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暴力與權力　王婉諭

王婉諭小檔案

• 出生：1979年出生於苗栗
• 學歷美國南加大材料科學碩士
• 婚姻已婚，育有2子2女（1女歿）

我們約在按時計費的出租會議室，由於時代力量的中央黨部剛撤到新北地方黨部，空間小、堆滿雜物，黨部助理說恐怕沒地方受訪。王婉諭獨自搭車前來，黑眼圈與氣色看來比選舉前好上許多。問她怎麼不開車了？她笑笑：「因為停車費貴啊。」答案很現實。

敗選當晚 入黨捐款湧現

面對今年敗選（時代力量政黨票得票率2.57％，未達國會席次與政黨補助款門檻；新竹縣市區域立委候選人王婉諭、邱顯智皆落選），黨主席王婉諭率黨公職總辭，網民都說時代力量準備關燈。她原本設定若敗選就離開政治圈，去體制外創業辦學。但敗選那晚，入黨潮湧現，泡沫化中的政黨起死回生，「入黨大概3、4百人（目前黨員約一千多人），捐款3,000筆，過去從來沒有這種狀況。我們自己也有點疑惑，社會氛圍跟想像中不太一樣，不單單只是惋惜，可能還有一點期待，或說看見時代力量的重要性。」當時的祕書長李兆立說，超過一半新進黨員都是2000年後出生，很多入黨理由寫因為王婉諭而感動，寄望全在她身上。

今年2月，她重新參選黨中央決策委員，由委員們互推，再次當選黨主席。每次說到時代力量為何值得繼續存在，她反覆重申：「我們是一個偏左、本土、非藍非綠的政黨，主張從未改變。」

2015年，時代力量乘著太陽花後的運動能量快速崛起，黃國昌、陳為廷都入黨；2016年靠著民進黨禮讓，當選3席區域立委、2席不分區立委，成功在國會組成黨團；2018年斬獲16席地方議員。在民眾黨成立前，民調一度高達18％，獨占第三勢力板塊，黨工助理約200人。然而，時代力量基數小，又成功太快，導致檯面上幾位人物一言不合就分崩離析，從是否挺柯文哲、是否支持蔡英文，到黃國昌打私菸案，各人立場、選區氛圍都不一致。民進黨不再支持，轉手強力打壓，第三勢力的理想與價值熬不過政治現實考驗，自認理念不合的人一波波退黨。

面對攻擊 強化內心力量

呱吉在「賀瓏夜夜秀」上說時代力量有3種口味：一種是黃國昌，一種是林昶佐，一種是邱顯智，「5、6年前，黃國昌打了場宮鬥大戲，把林昶佐那批徒子徒孫全部掃蕩出局，時代力量是你的了，結果你現在加入民眾黨，是中離隊友耶！」呱吉力挺王婉諭，喊話政黨票投時代力量，但現實是——黃國昌退黨，讓時代力量得票率腰斬再腰斬。

放眼望去，時代力量只剩3席議員、3個地方黨部，黨工10人左右，例行性會議全在網上視訊。黨主席是無給職，王婉諭簡直當義工，若未來兼任祕書長還有一份收入，校長兼撞鐘。

因為2016年小燈泡事件，社會安全網開始被頻繁討論，王婉諭在2019年退黨風波後才加入時代力量，2020年進入立法院，曾經被暴力剝奪女兒生命、擁有全國知名度的犯罪被害人母親掌握立法權，成為兒少守護者般的神聖人物。但社會安全網被視為萬靈丹，成敗與她個人直接畫上等號，她坦言每當發生重大社會事件經常遭遇人身攻擊，「辦公室電話會一直進來，說王婉諭出現了沒？社會安全網補到哪裡去了？其實是非常可怕的壓力。」

近期發生保母虐死兒童案件，她沒有公職身分，難以使力，但說到過去4年最痛心的，是全台灣兒虐案件的數量。「這4年接了快2000個案件，幾乎天天接到兒虐陳情，整個辦公室大量在協助這些事件。」講到兒虐，就像水龍頭打開，眼淚汩汩流出：「到底有多少兒虐事件？我們去查，發現每年至少1萬多件，包括校園、家中的不當對待非常多，我們拚盡全力做1千多件，每年算250件好了，也只是1/40，根本接不住。」

對社會治安不滿、認為她打著照顧兒童名義、其實是貪圖名利的人，把情緒投射在她身上，恐嚇威脅沒停過。選前王婉諭上老天鵝娛樂Call-in節目，有觀眾惡意發言「妳的女兒白死了」，主持人當下制止喝斥、跳過問題，她卻冷靜地堅持回應。前辦公室主任劉品辰說：「我當下很擔心，但她下來後很正常在跟我討論工作，我忍不住問她還好嗎？她很無奈說還能怎樣，這幾年遇到夠多了，還有當面說的，怎能因為這樣就停下腳步？她能夠將攻擊內化成必須面對的挑戰，心理非常強大。」

心理強大也包括受訪談時代力量的裂痕。問她要回答這些與她無關的紛爭會覺得無奈嗎？總是急呼呼的語速放慢了些，「我還好，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要承擔責任，我很像是後母，這個家是你的，就要一併處理。」為何還願意留下？「我當年的事件受到時代力量的人幫忙很多，因為先被協助而認同，我從政是時代力量給的，這個政治能量其實是社會資產，不是我的，如果可以把我個人的能量轉化成政黨資產，就是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的概念。」時代力量的傷口是什麼？要如何處理？她給出相當理想的答案，「我自認是時代力量有史以來最開放的黨主席，過去的所謂紛爭比較多是來自彼此不理解。」

如果說過去的宮鬥大戲是昌派與昶派之間的紛爭，由昌派獲勝，那麼王婉諭又是如何勝出？時代力量決策委員、政治評論員周偉航分析：「腐敗基礎不同，過去是外在誘惑大，大黨資源多，很容易被拉走。後一個階段完全就是無能，陳椒華內閣毫無辦事能力。」他說從經費使用、藻礁公投立場、到地方選舉策略，陳椒華是大外行，卻有強烈主見，一旦她決定，你只能拱她，不能違逆她。

內部鬥爭 選黨主席險勝

王婉諭說，前幾年專心在立法院，不太管黨務，但想法確實與黨中央不同。「例如當時的黨主席認為很多政治議題跟本黨沒有關係，就不表態，像黃捷和3Q（陳柏惟）的罷免。但當你不回應的時候，大家愈來愈不知道時代力量的價值和主張是什麼。」她又舉例2021年太魯閣號列車出軌，造成49人死亡，她認為應該去殯儀館關心家屬，黨中央卻認為過去不太這樣做，現在也沒有必要。那段時間她對很多議題不太敢表態，感覺黨自我放棄、沒有聲量。2021年底，她與立委邱顯智另立行動時代辦公室，希望保留主導議題的能量。

權力放在不對的人手上，隨時可能變成暴力。2022年地方選舉，黃國昌轉挺民眾黨台北市長候選人黃珊珊，時代力量兵敗如山倒，支持度只剩1.1％，黨中央持續無作為，矛盾浮上檯面。前祕書長李兆立直言：「婉諭就很受不了，要在立法院好好質詢，後面黨務亂掉，那就必須把黨權重新撿起來。」

2023年2月黨主席任期屆滿，王婉諭參選新一任黨主席。周偉航說：「那是關鍵的一次選舉，發生很嚴重的鬥爭，親黃國昌的派系加陳椒華有七票，王婉諭和行動時代那邊七票，中間我一票，兩邊都有來跟我拉票。」周偉航支持王婉諭，他說昌派知道他可能支持王婉諭後，開始攻擊王婉諭帳目有問題。

上任窘境 決策窒礙難行

他還原投票當天的宮鬥劇情：「陳椒華主持會議，就把昌派攻擊王婉諭的東西拿出來講，說她疑似收受來路不明的錢，這種人有辦法當黨主席嗎？講了快一個小時，我直接打斷，說外面有記者在等，如果時間到沒有選出一個主席，人家會怎麼解讀？大家勉為其難投票，就出現神奇的一幕，王婉諭這邊7票加我都有投出來，總共8票；昌派少1票，只有六票，他們全部投給我。」贏得十分驚險。

她上任後快速改變黨作風：「光是新聞回應的數量，我上任1、2個月就是過去1年的數量。」七一六「公平正義救台灣」凱道遊行是黃國昌、柯文哲、館長的主場，她第一次對2萬群眾宣講，當面開嗆：「跟這些牛鬼蛇神站在一起的，算是什麼第三勢力，跟這些魚肉鄉民站在一起的，算是什麼超越藍綠。」無懼台下一片凶狠噓聲。

周偉航觀察她接手黨主席時的窘境：黨資產處於負債狀態，決策窒礙難行。「決策會議都在比票數，永遠都是7比8，幾乎都是甲動（甲級動員），很多議案都無限杯葛、扯後腿，王婉諭處於半跛腳狀態，提什麼案子都必須求全。」政治有時候像學生社團吵架，且砲口對內。

黃國昌像一個幽靈盤旋在時代力量的上空，他跑掉後，親昌派持續內鬥消耗。邱顯智直言，很多議案沒有什麼建設性，對黨也沒有幫助，只是一直在追究黨中央哪裡做錯，王婉諭就必須一直自我辯護。

王婉諭舉例，新北幼兒園餵藥案就在黨內起了很大衝突。當時，王婉諭被指控洩漏老師個資並遭提告，餵藥案不起訴後，黨內7個決策委員急著要她道歉。關於要不要道歉的議案被提到臨時決策委員會議，結果人數不足，會議流會，陳椒華率先發布道歉聲明，媒體解讀為分裂內鬥。

不耍陰狠 政治可以溫柔

今年選舉是一場苦戰，她加重行銷宣傳，上節目、逛夜市拍吃播影片、表演二胡拉〈小星星〉，迎合時代需求。她坦言並不擅長娛樂眾人，但是必須，「自己認為自己做得夠好並不重要，重點是大家有沒有認同你做得夠好。」她努力想與黃國昌劃清界線，拉出主體性，但一面廣告看板「協尋10年前的黃國昌」又引發黨內批評；「賀瓏夜夜秀」節目播出後，陳椒華公開駁火，揚言追究為何付費上網紅節目大肆攻擊黃國昌，造成黨員退黨。

開票結果，她在新竹縣第二選區得票率高達37.2％，只差國民黨當選人林思銘7.6％，遠勝民進黨候選人。選舉結果反應：她個人支持度已大於時代力量。

新一屆9位決策委員中已無舊勢力，但握有黨權並不那麼美好，而是龐大壓力，還需一直掏錢募款、被罵被嘲笑。她沒有轉身逃走，目標是：「2026能不能有10席地方議員，2028有兩席以上不分區立委。」

見不得人的宮鬥戲碼，王婉諭說得客氣且節制。周偉航輔佐過許多不同黨派政治人物，各種性格都有，「她人真的太好，缺乏政治人物的殺伐決斷、鬥爭，她覺得政治可以不用這樣搞，政治可以再溫柔一點。」政治除了理念，還要有資源、協商、加上一點人際關係，而她還走在初掌權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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