與流動青年》,在台灣與國際間獲獎無數。而後十年,她走訪中國各地,踏入麻風村、訪談近50名麻風醫師,出版《麻風醫生與巨變中國:後帝國實驗下的疾病隱喻與防疫歷史》,被認為是了解現代中國傳染病史、結合人類學與歷史學的經典之作。
「我好像一直都不排斥去看見或面對,甚至思考生老病死苦這些事情。在我很年輕、20歲出頭時,父親就罹患癌症過世了。加上我婆婆(祖母)在我出生時,就已經是6、70歲的老人了,我從小就覺得她隨時可能會離開我們,不至於是陰影,但有這樣子的念頭。」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結果後來她活到101歲,可是我這樣很憂鬱的念頭,大概有超過40年。」
劉紹華從小就有能看見死亡、疾病的眼光,在高中週記寫生與死,回憶母親養的鴨在她手中過世,自己哭得驚天動地,「所以小時候我也好怕鬼啊,看《跳動七十二》(介紹各種開膛破肚外科手術的醫學節目),每次聽到節目開始怦怦怦、心臟跳動的聲音,都覺得好可怕。」雖然恐懼,還是睜著眼看了一集又一集,好奇心特別強烈,她瞇著眼說:「我就是會把石頭翻起來,看看下面有什麼東西的那種人,不是比別人勇敢,只是少一根筋,沒有去想代價。」
即使當年她不斷被友人提醒涼山彞族惡名昭彰、「不是小偷就是吸毒的」,她仍選擇隻身進入田野,就為了解答疑問:「為什麼這個貧窮偏遠、位於海拔1,900公尺的的彞族山寨,會有嚴重因毒品引起的愛滋問題?」

深入田野 探人性微光

劉紹華很少提起田野過程有多艱辛,頂多說自己「上山下海」。與她同時期身處涼山、曾在當地做志工服務的大塊編輯李清瑞回憶:「她總是很整齊整潔,但去過她住的地方後就想說:『哇!妳住在這種地方,還可以保持這麼好,實在太厲害了!』」那段時間,劉紹華住在泥土地、牆壁窗戶都不完整的破房裡,只有個地方睡、有張桌子可以工作,腳後跟都是跳蚤咬的紅點,「她說每次想念馬桶的時候,就會來找我們,因為我們住水泥磚的房子,有新式馬桶,她那只有茅坑,如果想好好洗個澡,也要走3公里才能到附近的澡堂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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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華研究室有不少她從世界各地做研究帶回的照片跟紀念品。
但正因為夠貼近現場、和研究對象一起生活,劉紹華找到了答案。她逐漸理解這群涼山兄弟在中國現代化、社會變遷過程中的掙扎與尊嚴,也見證他們如何從山外冒險歸來,玩耍了、見識廣闊了,卻帶回毒癮、毒品、愛滋及牢獄紀錄,並在她眼前一個個因愛滋或其他疾病倒下。
在書中,她曾寫自己前往來日無多、愛滋病發的朋友家中探視,帶了些現金給對方家人,要他們買些東西給他吃,算是提前的弔唁金,卻收到更厚重的回禮,在冬夜裡帶了一包米、夾抱一隻溫熱的老母雞溯溪回家。
「那邊沒有路燈,非常非常地黑,就算用手電筒照都有限,有一次,他陪我走很遠的路回家,他不太會說漢語,我的語言也有限,我們只能很有限地交談,他一直重複跟我說謝謝,叫我再去他們家玩。」她語氣激動起來、充滿懷念地說:「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太痛了就跑掉,可是我沒有,反而常常覺得,還好我曾經陪他們一段,還好我幫他們記錄了,他們讓我體會人性中非常珍貴的事情。」

母女皆病 混亂中缺席

2007年進入中研院民族所工作前,劉紹華幾乎沒在一個地方待超過2年,她不斷移動,往好奇之處翻遍、探索。而離家再遠,母親都會為她引領一條回家的路。
「回家前我一定會打國際電話回去訂餐,我母親很會做滷豆干、滷海帶、滷牛腱、蚵仔麵線,大菜小菜都會做,我沒當儀式,就是渴望吧,身體自然的反應,吃到就心滿意足。」直到廚藝高超、曾被邀約出食譜書的母親,漸漸出現阿茲海默症症狀,煮飯變鹹、醃好的醬菜消失無蹤,甚至忘記煮年夜飯;有回她嘴饞、吵著要母親煮某道菜色時,母親突然面有難色回道:「妳現在認識的媽媽,不是以前那個媽媽了。」
「她其實是用那句話跟我講一個很複雜的心路歷程,我是能從簡單的話裡聽到複雜訊息的人,所以我非常、非常的感觸。」母親罹病後,劉紹華並非主要照顧者,母親日常生活的照料多落在哥哥、嫂嫂身上,「正因為我跟母親不是每天生活在一起的關係,所以我特別去陪伴她時,她會跟我講心裡話。雖然知道她講出了很傷感的話,我還是要去化解這件事的重量,讓她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那麼重要,不用擔心。」她語氣慢了下來。
提起母親罹病及新書《病非如此》,劉紹華用字更斟酌了。為了讓人理解涼山青年的處境,她講過2、300場講座;但《病非如此》僅安排2場座談,開放人數也不多。這次訪談,為顧及她母親仍在變化中的病程及家人隱私,有些部分也無法多談,「我還是不習慣寫『自己』的學者,但會想寫這本書、想寫母親,是因為她確診阿茲海默之後,我很內疚跟遺憾。」
2018年7月,母親被診斷為阿茲海默症初期的一個月後,劉紹華確診淋巴癌第一期。身為了解疾病的醫療人類學者,也是家中的小女兒,卻因為需要治療癌症及休養,在母親與家人最混亂不安的時期缺席了,她一直愧疚沒能陪伴母親。
劉紹華在書中寫道:「母親和家人都不知道,彼此正一同走進陌生的黑暗隧道,眼睛因尚未適應而盲目,不斷犯下理解與對待的錯誤。」當時,短期記憶已經受損的母親,抗拒著與她認為是「陌生人」的居服員相處、疫情期間仍逕自回到健身房上課,隨著病識感增加,記憶衰退產生的懊惱及失落情緒,也使她不時與家人發生摩擦,甚至出手打人。
雖然同樣被稱為世紀之症,劉紹華與母親的疾病卻開展出不一樣的未來。「台灣罹癌的人其實可以治癒,或治療後還健康活了相當一段時間,我現在『畢業』5年了,但大家看到我一定會說『妳其實很好啊!』雖然是稱讚,可是也說明大家假設你罹患癌症,看起來一定不太好。」她指出人們對癌症仍有許多誤解,「是一種刻板印象,把病人定型在某一個時空。」而她母親的疾病是腦部退化,記憶從此成為謎團,病程是可預期的走下坡,不加速惡化,已經是最佳狀態。

研究停擺 茫然無目標

癌症治療初期,劉紹華對疾病很好奇,像做田野般觀察自己,仔細記錄用藥、喝多少水、數爬樓梯及散步的步數,「醫生提醒我這不是研究,有什麼好記的?我才想,他講的也對啊!」她在病房校完未完成的書稿,終於放下手邊工作。
進入成人以來從沒有經歷過的大休息,她卻忽然感到茫然。「我沒有其他本領可以過另一種我覺得有意義的生活,我以前會做的都是特別操體力的事情,但化療副作用、免疫力跟體力下降,我天天都在想,如果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過日子,到處去做研究、去田野、去看這個世界,活著到底是為什麼?」
那念頭幾乎將她打趴在地,有些癌症病人會打毛線、抄《心經》、玩樂器安頓身心,但她發覺自己只是書呆子、工作狂,要學新技能太耗力氣,要放空,竟然也不太會,「偶爾我心情非常、非常沮喪,可是跟我媽媽講電話,又不敢哭給她聽,因為我知道她已經不太清楚我生病這件事情了。」
多年前,母親曾罹患乳癌,經過完整治療後康復。母親還沒忘記她罹癌時,曾經鼓勵她:「媽媽可以,妳也可以的。」失智症帶走了母親的記憶,卻仍本能知道女兒需要自己,只要得知劉紹華身體不舒服,就會起身指導她如何舒緩身體、做瑜伽和運動。
治療期間,劉紹華也受到意想不到的照顧。當初在診間得知可能罹患淋巴瘤,獨自看診的她竟嚇暈過去,醒來後,護理師不斷要她打電話請人來接,「我到底要打給誰?我說不出到底發生什麼事,也不想被問。本來打給二個朋友,但都沒有接,我就想起老師,我們共同負責的營隊我不能去了,要盡快聯繫他。」劉紹華口中的老師,是同為人類學者的中研院院士黃樹民。對方趕到醫院,雖然面色凝重,卻沒有追問任何事,她放鬆下來,脫口說:「我想去動物園。」那日,二人便在盛夏豔陽下,汗流浹背地逛起動物園。
「老師成為最主要來探望我的朋友,一週大概2、3天。」病人需要補充大量蛋白質,劉紹華長年吃素,不會煮葷食,黃樹民常常下班後從新竹趕回台北煮飯給她吃,有時也趁太陽下山前,帶她出門曬太陽散步,「我都說他在遛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我變得很依賴人,他要離開時我都會哭,那段時間我流的眼淚比五十歲前流得都多,但還好我會流眼淚,滿自然去哭、釋放情緒。」

互相照顧 中老年成家

前年,相差20多歲的二人結為夫妻。「以前我沒辦法想像我是會結婚的人,要我簽那個字很難。」直到有次她陪老師去醫院做檢查,櫃檯以為她是家屬,順手拿文件請她簽字,「他已經不舒服了,我拿著文件,叫他打起精神簽字,我當時就掉眼淚啊!當人脆弱到進入體制網裡,從法律而來的關係就變得很重要,就像之前爭取同志婚姻的理由一樣,我有時候說,我們也是多元成家。」
「其實我們已經一起生活了,買了房子,裝潢弄好、搬進去了,有天他突然問我:『什麼時候把這個事情辦一辦?』」5分鐘前才花許多時間向我解釋台灣婚姻制度缺陷的劉紹華爽朗大笑,說自己隨便挑了個好記的日子,就把自己嫁掉了,「我們把牆上的畫拿下來,拿餐桌椅,在白色牆壁前自拍,就是我們的結婚照。所有朋友看到都覺得我們拍得好好喔!」
「我們結婚的動機跟年輕人不一樣,是照顧、陪伴、是家人,我們在智性上不是會孤單的人,有自己的事業、社交圈,不是沒有生活的本事。老師生活的本事比我好多了,他很會煮飯,但照顧這件事是不可能一個人進行的,這是中老年後成家的意義。」前陣子黃樹民身體不適、需到醫院檢查,她反覆感嘆:「還好我前年登記了。」能更安心地照顧對方。

書寫自剖 與遺憾和解

「書裡有三個我,一個是癌症病人,一個是母親的女兒,更關鍵的是身為醫療人類學者的我。」透過書寫,劉紹華重回過去5年的生命現場,她用人類學的眼光自剖、觀察、思考,探尋疾病如何重塑她與他人、她與母親、母親與家人的關係,不僅與當初的遺憾和解,也發現疾病治療為她帶來諸多領悟,她在書裡寫道:「人應該至少要對某個人或某種生命示弱,示弱帶來的是照顧和被照顧關係中的禮物交換,其中老師送給我的禮物尤其慎重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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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華在《病非如此》新書發表會上與讀者們深度交流。(王漢順攝)
在講座現場,劉紹華的母親顯得很自在,專注聆聽女兒的分享。經過前2年的混亂期,劉紹華與家人漸漸摸索出與母親相處、照護的方法,即使母親記憶仍在衰退、時空偶爾混亂,但一家人已經能用更幽默、溫暖的方式應對。每當母親忽然心血來潮「想回家」,無論是回娘家、或父親還在世的那個家時,劉紹華的大嫂為了解除她的執念,便在家庭群組進行現場報導,要母親停下來拍照,家人們會七嘴八舌在群組提供意見:「問她票買好了沒?」「跟媽說,等我回去,買好票再一起搭火車。」有時,姪子也會直接騎摩托車帶她去兜風,繞一圈回來,時空轉換,有時候也挺有用的。劉紹華在講座上形容:「我們正在往得奧斯卡獎邁進。」台下包含她的家人,都發出會心的笑聲。
出刊前,剛好是農曆年前夕,劉紹華一家人正在分工年夜飯菜單,母親無法掌廚後,他們已漸漸熟知哪些餐廳能端出道地的湖南菜及真空包,照樣張羅一桌菜色。
「對生命釋然,其實沒有那麼難。我們心理上會擔下來,但現實上是困難的,媽媽的狀況是越來越困難,但不管怎麼樣,媽媽現在還跟我們在一起,還可以笑嘻嘻,這些事情目前都沒有那麼難。」這趟疾病的旅程,還有各式各樣等著他們去拆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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